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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劍
楔子
我記得我曾無數(shù)次路過那個鋪子,其實那只是個很不起眼的小鋪子,卻儼然是一個自己的國度。
它是一座劍鋪,主人是個又傻又呆的少年,長年的不見天日的勞作使他面色蒼白,像個癮君子。
真可憐,在我眼里那個小鋪子是只精致的鳥籠,他則用自己鳥羽辛勤織著別人的嫁衣。
你還能飛嗎?我想問他,江湖不是這樣的,江湖很美很美,有溫暖的陽光和蔥綠的樹林,還有好多有意思的人。
我想帶你走,到江湖去。
我默默對自己說。
一
我第一次見到紫苑時,她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兒,兩手空空,紫色的衣袂在風中翻飛。她把那匹安安靜靜的馬隨意地拴在門外,就這樣直挺著背,氣勢凌人地寒著一張臉進屋來,“喂,你可不可以幫我鑄把劍?”
我是一個鑄劍師,原本家境富裕,但我逃離了我富裕的家庭,只為了手中的劍,父親雖然妥協(xié),卻仍不允許我與江湖人過多地接觸。
可惜來打劍的大多都是江湖人。
紫苑是個俠女,行進舉止成熟老練,她看人的時候嘴角會微微勾起,似是嘲弄你,眸光卻很清澈,一點也不邪佞。
我同意幫她鑄劍,她隨手從腰間掏出銀子,隔著四濺的火星扔過來,我慌忙接住,只覺得銀子十分滾燙,不知是鐵的溫度烙上了還是紫苑的手就是這么暖。
她走的時候跟來時一樣直挺著背,氣勢凜然,可她總回頭,目光頗有深意地鎖住鋪子,我不知道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身后琳瑯滿目的劍?
二
紫苑要的劍半年才能鑄好,我們相處的日子也相安無事,直到那天王天霸的拜訪。
王天霸是城里有名的地頭蛇,為人可以說到了人見人憎花見花敗的地步,他很囂張地闖進我的鋪子,身后跟著黑壓壓一幫拿斧頭的弟兄。
“你跟薛紫苑認識嗎?”王天霸問。
我點了點頭又馬上搖了搖頭。
“你到底認不認識?”王天霸怒了。
我只好斜對角來回搖晃腦袋。
王天霸見問不出什么,目光在我的鋪子掃了一眼,冷冷地笑,手下人知趣地開始砸鋪,整個屋子都在震,我心愛的劍從墻上一把一把地被掀下來,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住手……”我很無奈,聲音卻那么虛弱,我抱著自己的腦袋蹲下來,真怕王天霸會打我。
然后紫苑就來了。
她是從屋頂跳進來的,瓦礫屋梁遇見她跟紙糊的一樣,于是我心愛的天花板又多了一個圓圓的破洞。
紫苑沒有帶武器,她隨手抄起一把劍就和王天霸的人打成一團,只留我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像燕子那樣翻飛,墨色的頭發(fā)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
最后她一招橫劈就殺了王天霸,這才起身看我。
還是那雙眼睛,眸光那么清澈。
她輕輕地走到我的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我被她渾身凌厲的氣焰灼傷了,難受地縮著腦袋,許久她才把我從地上拉起。
從那之后她就總是往我的鋪子跑,我知道她是怕別的仇家來找我麻煩。她任何時候想來就來說走就走,我常常都在鑄劍,沒法跟她說話,紫苑也不在意,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講著她這些年的見聞。
她說大漠,她說海角,她說陽光,她說烈風,她說綠洲的水、草原的花,她說在茂密的林蔭中走過,身上會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我對她口中的世界又羨慕又忐忑,因為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去體驗的,當上鑄劍師恐怕是我這輩子干過最叛逆的事了,我背叛了我富裕的家庭,背叛了心疼我的期盼我考取功名出人頭地的爹娘。
三
紫苑總看不慣我待在鋪子里沒日沒夜地打劍,所以半夜的時候她常常約我去城外的蓮池邊,那個蓮池連通著某條水渠,所以水是鮮活的。紫苑很喜歡那里,她說在那里可以看星星,閑來無事還可以在水中試著撈月亮。
約在三更是因為我白天實在走不開,半夜不能打劍則是對門的孫大娘會投訴。
我們就這樣并肩坐在荷塘邊,脫了鞋子把腳浸到清涼的池水里,魚兒會親吻我們的腳,水面還蕩開了好多粼紋。
紫苑笛子吹得很好,她有一支鐵做的龍笛,聲音特別清亮,像是妙音鳥在風中歌唱。
有水、有月、有荷花、有笛聲,一切都是這么美好。
紫苑吹著吹著就放下龍笛,和著音律打著節(jié)拍唱起民謠,她的嗓音清脆好聽。
唱的是詩經(jīng)中的《褰裳》一段。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豈無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唱的是一個美麗潑辣的女孩隔著河岸和篝火呼喊,她爽朗地叫著那個喜歡她的男孩撩起衣服過河來追求她,不然女孩就不給思慕她的男孩機會了,只會罵他“狂童之狂也且”、看他又癲又傻的樣子。
我心中驀地一動,想著紫苑莫非是在暗示著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抬頭瞄她,這才發(fā)現(xiàn)紫苑唱歌時,目光一直都在我身上。
她的眸光那么清澈,一點也不邪佞。
我慌忙別開目光,不敢再與她對視,又覺得自己這樣太忸怩了,只好佯裝賞荷,我伸手去摸荷瓣,那荷瓣干澀,蓮蓬中卻裝著蓮子,顆粒飽滿。
我一時沒坐穩(wěn),一下就撲通栽進了荷塘,我感覺到有滑膩的泥鰍鉆進我的衣領(lǐng)里,驚得我不住伸手去,整個人在池中撲騰,也像只泥鰍,直把臉都糊上了泥巴。
紫苑看見我狼狽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同情,劈頭蓋臉就是大笑,笑得花枝亂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個瘋婆子。
我突然騰起惡作劇般的念頭,從水中抽出手就向紫苑臉上抓去,也想糊她一臉泥,她反應(yīng)很快,一個側(cè)身就躲開了,慌忙中重心卻沒控制好,“嗖”地就滑進了池塘。
我嬉皮笑臉地趁她不備成功地把泥巴往她臉上糊去,紫苑沒有再掙扎,只是哈哈大笑,露出潔白的小虎牙。
終于半天她不再笑出聲,只是歪著腦袋嘴角藏著一絲笑意,令我想到某些狡猾的小動物。
她的劉海被池水打濕了,黏在額頭上遮住眼睛,我伸手輕輕幫她撥開。
紫苑定定地看我許久,突然湊過來在我嘴上重重地親了一下。
我錯愕了,臉上猛地發(fā)燙,幸好這是晚上,我又糊了一臉泥巴。
紫苑一臉促狹地看我手足失措,她摸摸我的臉蛋,那只手被池水浸得微涼,掌心卻是溫暖的,“喂!”她認真地看著我,“鑄劍師,你要不要跟我走?”
“去哪?”我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很傻。
“當然是去江湖啊!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要帶你去江湖一起玩!弊显份笭。
她眼神像碧水一樣清澈,我知道她是認真的。
我猶豫了。
良久,我抿了抿唇,在水中默默地搖頭,正如我之前說的,做鑄劍師恐怕是我一輩子最叛逆的事了,我已經(jīng)讓我疼愛我的爹娘失望,我可不想讓他們絕望。
紫苑怔怔地看我,像是不敢相信,目光那么復(fù)雜難辨,噙著濃濃的失望。
我連忙低頭,假裝認真地擦我那滿是泥痕的臉。
四
從那之后,紫苑很久沒有來我鋪子,我想她一定很生我的氣。也是,像她那樣驕傲的女孩,說出口要帶我去江湖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還拒絕。
我只能照常鑄劍、賣劍、跟偶爾上門的孫大娘扯些家長里短。
又過了兩個月,紫苑再次來到我的鋪子,她的皮膚變成了蜜色,我想她應(yīng)該去她口中曾說過的沙漠闖蕩了,那里陽光很熾熱,是會把人的皮膚曬成蜜色的。
她坐到我身邊,呆呆地看我打劍,有些心不在焉,“我要的劍還要多久才能好啊?”
“再一個月就好。”
“哦!变佔永镏皇O妈F塊相擊的聲音。
“那個,我要去跟東岳宮的老混蛋打架,明天就起程,恐怕很久都不能來你這里了。”
“東岳宮是什么?”我鑄劍的手頓了頓。
“東岳是陰曹地府十殿閻羅,是新起的一個邪教,他們做了很多壞事,還用小孩子的血修煉丹藥!
我知道了,紫苑是女俠,她最喜歡打抱不平,這次大概也是去鏟除這個東岳宮,“自己一個人去嗎?”
“不!弊显窊u搖頭,“還有朋友!
“很危險吧?”
“是。”劍鋪里又是一陣沉默。
我把燒紅的鐵塊壓到冷水槽下,立刻就騰起一股白煙,隔開了我跟紫苑的視線。
“喂,我說,”紫苑生氣地板起面孔,“難道你一輩子就只能在這里打鐵?你到底想不想跟我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外面的世界?我對她的話由衷地心動,我想到去外面我就可以跟紫苑同騎那匹棗紅色的馬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看大漠,我聽著懷中女俠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天地間,想必很棒。
可我驀地想到我爹娘的臉,只能搖頭。
對不起,紫苑,我真的不可以。
“這是第二次拒絕了吧?”她無奈地笑,沒有想象中的生氣。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什么時候嗎?”她說。
“難道不是下訂單的那次?”我抬頭看她。
紫苑搖了搖頭,聲音空靈而遼遠,“我早就認識你了,可愛的鑄劍師。你天天都在這里打鐵,怕是精衛(wèi)也沒有你那樣執(zhí)著。我從你鋪子門前路過已經(jīng)不下一百次了,可惜你從不抬頭。
“我就想啊,這個人好可憐,他在這里鑄劍到死,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所以我忍不住要把你拖到外面的世界來,讓你好好看看江湖是什么樣子的!
我愣住了。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我們可以騎著馬去玩!彼p柔的氣息拂到我的面頰上。
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哈哈!弊显份p輕地笑了,笑容那么美那么明媚,一點也不憂傷,“我就沒見過你這么固執(zhí)的,告訴你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狂童之狂也且!彼龖蛑o地說,伸手點了點我的眉心。
我沒有說話。
“真不知道為什么,本女俠還是很喜歡你這個呆瓜。”
“你喜歡我嗎?”紫苑眸光瑩瑩,我害怕地不敢去看,喉結(jié)干澀地滾動。
我不知道得不到我回答她臉上會是什么表情,失望?難過?還是氣憤?
出乎意料地,紫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走過來緊緊地抱住我,我能聞到她溫暖的體香,像是春天遍野的花兒。
紫苑嗤笑著,“先抱一個吧,了不起的鑄劍師,下次見面又要很久了!
我垂下頭,我的衣服太臟了,紫苑的衣襟都被我染成了灰色。
女俠驕傲地走了,牽著她的棗紅馬兒,她的紫衣滿是灰燼,可這一次,她沒有回頭。
五
我依舊打著我的鐵,賣我的劍,偶爾思念紫苑。
半個月過了,紫苑沒有來。
一個月過了,紫苑也沒有來。
她的劍鑄好了,被我放在所有劍的最上面,這樣我一抬頭就能看到,看到我才能相信紫苑有一天還回來。
一個半月后的傍晚,我坐在鋪子前的空地乘涼,這天氣太熱了,鋪子里的蚊子叮得我渾身難受。
明亮的月輪掛在天際,好像正爽朗的對我笑,這月亮也有點像紫苑。
我好像還看到紫苑的馬從小巷的盡頭駛來,不由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馬兒的嘶鳴打破夜色的靜謐,包鐵的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跫音,棗紅色的鬃毛翻飛,背上還是那襲紫衫。
“紫苑……”看到她時,我的嗓音都顫抖了,忍不住松了口氣笑起來,活像個傻子。我努力地張開雙臂,想要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
紫苑勒緊了馬韁繩,在我的小鋪子前狠狠剎住,她臉色有些蒼白,握轡的手幾近透明,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紫苑?”
“嗯,我沒事……”紫苑搖搖晃晃地下馬,腳步有些浮虛。
我釋然地笑起來,為她牽住了棗馬,“走路這么不穩(wěn),你喝酒了?”
“是啊!弊显访銖娐冻鲆粋蒼白的笑容,“我回來了!
她猛地向前一個趔趄,猝不及防地跌進我的懷里。
我被這股力道帶得仰面摔在地上,一口氣也喘不上來。
她綰發(fā)的木簪子掉了,盤起的長發(fā)倐地散落,開出大團的墨云。
我無措地抱緊紫苑,突然雙手摸到她后背上黏稠的東西,自己的眼眶一下就濕了,騰起的水霧讓我什么也看不見。
“不哭不哭!弊显访业哪,急促地喘氣。
“嗯!蔽疫煅手。
“我的劍好了嗎?”
“好了。我一直在等你。”我擦掉眼角的淚花。
“唉,如果能早點拿到你的劍,也許……”紫苑的聲音宛若嘆息。
“你別說話了!蔽野阉稣屗M可能舒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頭歪向我的脖頸,雙腳蜷起,紫衣都被身后的劍窟窿染成了暗紅色。
她是怎么撐回來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紫苑快死了,她的血我怎么捂都止不住。
“我來拿回我的劍……還有再問問你跟不跟我走……”
我茫然地點頭,雙手攏住她的手,紫苑的手好冰冷。
“做夢!迸⑺菩Ψ切Φ乜粗遥鹿庀滦v是破碎的,“我才不帶你呢……早告訴你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的!
我拼命點頭,事到如今我除了點頭還能做什么呢?我沒有資格要求她帶我走,我也沒有資格在她面前哭泣。
她又笑了,聲調(diào)哽咽且悲涼,“你啊……真拿你沒辦法……”笑顏只舒展到一半,夢就醒了,紫玉成煙。
“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狂童之狂也且……”
風中有誰在輕吟,也是一首斷斷續(xù)續(xù)的哀歌。
尾聲
我是一個鑄劍師,云游四海,踏遍六合。
大漠的陽,海角的沙,綠洲的水,草原的花,走在茂密的樹林中,身上有一半是光,另一半是影。
那些我曾艷羨的世界,我終于可以親眼目睹。
可惜身邊再沒有那襲紫衫。
有時,我會在星空下遙想,為什么我不一開始就跟紫苑走呢?
有時,我會夢到一匹棗紅色的馬兒,馬背上的人兒紫衫飛揚,神情驕傲卻面容模糊。
我真喜歡你,紫苑,我真喜歡你的笑,我真喜歡你的眼睛,我真喜歡你的傲氣,我怎么可能不喜歡你呢?
只是虛妄。
還好,我還佩著一把劍,也叫紫苑,我抱著它出其東門,我抱著它看有女如云。
也許某一天時光還會倒流,也還會有個人輕輕問我要不要跟她走。那一刻,她的雙瞳想必是清澈;那一刻,想必我會用最燦爛的笑容來回報。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THE END
謝謝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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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寫的故事,俠女紫苑和鑄劍師干凈純粹的感情很符合心中的標準,希望以后還能寫鑄劍師其他的故事,文筆很稚嫩,但我會成長~感謝看到這里的你,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