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生，洛陽富家子，自命風流，人謂之有魏晉高士風骨，文采粲然，久歷煙花。嘗與友人集，言洛陽新近花魁名綾羅，眾爭夸之。相邀往觀，女以薄紗覆面，撥弦而歌，聲甜軟膩人，聞之欲醉。謝生諾鴇母重資始得入室，除紗相望，果人間殊色也，淡眉修頸，劉海齊額，鬢間飾明珠垂累，大如黃豆，媚質流光，女言珠名貓眼石。至三更，請出。綾羅詩書熟絡，言談恭謹，態(tài)度端和，不類尋常青樓妓。生異之，再三往，心屬甚。綾羅復言家貧，乃鬻己為父母計，述鴇母狎客之苦，恐難潔身自好與花柳之地，泫然可憐。生敬女固守操，擲千金贖之，蓄于府內，為歌姬，侍宴而已。延至家，隨遇安然，性儉爽，仆眾皆樂與交，生族人賓客亦喜之。逢三五之夜，綾羅必置小宴于后園梅樹下，與生共飲，興至時舒袖作月下舞。明眸隱隱琥珀色，映鬢邊寶石，若星漢投地。生情動不自禁，挽袂欲與之歡，女嚴辭拒之，曰妾本良家子，非媒聘為證，不能污也。又展紙為畫，山水金綠蔥蘢，有李將軍遺風，云水滃然，望之不類中原風物。女謂祖居暹羅，避仇亂于中原，由此信。生感女才德，遂不相強，引為知己，唱酬神交，如是三載。

　　及生長，父為聘娶張氏女，家室累萬。綾羅聞此垂涕絕粒三日，生撫之不復，無法。吉日至，女席前和樂歌古人句，詞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依舊以紗籠面目，退于堂下拭，紅淚滿掌，廚仆相顧嘆，惜之悵悵。禮成人散盡，洞房悄然，新婦睡沉，生忽覺床畔悉索有聲，訝甚。舉燭呵問，見綾羅手執(zhí)匕首，立屏側，脂粉香融，啼痕宛在。擲匕床下曰，君還憶洛城道上二月雪否？撩發(fā)現(xiàn)額，上刀痕歷歷者三，猙獰可怖，遂掩面奪門去，終不返。生藏匕首于錦盒，恍如舊識，不復憶。唯遺琵琶于府，尚綴貓眼石三四，偶撫之，音調蕭然若哀啼。

　　又數(shù)載后，生與兒時舊游逢，言及當年事，方悟。生年少時，于春日游陌上，窺天有雪意，抱怨歸。途見兩三童子縛一貓于樹，投匕首以為樂，三中其首，血流糊面，哀聲嚶嚶不絕。生憐其弱，以三十文購之，放還郊野。明年端陽，謝生與眾子弟戲于洛水，臨舟女子華服盛裝，笑而招。眾少年哄而鼓之，約以雙陸，勝者往而語。生落子即成勝局，俄而一貓躍，撲生臂，尾掃棋子亂焉。浪子笑為天意，復盤，終不得勝。王姓少年登舟去，久不還，疑喚舟子往而觀。旋聞戰(zhàn)戰(zhàn)呼號，王生遍體無傷，裸歿榻間，膚青紫，雙目鼓漲如雞卵。生大駭，再尋貓不得，歸后大病月余。后再三嘆，語妻曰，綾羅目有琥珀光，實為暹羅名種也。妻微妒，生撫掌笑，綾羅乃貓之妖也，奈何托為男身，堅辭與余同枕塌，以是故也。妻聞言色稍霽，不解何知其為少年。生垂目良久，謂新婦來時，綾羅慟厥于地，解裳以度氣，遂知其為男子。又中秋，生醉，徜徉庭院梅下，望月吟越人歌，披發(fā)流涕。喃喃自語，有園丁聞之，不解其意。生言：癡人，蹇舟中流，繡被同眠，不可乎，余謂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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