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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
“8床那個房間又在鬧了!
“今天誰當班啊,真倒霉!
兩個小護士在前面閑話抱怨,傅文航路過,護士紅了臉,話題即刻轉向另一邊。
“爸,你知道那房子現(xiàn)在值多少錢嗎?你不能隨隨便便賣!”
“不是爸,您要賣也可以,只管往高了喊,您現(xiàn)在這價……”
“就是啊爸,你這樣跟送出去有什么區(qū)別?”
傅文航垂著眼靠在門邊,聽著里面的爭吵,或者說是姑姑舅舅單方面的臉紅脖子粗。
如果地點合適,很想來根煙。
“你們別添亂啊,賣什么賣,這房子過幾年還能翻一翻呢!
“得了吧大哥,不賣,不賣你想獨吞嗎?”
“你說話怎么那么難聽,我這不是想等升值了再賣嗎!”
不用看也能想象里面的情景。
兄弟幾個像吃了辣椒的斗雞,上躥下跳。爺爺把眼一閉,與世無爭。
實在見過很多次。
“等升值?哼,我看你是想等爸死吧……”
傅文航驀地抬眼。
“閉嘴!”老爺子聲如洪鐘一聲吼,“都滾出去!”
整個空間一下子安靜了。
沒多久,房門從里面打開,姑舅幾個夾著尾巴灰溜溜的排隊出來。
“姑姑,舅舅。”傅文航叫一聲完全是出于涵養(yǎng)。
他們提提嘴角,笑容勉強。
進門時,傅遠正半臥在床閉目養(yǎng)神,臉上沒有余怒。
聽到動靜眼也沒睜,不耐煩,“還滾回來干嗎?!”
傅文航提唇,“老爺子!
傅遠猛地睜開眼,頓了頓,用眼風掃了他一眼,鼻孔朝天,“臭小子,還知道回來!”
傅文航慢慢走上前,“這次回來就不走了。調(diào)到了國內(nèi)總部。可以多陪陪你。”
“稀罕!”傅遠嗤道:“我在護理院住的好好的,不用你陪!
傅文航笑了笑,保溫盒放在床頭,“給你帶了肘子,吃點?”
傅遠故作不在意的瞅了眼,終于露出笑顏,“你們一群小畜生,就你像點樣!
老爺子酷愛肘子,可惜血脂有點高,而護理院謹遵醫(yī)囑克扣的厲害,他嗜油如命的胃餓了好長時間。
逮著機會,當然放開肚子。
傅文航?jīng)]有阻攔,只要老爺子高興,偶爾放肆一回也無所謂。
就像小時候他蛀牙,爺爺還是會偷偷塞糖給他。
“爺爺!备滴暮匠榱藦埣堖f給傅遠擦滿嘴油,“你準備賣東環(huán)的大宅院?”
傅老爺子瞬間拉下臉,肘子扔回飯盒,好像一下沒了食欲。
“不是要賣,是已經(jīng)賣了!
傅文航卻像毫無所覺,“賣了多少錢?”
傅遠的神情已經(jīng)完全冷了下來,與其說是不屑,更多的是失望,“一塊錢一平,五百塊!彼尺^身,冷冷的下逐客令,“沒什么事你走吧!贝蟾拍钤谒撬钐蹛鄣男O子,才沒像對他那些不孝子女那樣把他轟出去。
傅文航微微笑,聲音溫和依舊,“老爺子別氣,我就隨口一問。本來就是你房子,當然隨你怎么處置,你開心就行!
傅遠聞言,扭頭瞅他一眼,見他形容輕松不似作偽,這才不易察覺的松口氣,哼哼,“那還差不多!
傅文航笑,單手拎起保溫盒,“那爺爺,肘子還吃嗎?”
“兔崽子。”傅遠一把搶過飯盒,再次放心的大快朵頤,很滿意,“沒白疼你。”
“爺爺。”傅文航斂容,神色認真,“其實我是想問你,跟我回去一起住好嗎?就我跟你!
傅遠頓了頓,埋頭啃肘子不說話。
“爺爺,我爸媽走得早,我只有你!
*
尹長鳴走進病房。
房里窗簾拉的密實,外面陽光很好卻照不進絲毫,屋內(nèi)彌漫著股行將就木的腐臭味。
床上的人像塊僵硬的石頭一動不動的窩在那里,房間很安靜,只能聽到呼吸機呼哧呼哧的聲音。
尹長鳴放下臉盆,把窗簾微微拉開了條縫兒,陽光瞬間從縫隙里溜進來,整個空間不再死氣沉沉。
床上的人,是他外公。
肺癌晚期,大量胸腔積液壓迫心臟、肺組織,連呼吸都非常費力。
長期住院治療,或者直白點,就是等死。
尹長鳴坐在床邊,看著外公枯瘦的臉,恍惚間,想起了很多久遠的事……
*
“傅長官,請問你審查的怎么樣?”
爺爺?shù)降走是同意了跟他回家住。是傅文航獨立買的房子。
剛進門,老爺子就拿他片刻不離身的拐杖到處敲敲打打,神色傲然,跟巡查工程的包工頭似的。
“湊合吧。”傅遠勉強道。盡管神情挺滿意。
“爺爺,你的房間!
一早備好的,朝南,寬敞,很整潔。
“老爺子,你繼續(xù)巡視,我去做飯!
老爺子自個兒在房間搗鼓了一陣,在傅文航干得熱火朝天時溜達出來走訪,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問他在國外的生活、工作,問問國外的風土人情。
落腳點來了,“文航,有看對眼的人嗎?”
傅文航恍惚了一瞬,油星濺上手臂才醒神。手忙腳亂的把菜倒進鍋里。
“沒啊。”傅文航一筆帶過,轉移話題,“爺爺你把碗筷洗一洗,馬上好了!
傅遠看了他一眼,噠噠噠敲著拐杖去洗碗。
“有空跟我去趟大宅院,趁轉手出去前我想再去看看。”
這幢讓兄弟幾個爭得頭破血流的大宅院,還是爺爺年輕時候自己建的。
那時不要幾個錢,頂多費點力,現(xiàn)在市價卻翻了成百上千倍。
跟座金山似的。難怪他們搶成傻逼。
房子有段時間沒住人了,到處都落了塵,淺淺一層。
印象里最后一次來這兒還是幾年前。
許久沒見,倒還是老樣子。
傅文航到處走了走,尋訪從前的記憶。
院里花草爭相奪艷,書房掛滿各種書畫,他住的地方?jīng)]有一點改變。
爺爺?shù)呐P室……傅文航停在門口。
傅老爺子坐在床邊,正低頭看著什么,微粒在光里浮動,陽光下他的背影微微佝僂。
再挺拔的松柏,也有垂垂老矣的一天。
傅文航走進去,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傅遠卻仍一動不動。
他在看一張照片,一張被撕了一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個英俊的年輕男人。
不是傅遠。傅文航見過爺爺年輕時的樣子,雖然也很帥,但不長這樣。
“爺爺,這誰?”傅文航隨口問。
傅遠沒有回答,仍舊那個姿勢,仿佛沒聽到孫子說話。
過了許久,老爺子才開口,聲音是閱盡千帆的蒼涼。
“我的初戀!
傅文航愣在原地。
*
凌晨三點,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單。
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搶救,幾次拉成直線的心率終于又恢復規(guī)律起伏。
媽媽哭暈又哭醒,爸爸愁著眉苦著臉。
尹長鳴坐在醫(yī)院冰涼的鐵凳上,一聲不吭。
仿佛有什么從身體抽離,心底空落落的,靈魂也輕了一斤。
他們都知道,死神只是出去買瓶水。
他不久后就會回來。
尹長鳴守在病房里,看點滴一滴滴流進外公的血管,外公呼吸很費力,好像在跟誰搶奪最后的空氣。
明天的太陽還曬得到他的眼皮嗎?
尹長鳴不知道。
外婆死得早,媽媽是獨女。死去的已經(jīng)死去,活著的無痛無災,外公你還有什么遺憾嗎?
尹長鳴握住外公皮包骨的手,就像小時候外公牽著他一樣。
“外公,我還能為你做什么嗎?”
“長鳴…”顧軼竟然睜開眼,好幾年了,他的雙眼從沒這么有神采,“幫外公做件事。”
*
他是傅遠的竹馬發(fā)小。
他們一起出生,一起上學,一起長大,彼此相戀。
他們度過很是甜蜜的幾年。
然而那個年代,搞基堪比恐怖主義。
浸一萬次豬籠都不能赦免。
他們被迫分開,只留了對方一張照片。
——他們唯一的一張合照,一撕兩半,傅遠留著顧軼的,顧軼留著傅遠的。
此后各自輾轉,一個下海經(jīng)商,一個北上求學。
后來,下海的榮歸故里,娶了美嬌娘,北上的衣錦還鄉(xiāng),有了賢惠的妻。
孕育下一代,下下代,子子孫孫,兒孫滿堂。
事業(yè)家庭雙豐收,多招人眼紅。
可其實呢,他從沒忘記過他。
但既然最初選擇了放棄,后來又背負起責任。
他們不該再見面。他們也確實再沒見過面。
只是從別人的口中得知對方的近況。
顧軼公司上市了。
顧軼喜得閨女。
顧軼抱上了大胖外甥。
顧軼生病了,需要很多錢。
顧軼……
當初這房是他們一起造的。
一塊磚一塊錢。
顧軼走的時候把它留給了他,現(xiàn)在,他要把它還給他。
賣了能有不少錢,希望他能好好治病,不要像年輕時候那么倔。
顧軼的病,治好了嗎?
故事很短,但傅文航知道,不是故事短,而是說的人吞下了所有的心酸。
就像照片的背面寫著的:顧軼,以及: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傅文航沉默良久,低聲道:“我出去走走!
一直走到院中,陽光從四面八方襲來,壓在心頭的沉重才稍微松了點。
傅文航吐了口氣,他不知道爺爺為什么和他說這些?创┦裁催是立什么flag。
只是他覺得很難受,感同身受,同病相憐。
大門被敲響,傅文航強迫思緒回神,去開門。
看到門外的人時,傅文航覺得自己在做夢。
尹長鳴也是,直接愣了神。
時光仿佛穿梭千年,回到初識的那個下午。
一杯咖啡,一個眼神。
不知誰家孩子的哭聲穿透墻,驚醒兩個夢中人。
遏制泛濫的回憶,尹長鳴強定心神,“傅遠老先生住這里嗎?”
心臟跳的胸腔發(fā)疼,傅文航極力笑了笑,“是啊!毖矍蚣毼⒌念澏缎孤读藘(nèi)心的巨大震動。
“哦!焙眍^滾動,好半天,才想起正事,尹長鳴啞聲,“我來送東西。”
視著那張不同又相似的臉,傅文航又是一陣恍惚,思維好像有幾秒脫節(jié),甚至沒能聽明白他在說什么,只是下意識道:“哦。”
眼神如火舌貪婪的舔舐著他的臉,尹長鳴努力讓神情波瀾不驚,“傅先生是你……”
“我爺爺!倍滴暮较癫呕匚哆^他上一句話,艱難的不去看他的臉,“你說送東西?給我爺爺嗎?”
“是!币L鳴取出外公最后交給他的信件——一封信,一張半截的照片。
這次傅文航認得了,是爺爺年輕時候的臉,跟他剛見過的半張正好湊成對。
傅文航也說不清為什么接過照片的時候心又跳的那么厲害。
緩緩的翻了個面。
背面的內(nèi)容也如出一轍,寫著:傅遠,以及,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不知為何突然紅了眼圈。
*
傅文航不是沒有看對眼的人,或者說,有過。
也是他的初戀。
高中同學,一起學習,一起努力,一起考上大學。
偷偷摸摸過,也同床共枕過。
曾經(jīng)很甜蜜,很幸福,也曾經(jīng)以為會走到永遠。
他們一起走過七年。
后來,浪漫敗給現(xiàn)實——誤會、隔膜、未來等等等。
畢業(yè)后,他們各奔東西。
不像爺爺輩那樣有老派的情懷,他們甚至沒留對方的任何東西。
直到那天那個下午,陽光大好,他打開門,見到闊別五年,曾經(jīng)的戀人。
尹長鳴。
顧老爺子沒能撐過這個冬天。
自從知道爺爺?shù)某鯌偈撬鯌俚耐夤滴暮奖阋恢焙荜P注新聞。
顧軼是名人,哪怕是生命的彌留時間,新聞仍要不遺余力的讓他露臉。
傅文航不知道細節(jié),只知道他走那天是個晴天。
大晴天,不用打傘,路應該要比下雨好走一點。
傅文航能看到新聞,傅遠更不會不知道。
爺爺變得異常沉默,有時坐著就是一整天。
傅文航想他需要的是時間,他人的再多安慰也是蒼白膚淺。
可是有天傅文航半夜睡不著,竟看到他在抹眼淚。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爺爺哭,那一刻他覺得他不再是他爺爺。
傅文航仿佛看到五十多年前那個被迫和愛人分開的年輕人。
又過了一些天,傅文航下班回家,看到桌上的早餐卻還沒動過。
已經(jīng)涼了個徹底,如同他的心。
臥室門緊閉,傅文航推門進去。
老爺子睡得安詳,卻再也沒人能叫醒。
*
爺爺?shù)脑岫Y很“熱鬧”。
姑姑、舅舅、表姐、表哥,沒人關心他走的好不好,都在擔心自己的遺產(chǎn)比別人少。
傅文航面無表情的聽他們吵,葬禮一結束就片刻不留的走人。
沒必要聽遺產(chǎn)宣布,遺囑內(nèi)容他早已知道。
大部分遺產(chǎn)用作慈善,其余部分子女孫輩幾人平分,包括他。
算是爺爺顧念最后一點血緣之情。
那幾個狼心狗肺的寄生蟲不滿是肯定的,但木已成舟,不滿意就滾遠。
錢傅文航不準備留。沒盡到贍養(yǎng)的義務已經(jīng)很慚愧,爺爺走了怎么還有臉拿他的錢揮霍?
出門時,天空飄起了雨。
天注定,爺爺?shù)穆芬阮欇W坎坷。
年輕時一心撲在賺錢上,忽略了家庭,導致兒女都像錢堆里長出來的一樣。
善良的妻子走得早,唯一孝順的小女兒和丈夫也早早遭遇不幸,只留下他這個勉強夠上及格線的孫子…
等清凈點再來看爺爺吧。
傅文航想。
口袋里手機震動,是個陌生號碼。
工作原因傅文航什么電話都得接,但沒想到接通是許久沒在電話里聽過的聲音。
上一次,好像還是五年前,說要分別。
“文航!
從前,那人只有喊他時才會這么溫柔,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不是了吧。
“嗯!备滴暮降皖^踢著路邊的石頭,不穩(wěn)重的樣子好像回到讀書時候。
一手插袋,一邊耍帥,最愛的人跟在身后走。
“你抬頭。”
傅文航聽話的抬頭,一眼,就看到站在樹下的尹長鳴。
高大挺拔,面容英俊,下雨天,沒打傘,還是那么帥。
電話里的聲音和他的嘴型奇異重合,“我還能再牽你的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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