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普

　　不曾有一個人看到了那么真切的未來，直至這個世界的終結(jié)，另一個新世界的起始。

　　——諾查丹瑪斯《諸世紀(jì)》
　　A。
　　只有那橘紅色的圓球還在散發(fā)著慵懶的光。

　　是W型人造太陽在黃昏時發(fā)出的柔軟光芒，這里距離銀河系足夠遙遠(yuǎn)。
　　除此之外，K33Z9。這星球上因為過分空曠而顯得荒涼非常。
　　她擦掉頭上的汗珠，這光的強度已不能夠?qū)λ斐扇魏瓮{。也許只要再過幾分鐘，她就可以站起來去尋找食物。
　　“�！陛p微的一聲脆響之后，黑暗降臨了。
　　她站起來，如釋重負(fù)。老式的人造太陽總是在接近夜晚的最后時刻突然熄滅。
　　距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地下入口，她記得曾經(jīng)有人說過，黑色的地表下，隱藏的永遠(yuǎn)是你難以預(yù)料的世界。
　　她苦笑著走過去，像往常那樣費力的拉開閥門。
　　黑洞洞的城市入口如同怪異的野獸正兀自對她張開的口。
　　K33Z9星球上，這廢棄的地下都市。它的名字叫，赫普。

　　B。
　　在這里到底多久了呢？不知道。
　　她真的說不清楚。每天都會去地面上等待，希望能夠有太空垃圾車的降臨，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再然后就可以被帶回自己的母系星球去。但，每天都是失望而歸。恐怕也只能是失望，這里已經(jīng)被廢棄，萬國公共檔案里也一定已經(jīng)將這城市劃除。根本不會有人再來了。
　　她費力的打開一包脫水蔬菜，將旁邊的有機水倒進去。超市里燈火通明，貨架上的物品到處散落著，她找著食物開始吃起來。
　　脫水的食物總還不容易壞，有機水完全人造，根本不用擔(dān)心保質(zhì)期。
　　構(gòu)造設(shè)計實在是太過得當(dāng)，內(nèi)部供應(yīng)的光動能足夠地下城市在無人操縱的情況下再運行幾十年。
　　大街上的燈永遠(yuǎn)不會關(guān)閉，有些住宅里甚至照常亮著燈，看上去就好像那里面還有人在居住。
　　只有這四周死一般的靜謐會將殘酷的事實告訴她。
　　除了她，這里并沒有別人。

　　究竟，是怎么來到這兒的？她一邊想著，一邊走進一棟開著門的公寓。
　　屋子中央的液體電視機還開著，只是已經(jīng)沒有了信號，屏幕上顯示著節(jié)目播完的“OVER”字樣。桌子上放著有三張溫暖笑容的照片，這原本應(yīng)該是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她走進浴室，熱水系統(tǒng)亮著紅色的燈，代表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都正常，只不過是消失了人。
　　失去了所有生的跡象，沒有了聲音。世界寂靜的可怕。
　　她轉(zhuǎn)過臉來關(guān)上浴室的門。找到洗浴按扭，這是大西岸萊斯普公司最得意的發(fā)明，室內(nèi)隱藏浴室系統(tǒng)。
　　地下升起了漂亮的玻璃浴缸，所有的道具都出現(xiàn)了，熱水自動打開。
　　鏡子也在對面平滑的出現(xiàn)。
　　然后她看了眼鏡子，隨即開始覺得到沉痛的窒息感即將讓她崩潰。
　　她所看見的，對面的鏡子里，只有她背后的那面潔白的有機墻壁。
　　除此之外，就如同這無聲的世界一般，什么意外也沒有。
　　她突然記起來了，關(guān)于這表面上看來有些荒謬的一切。
　　以及，她到底是誰。

　　C。

　　“親愛的，喝下去吧，喝下去就沒事了。”他將藥水灌進她的嘴里。
　　KXC5，她知道那藥水，科學(xué)機密署未審定合格的測試性藥劑。
　　微酸的，澀澀的液體進入口中順著喉嚨抵達胃，她的眼淚便流下來。除了他，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藥水的藥效。
　　為了實驗的成功，他已經(jīng)超額運用了科學(xué)機密署所分配的“實驗人”，并且他們?nèi)恳驗樗巹┑牟环�(wěn)定性而死亡。這原本已成為禁止課題，但似乎他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
　　“怎么樣？親愛的，有感覺了么？”他蹲在面前，緊盯著她，表情殷切。
　　她在他的瞳孔里沒有看到自己，都是些別的東西，或者可以稱作是他的希望。
　　“如果實驗成功的話，我就可以得到政府的嘉獎，得到那個小星球，讓科學(xué)機密署那些迂腐的老頭子都見鬼去吧！”
　　她歪倒在地上，顯然藥劑已經(jīng)產(chǎn)生作用。她閉上眼睛，疼痛簇?fù)矶鴣�。突然覺得即悲哀又陌生，眼前這個得意忘形的笑容扭曲了的男人，真的還是自己所認(rèn)識的那個人么？
　　他們曾是合作者，他們曾是同學(xué)，他們是，愛人。曾。

　　身體內(nèi)傳來的劇痛撕扯她的神經(jīng)，她嗚咽著哭起來，悲傷和疼痛已經(jīng)讓她說不出話來。
　　怎么會，怎么會想得到，在科學(xué)機密署拒絕再提供“實驗人”的情況下，他會直接用自己來做實驗。這怎么可能呢？都是真的么……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她呢。
　　“親愛的，對不起，很疼么？”意識到她的痛楚，他走過來想要握住她的手，“這次一定會成功的，沒有把握我是不會給你吃的。親愛的delia�！�
　　他的臉漸漸模糊，頂上的燈光似乎也開始變暗，疼痛還在四面八方的奔涌而來。她想說話，卻連張嘴的力氣也沒有了，大概，她是要同那曾經(jīng)因為實驗失敗而死去的96個人一樣了吧，成為下一個死者，失去原有的姓名被作為“實驗人”而編入檔案，KXC5V97。

　　意識消失前，她不由自主的想到很久以前一個科學(xué)家說過的話，我們所相信的，常常就是我們所未曾預(yù)料的。以前一直未曾會意，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這樣，在這個日益發(fā)達的世界里，與此相對的正是人性的冷漠，相信什么，便要失去什么，還得奉送上什么。
　　我們得到的和丟失的，不過是對等的交換。

　　D。

　　KXC5，獨一無二的隱形藥水，科學(xué)機密署極度機密難攻克的難題，被他解密，這果真使他立刻在官方內(nèi)部成為焦點，揚名立萬。
　　她沒死，這簡直是奇跡。那些毛細(xì)血管和動脈在一點一點的消失。
　　直到最后，它們完全消失。她成了真正的隱形人。
　　他開始運用“熱能感應(yīng)器”來看她，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得到她。
　　有時是在床底下，有時是在屋角，又或者是浴室的浴缸里。他總是在去參加各種表彰會前用“熱能感應(yīng)器”異常惱火的找到她，將她拉出來，強迫她陪同他一起去參加那些宴會。好讓他能夠在那些社會名流和政界紅人面前展示他的發(fā)明。
　　而她只能跟隨，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拿起桌上的酒杯，或者是拿走別人的帽子。
　　并非是不想反抗。只是，她實在是太習(xí)慣了，自幼年開始，她就習(xí)慣于附庸在這個鄰家的伙伴身后，一直跟著他的軌跡在走。
　　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然后一起進科學(xué)機密署。
　　他說我們一起研究這課題吧，她就說好。他說，我們還得要些實驗人，你去和副署長說一說吧，他似乎很喜歡你，她也說好。
　　她似乎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即便是他說，你喝下這藥水吧，KXC5。這曾經(jīng)弄死了96名“實驗人”的極不穩(wěn)定的藥水。

　　E。

　　又是新的一天。
　　人造太陽繼續(xù)開始工作了。昨晚她很幸運的在赫普城內(nèi)撿到一架“高倍深光眼鏡”。托這眼鏡的福，她終于可以不用埋下頭，或者是遮著眼睛看天了。
　　成為隱形人之后，由于眼皮也跟著隱形，沒有了幫眼球遮擋強光的東西，所以很多時候她都必須低下頭，或者用手指蓋住眼睛。
　　K33Z9星球地表松軟，黃沙一般的土壤。如果起了大風(fēng)，幾十米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周圍是真正無聲的世界，運氣好有時候還能夠聽見風(fēng)吹的聲音，否則，她真的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聾了。
　　這蒼茫的荒涼的世界，她每日獨自面對黃沙的地表，沒有了未來，不會有飛船和人經(jīng)過，這只是她一個人的世界，又或者是一個人的盡頭。生命里無望的，蒼涼的盡頭。
　　彼端，沒有她的世界，她看不見，說不出。
　　說出來的話，只能給自己聽，沒有人知道她說的意思。封閉在自我的世界，漸漸失去了一切語言。
　　想想曾經(jīng)的時光，雖然是和現(xiàn)在一樣的脆薄，但因為還有他，所以并不覺得寂寞�；钪嬲囊饬x仿佛就是因為世界上還有他。與之不相關(guān)的一切，惡劣的空氣，痛苦的實驗，工作的壓力，生活的艱難，都不會成為阻擋在她前面的障礙。
　　現(xiàn)在想來，她甚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曾經(jīng)的自己看起來是那樣的強大。
　　因為愛，所以強大。
　　強大到超越了所有堅固的，科學(xué)的，群體的。

　　不是相同的立場，恐怕沒有人能夠體會她的感受，身為隱形人的感受。
　　你嘗試過么？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么？
　　你站在鏡子前，可你不會看見自己，無論如何睜大眼睛你也只能看見自己身后那堵灰暗的墻壁。并且除了你自己，沒有第二個人會知道你用力的睜大眼睛了。
　　如果對著身邊的人說話，他會露出驚恐的表情，完全一副“見鬼了”的樣子。
　　對于一些人來說，你已經(jīng)消失了，你是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
　　而這一切，是多么令人感到沮喪悲涼的事。
　　可惜的是，這也正是他所不知道的。

　　F。

　　開始了么？
　　不，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她放下手中的刀子，血一下噴涌而出，他瞪著前面的墻壁，那里空無一人。
　　“為什么？”他說，隨即鈍重的倒下。她知道他今天沒有穿物理防護服，刀子扎進心臟，血滾燙的從血管中沖出來，濺在空氣里。卻沒有落在地上而是古怪的形成薄薄的塊狀停滯在空中。
　　她摸了一下臉上的血，在別人看來，這是血液自己在匪夷所思的移動。
　　他問的話，她明明聽見了，卻徑自轉(zhuǎn)了身。她只是突然懶于回答。很難判斷她到底是什么時候厭倦了附庸在他的身后。

　　“怎么樣？你愿意將那個隱形人賣給我么？你會得到很多的�！比f國議會高層議員Y說。
　　他的眼神有些迷離，臉頰也泛起了紅潤。“到底……是用做什么呢？”
　　“你知道的。隱形人是最好的選擇�！盰議員臃腫的身材襯托著他吃得油光發(fā)亮的兩個腮幫，“最近黨內(nèi)的選舉競爭要開始了，我需要有人替我……”他做了一個“殺”的手勢，最后字正腔圓的吐出一個詞：“CLEAR�！�
　　“唔，是這樣。”他笑了，“沒問題，我非常愿意為議會效勞。我曾寫了一份購買TC468星球的申請，也不知道星球產(chǎn)業(yè)管理部下批了沒有�！�
　　“這你不用擔(dān)心！”Y議員見縫插針，“不過，你真的舍得賣那個隱形人給我么？聽說你們還是戀人的關(guān)系啊�！�
　　他端起酒杯，碰了一下Y的，“尊敬的Y先生，我的戀人是delia，而她現(xiàn)在不過是我的KXC5的第97名成功的實驗者，是KXC5V97。我與她并不存在什么�！�
　　并不存在什么。輕描淡寫。
　　原來，她早便是死了，從他將藥水灌入她口中的那一刻，她就是死了的。
　　而現(xiàn)在活著的，只是KXC5V97。

　　她面無表情的站在餐桌邊，看著這兩個笑得肆意張狂的男人。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一點，一點的冷下去。最后變成堅若磐石，固若金湯的東西。
　　當(dāng)希望變成絕望，它產(chǎn)生的力量竟是同愛一般強大，不同的是，一個令人陶醉，而另一個可以燒毀理智。
　　殺掉他。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這對于已經(jīng)成為隱形人的她來說，實在是太過容易的事。
　　他只要稍有疏忽，她便可以輕易得手。
　　當(dāng)所有都成為過往已消失得不復(fù)存在時，那么終止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她想。

　　G。

　　漫無目的的逃亡，不知道哪里才是終點，各星球的航空港口上安裝的熱能感應(yīng)器讓她沒有容身之地。輾轉(zhuǎn)著來到這座星球，卻沒想到會一直被困在這里。
　　不過，這樣真的好么？也許永遠(yuǎn)在這里，就沒有人能夠抓住她了�？蛇@安靜得仿佛死去了一般的世界，她真的要在這里度過一生么？
　　慢慢的回顧四周，遠(yuǎn)處的天地連成一線，如同曠野，除了自己，空無一人。依然是空無一人。
　　黃沙的地表與天空連接，寂靜到不真實，就像一個夢境，也許下一刻中，她就可以醒過來，回到人聲鼎沸的那個時空，充滿喧囂的繼續(xù)生活。雖然那生活著記憶中不再有他。
　　她仰著頭，突然看見了一樣?xùn)|西，因為實在太過突然這導(dǎo)致她呆滯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
　　運送垃圾的飛船！總是有星球需要將垃圾投送到廢棄的星球的。
　　她突然興奮起來，想要尖叫，那乳白色的龐然大物果然是艘B52-7型飛船。
　　由遠(yuǎn)及近，越來越近，降落器散發(fā)出的灼熱氣浪迎面撲來，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真實所帶來的興奮，她張開嘴想要尖叫。
　　可是——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錯了。
　　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想不起來任何語言，音節(jié)似乎就被壓迫在喉嚨下面，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沖破阻礙。
　　是時間太過久遠(yuǎn)了么？
　　飛船轟隆著扔下一大包垃圾，接著艙門上吊，馬上就要關(guān)閉的樣子。
　　她趕緊跑過去，站在飛船前揮舞著手臂，嘴里發(fā)出一連串不規(guī)則的聲音。
　　嗚……嗚……只有這一種聲音，一種腔調(diào)。
　　飛船再次噴射出赤紅色的火焰，推進器在運行，它馬上就要離開了。飛行員坐在高強度玻璃后面，打開行程表，他還得趕往下一個航空港，還有別的垃圾需要運送。
　　飛船呼嘯著，從她的對面飛過來，她趕緊讓開道來，只用了不到幾秒種，飛船就順利升空了，她突然想起來，別人是不會看見她的。
　　她是隱形人，是已經(jīng)消失了的人，沒有人會看見，并記得她。

　　K33Z9星球上的黃沙開始飛揚起來，起風(fēng)了。她將目光從飛船消失的地方挪回來，她感覺到自己滿臉都是溫濕的液體。
　　身邊那一大包的垃圾，白色的纖維袋上寫了兩個巨大的字，她盯著那字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
　　赫普。是送到這里的垃圾。

　　恍惚間，她終于記起了赫普的意思。
　　那是依據(jù)一種古老的文字而音譯過來的，赫普，hope，希望。

　　希望。她站在黃昏的殘風(fēng)中抬起手，拿下眼鏡，蓋住自己感覺腫脹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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