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晨，散落滿山的枯葉被寒露打濕。
　　山間小路的青石臺(tái)階上有幾片落葉頑固不化的粘著不肯走。
　　初三是個(gè)小和尚，此時(shí)正在費(fèi)力的清掃濕漉漉的枯葉。算上這個(gè)年頭，他來到洞天寺要將近十年了。他已經(jīng)差不多要忘記自己為何來到這了，只依稀記得在他三歲那年，慧靈方丈來到他家，跟他阿爹阿娘徹談一夜，第二天，他就被送到了這。至于談了什么，當(dāng)初，沒人告訴他，如今，可以告訴他的人也沒了。
　　轉(zhuǎn)眼之間，十年光景，洞天寺已換了兩任方丈，初三，卻還是那個(gè)默默無聞的掃地小僧。他仿佛要在寺里寂靜的過完一生，沒人注意到這個(gè)瘦弱的小僧，他就像潮濕陰暗之地衍生的苔蘚，沒有陽光，卻堅(jiān)強(qiáng)的活著。
　　“初三，初三——”
　　他聽到有人喚他，熟悉單調(diào)的聲音。他沒有應(yīng)，因?yàn)閬砣艘呀?jīng)看到他了。
　　厚重的呼吸聲，伴隨著過分虛胖的身形，擋住了那初升的朝陽。他，又被籠罩在了陰影里。
　　“初三，廚房的柴沒了，你去砍些來�！�
　　說話的是靜能，他是火頭僧，算是這里跟初三話說的最多的一人了，雖然一貫來來去去都是這么幾句，但至少有寥勝過無。哪怕脾氣不太好，說話語氣帶沖，初三聽著還是高興，他，太寂寞了�？傆X得，寂靜不該屬于他，其實(shí)，心底里，他是渴望歡聲笑語的吧，哪怕繁華的世間，容易讓人墮入魔道，也會(huì)有人甘之如飴的，在深夜里，看著空蕩蕩的墻壁，他時(shí)常這樣想著。
　　“砍快些，不然連半個(gè)饅頭都沒了�！膘o能將手中的麻繩和斧頭交給初三，走的時(shí)候又回頭交代他這么一句。
　　語氣里雖帶著絲不耐，但初三還是感謝他的，那每次的半個(gè)多點(diǎn)饅頭，即使不多，初三也知道這是眼前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僧人特意為他爭取的。
　　干燥乏味的饅頭咬在嘴里，像是風(fēng)干的木屑，吃進(jìn)去，滿嘴的渣屑。他想起了那紅艷艷的冰糖葫蘆，上元燈節(jié)那天他在街上看到的，一串串，透著晶瑩的糖漿，紅的像是在滴血。不知道為什么想成這樣，僧人，本不該血腥。

　　林子間又傳來不知名的鳥鳴聲，聽著這聲音，他心里有些難受。聲音很奇怪，是鳥叫聲，卻時(shí)常讓他覺得是有人在跟他訴說，不，或許更多的是斥責(zé)。他不太敢聽。
　　他踏著滿山的晨露，不由加快了步伐。
　　近了，那座孤墳。
　　他喜歡那，就像他本身就該在著一樣，墳?zāi)�，比寺院更適合他。
　　他看見了，除了那一如既往的墳頭茅草，還有，多出來的一個(gè)人。
　　初三知道有那么一個(gè)人，因?yàn)槊磕甑哪且粔乜站�。不過那么多年，他都沒有見過，不知道是誰在巧妙避開，或者，是天意的戲弄也說不定。
　　書生看到他，笑了。
　　那身洗的有些泛白的淡青色衣衫，站在微光里，靜靜看他走來。
　　他邀請(qǐng)初三坐下，隨手將一旁的酒壺遞給他，“喝一口�！�
　　“我是和尚。”
　　書生沒在意，又將酒往前一遞，“和尚，來一口�！�
　　初三接過來了，但沒喝。
　　書生也不管，仍舊笑著問他：“有興趣聽個(gè)故事嗎？”
　　初三看著他：“你是說書的�！�
　　書生恍惚了下，緩緩搖頭，神情沒落：“不，我是寫書的�！�

　　故事開始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gè)寒冬。一個(gè)落榜的書生，身無分文被從客棧里趕出來，他流落街頭，被一家書館的老板撿了回去，從此，他開始寫書，為了迎合，為了生存，他開始寫那些滿大街的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但事情并不如人意，他的書，依舊不如別人賣的好。
　　一次，兩次……次數(shù)多了，也就心冷了。
　　他將那些書帶到了山谷，那里有個(gè)不知名的小湫。
　　出于泄憤，一頁頁的撕下，一頁頁的拋于水中。
　　終于，最后一本也被他給毀了。他呆呆的望著水面上漂著的那些白紙黑字。
　　他心疼，突然間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往哪里走。
　　前路茫茫，四方皆可行，可卻又看不出哪條路屬于他。
　　就是那個(gè)時(shí)候，阿貍出現(xiàn)了。
　　濕漉漉的小腦袋，頂著被浸濕的紙張，就這么從水里冒出來。
　　書生呆住了，就這么傻愣愣的看著她。
　　“嗨，呆子，傻了？”阿貍笑嘻嘻的看著他，一邊朝他游過來。
　　書生這才回過神，耳根不自覺的紅了。他覺得自己這是被美人調(diào)戲了。
　　一襲黃衫俏麗麗的站在他面前，書生不自然的低下頭，不敢看人。這會(huì)兒，他已然忘記自己的萬千愁緒。
　　阿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發(fā)髻，書生被嚇了一跳，有些羞怒：“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迂腐，怪不得你寫的書也不好看。”阿貍嗤了一聲，又翹起指尖點(diǎn)了書生的額頭。
　　書生哪見過這么大膽的姑娘，就像，就像勾欄棧院里的那些，那些姑娘。
　　他慌亂的后退幾步，離她遠(yuǎn)點(diǎn)。
　　阿貍似乎沒察覺他的疏離，還在自顧自的說話：“唉，我說你，寫的能不能有趣些，這么多天，我看來看去，來來回回，換湯不換藥的�！�
　　書生自知她說的對(duì)，可作為才子的驕傲，讓他有些不能忍受別人的詬病，連日來已經(jīng)受夠奚落，阿貍的話就像導(dǎo)火索點(diǎn)燃了書生心中的委屈，他有些惱羞成怒，朝著阿貍吼到：“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你來寫�。�！”
　　阿貍確是被嚇到了，初來人世，她哪見過這陣勢(shì)，小魚精帶給她的那些書里可沒寫過這樣的場面，就連前陣子書生的那些破書里也沒提過，一時(shí)間，她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duì)。
　　不過書生生氣了，她是知道的。
　　“唉，我不過就說說而已，小書生，你可真小氣�！�
　　書生別過頭，沒理她。
　　阿貍撇撇嘴，小聲的嘀咕：“小魚帶的那些書才好看，主角千奇百怪的，哪像你寫的，除了書生，還是書生，別人寫的那些和尚才好玩……”
　　阿貍說的這些故事，書生倒也聽過，不過他一向來都不屑，這種故事一點(diǎn)都不真實(shí)，哪有和尚不禁欲，成天出來俗世醉生夢(mèng)死的。
　　書生嗤笑道：“姑娘，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和尚可娶不了媳婦�！�
　　阿貍被書生的嘲弄刺激到了，她一直相信的美好愛情故事被貶的一文不值，還被說成絕不可能，那她這次出來還有什么意思。這個(gè)書生，那么迂腐，就讓他一輩子寫他的才子佳人吧，哼！
　　阿貍不再想跟書生說話，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走。
　　書生心里有些不舒服，“喂，你去哪呀？”
　　“我要找個(gè)和尚娶我�！卑⒇傓D(zhuǎn)過身，戲謔的看著書生：“怎么，你要跟來嗎？”
　　書生見她冥頑不靈，存心不想再理，可又擔(dān)心這姑娘涉世不深，且看她的樣子，明顯被那些不著調(diào)的話本騙的不輕。書生自覺應(yīng)再勸導(dǎo)，便好心開口：“姑娘，和尚可不會(huì)娶你，你還是回家吧�！�
　　這話聽在阿貍耳中，變了味。她心想，這書生是看不起我嗎？和尚怎么就瞧不上我了。在這上靈湫，她小螃蟹，怎么說也算的上第一，雖然，成精的沒幾個(gè)女的。
　　“要不，我們打個(gè)賭，我偏讓和尚娶了我，輸了，你贈(zèng)我一壇酒怎么樣？”
　　書生也不知怎么的就答應(yīng)下來，或許，是被阿貍自信的樣子給氣著了吧，不想再管，看她怎么不撞南墻不回頭。
　　……
　　就在那個(gè)賭約之后的很久，書生都沒見著阿貍。他不知道阿貍是不是真的去找和尚了，也不知道和尚是不是真的娶了阿貍，更不知道阿貍是否將這個(gè)賭約放在了心里�？伤�，仿佛認(rèn)真了。

　　又是很長的一段時(shí)間。
　　夜，從沒像那晚一樣大雨磅礴。
　　書生，也從不像那夜一樣心緒莫辨。
　　一家半舊的小酒館，冷冷清清的幾人，在一個(gè)大雨的深夜，書生那么猝不及防的再次遇見阿貍。
　　她靜靜的坐著喝酒，一口一口，接連不斷。
　　桌上的酒壺零散搖擺著。
　　書生的心由最初的高興悸動(dòng)，慢慢的滑為失落。是阿貍，卻不再是那個(gè)他初遇時(shí)候的阿貍。書生開始難過，他想，他不應(yīng)該打那個(gè)賭。酒，他也不該找。
　　書生或許明白，阿貍輸了，可他又何嘗贏了。這場賭約里，所有的人都輸了。
　　他看見阿貍又要了壺酒。
　　那清冽的酒香在寒冷的雨夜格外的引人。
　　書生終究沒抵過，他坐下來，奪過阿貍手中的酒壺，自顧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果然是好酒。”說完，他愣了下，又有些自嘲的笑笑：“比我的好�！�
　　阿貍瞇著眼，定定的望著眼前奪她酒的人，她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笑，“書呆子，干嘛搶我酒喝？”
　　她把眼前的空酒壺盡數(shù)往書生那邊推，回頭又喚店家拿些酒來。
　　她拿著酒壺湊近書生，給他倒了杯，“傻呆子……”她喚他，“我好像，輸了，應(yīng)該是，輸了吧……”她哭哭笑笑，拽著書生不停的說。
　　她告訴他，原來，他沒騙她，和尚真的娶不了妻�？伤挪幌铝耍瑦凵狭�，所以沒法放下。她笑著對(duì)他說，傻呆子，還是你好，不騙人。
　　……

　　初三在長久的沉默后，終于忍不住問書生：“……完了？”
　　書生突然大笑起來：“完了！”
　　初三靜靜的望著他，過了很久，才說：“她說的沒錯(cuò)，你果然不適合講故事�！�
　　書生錯(cuò)愕的看著初三，呆愣了會(huì)，搖搖頭，撿起地上的酒壺，仰頭喝了口，“不，是我不愿意講�！甭曇艉茌p，讓初三不免懷疑自己聽錯(cuò)了。
　　他想再說些什么，書生卻不再給他機(jī)會(huì)。

　　那天晚上，初三做了一場夢(mèng)，關(guān)于阿貍，還有……自己？他不清楚是不是，因?yàn)槟莻�(gè)人叫慧誠。不過，或許是吧，至少夢(mèng)里他是。
　　“和尚，和尚，你娶我好嗎？”黃衫少女明艷的笑容晃在他眼前。
　　大概就是這么一個(gè)朦朧的清晨，他受主持所托帶領(lǐng)大家做早課，阿貍沖進(jìn)大殿，笑嘻嘻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沖他喊了那么句。
　　在場的師兄弟都呆住了，他被嚇住了，從沒見過那么大膽的姑娘，視世俗為無物。
　　大家反應(yīng)過來后都亂了，大殿里亂糟糟的一片。
　　慧靈師兄讓他帶著姑娘出去，他才和她說上第一句話。
　　“姑娘，小僧不娶妻�！�
　　夢(mèng)中慧誠一臉波瀾不驚，可只有初三知道，他其實(shí)早已驚濤駭浪。
　　阿貍垂下了頭，心情明顯低落下來。
　　他見她松了扯著他衣袖的手，正準(zhǔn)備離去，卻聽到姑娘小聲的嘀咕：“都是一百零一個(gè)了，怎么還是不行，和尚怎么就不娶妻呢��！”那聲音十分懊惱。
　　原來，不只是他。準(zhǔn)備離去的腳步停了下來，他好奇的仔細(xì)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注定了悲喜。

　　那次離開后，他以為她不會(huì)再出現(xiàn)。
　　寺院日如一日的平淡經(jīng)不起半點(diǎn)驚瀾。
　　他以為自己早已接受被安排的人生，直到她的再次出現(xiàn)，他才懂，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可能就是你自己，套上假意，假裝接受，虛偽的活在世間，掩蓋一切的欲望，活成別人期望中的人。
　　而這一切，都被一個(gè)叫阿貍的姑娘打破了。
　　那是第二次，他看到那么艷麗的笑容。明晃晃的，灼傷他的眼睛。
　　“和尚，你真的不能娶我嗎？”看見他的第一眼，還是這一句，她問的特別認(rèn)真。
　　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她實(shí)在不適合裝的這么嚴(yán)肅。
　　他后來問阿貍，為什么選他，阿貍告訴他，本來那天她來時(shí)就想好了，要是他還不答應(yīng)，她就離開，繼續(xù)尋找下一個(gè)，或許是一百零二，又或者一百零三、零四……總歸找的到的。
　　可是，當(dāng)她看到他的笑容的那一剎那，他那么開心的樣子，她突然就不想走了，她在心里想，就他吧。

　　這之后的日子，阿貍每天都會(huì)來。
　　找著機(jī)會(huì)就躥到他面前，跟他講關(guān)于她的事，今天去了哪，吃了什么，遇到什么人……即使是再瑣碎不過的小事，她也能講的津津有味。
　　那天大概是中元節(jié)，阿貍趁著寺里忙著準(zhǔn)備典禮，偷偷拉他出來。
　　在人聲鼎沸的大街上，他接過阿貍遞過來的糖葫蘆，亮晶晶的糖漿在夜色下閃閃發(fā)亮，就像她的眼睛那樣好看。
　　那是他第一次嘗糖葫蘆，有點(diǎn)甜，大概是糖漿包裹的太多，但他還是很喜歡�；蛟S是寺里吃的太過清淡，這一瞬間的濃墨重彩讓他感受到了俗世的美妙。他想，他有點(diǎn)能夠理解她的喜愛。
　　當(dāng)時(shí)的模樣，在夢(mèng)中顯現(xiàn)的尤為清晰。
　　他難得有心情開起玩笑，逗弄她買的糖葫蘆特別酸。
　　阿貍不可思議的拿起手中的咬了一口，才知道他在作弄她，追著他跑了一條街。
　　來來往往的人不住的停下來看他們，現(xiàn)在看來，真的特別怪異。一個(gè)和尚這么光明正大的被姑娘家在街上追趕，打打鬧鬧，大家估計(jì)都覺得有傷風(fēng)化吧�？墒�，那晚，真的很開心，他像是魚兒找到了水，在塵世中他找到了呼吸。
　　或許是那時(shí)開始，又或者是很早之前，他的心就不在了。
　　當(dāng)他終于和師傅說出來時(shí)，他徹底松了口氣，那壓抑的沉重枷鎖不再束縛著他，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原來不再掩藏自己，順應(yīng)內(nèi)心，這樣的感覺是如此美妙。
　　他，該感謝阿貍。
　　當(dāng)時(shí)的他完全忽略了師傅眼中的復(fù)雜情緒，如今看來，命中的定數(shù)，早已注定。
　　他完成了涅槃，卻失去了阿貍。
　　初三沒有醒來，但他清楚自己流淚了，那濕漉漉的感覺順著眼角而下，在他看到阿貍躺在自己懷里虛弱的笑時(shí)。
　　當(dāng)初那個(gè)笑容明艷的阿貍，蒼白從來不是她的主曲。
　　他抱著她，手足無措。
　　“阿誠，你怎么哭了？”她吃力的抬起手撫摸他的臉頰。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她抱得更緊。
　　她開始有些迷糊，說的話慢慢的不太清晰。
　　他努力的去聽，聽她回憶他們的過去，聽她說，阿誠，不要傷心。

　　后山出現(xiàn)了一座新墳。
　　他日日夜夜的守在那。
　　“慧誠，回去吧�！�
　　他眼神呆滯的盯著那堆黃土，直到師傅強(qiáng)硬的掰過他的身子，直視他的雙眼，那蒼濁的眼睛，哽咽的聲音，讓他略微有了反應(yīng)。
　　“慧誠，不要怪師傅，更不要怪自己。”
　　他閉上了眼，鋪天蓋地的痛又涌了過來。他不怪師傅，可他做不到不怪自己。不是他的放縱，阿貍不會(huì)留下來，他也不會(huì)害了她。
　　師傅知道那個(gè)劫，為了他，師傅選擇了隱瞞。阿貍也是，為了他，舍棄了元丹。
　　他本不該活下來，可偏偏，活下來的卻是他。
　　師傅跟他說阿貍是自愿的，他知道，那個(gè)傻姑娘真心待他。師傅說人妖殊途，他也知道，他們未必長久……可這一切，都不該是犧牲她的理由。
　　終歸，是他害了她。

　　初三醒了。
　　結(jié)局如何，他不知道。但他想，慧誠是放不下阿貍的。

　　又是一年深秋，
　　墳前，多了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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