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鬼是個【】，一半人類，一半魔鬼。

　　他的外表和人類一模一樣，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孩兒，皮膚柔軟，五官稚嫩，金色的眼睛流露天真，深色的頭發(fā)襯著嬰兒肥的小臉，十分可愛�？墒聦嵣纤挥袔讉�月大。和同齡的人類嬰兒相比，他與他們的相似之處大概只在于——他們都不會說話。

　　一般而言，一個足月的小魔鬼是能流利地掌握語言的。可小魔鬼沒能，倒也不是因為他是個【】，像人類嬰兒一樣智力尚未成熟，不能夠理解音節(jié)和語義以及二者的聯(lián)系。事實上，他和他父系的同族一樣早熟，然而再好的智能也不能從空箱子里找出金幣來——小魔鬼的周圍沒有可學(xué)習(xí)的對象。

　　他的母親不是啞巴，可像個啞巴，每天枯坐著，盯著四下蠟燭蒼白的火苗發(fā)呆。她幾乎從來沒對兒子說過一句話。

　　在小魔鬼年紀(jì)更小一點的時候，他會啊啊地發(fā)出叫聲，吸引他母親的注意，張開雙臂向她祈求擁抱。這似乎是母系傳給他的本能，讓他表現(xiàn)得不能更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幼崽，需要照顧和呵護(hù)。這本能頗有幫助——蓋蒂倫達(dá)會抱他，用她纖細(xì)的手臂把這個長勢驚人的孩子抱在懷里，好像她忘了這是一只小魔鬼（或者，起碼是個混血小魔鬼）。有的時候，她會看著他的眼睛微笑，更多的時候，她會啜泣。

　　但她不會對他說話。

　　她給他吃，給他喝，當(dāng)他爬到太高的地方向她求救時把他抱下來�？伤粚λf話。幸好小魔鬼很機(jī)靈，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母親，從她的眼睛，眉梢，嘴角里分辨她的命令。他乖巧，懂事，不需要命令就知道如何行事。他吃，喝，不去過于危險的地方玩耍，不去做違背母親愿望的事情，不去做會讓她露出難過的表情，會讓她流淚的事。他并沒有感到什么損失，以為所有的生命都如他這般成長起來。

　　很多年以后，長大點的小魔鬼對世界了解得更多，知道了母親天生就愿意對她的孩子說話。他總會回憶起這間晦暗的石室，忍不住遐想：如果他當(dāng)初表現(xiàn)的再傻一點，和人類的小孩兒一樣傻，哭鬧不休，不服管教，肆意妄為，張著嘴伸著手只知道要抱抱，是不是這樣母親就會對他說話，給他唱兒歌，哄他吃飯，在他跑進(jìn)那個擺著神像的房間時呵斥他讓他停下來？

　　他得不到答案，他永遠(yuǎn)也得不到答案。

　　蓋蒂倫達(dá)不對他說話，但不是完全失聲。有的時候，她會喃喃自語一些只言片語�？蛇@些音節(jié)對于小魔鬼來說太抽象了，他完全猜不出它們的意義。

　　他唯一能做的是——記下每一個音節(jié)。

　　他當(dāng)時是不知道自己有機(jī)會搞懂那些聲音的含義的。他當(dāng)時連“含義”的概念都不理解。他只是像一個撿鵝卵石的小孩子一樣，收藏這些雞毛蒜皮的東西像巨龍收集金子。這些在他眼里金光閃閃的音節(jié)里，有一句話格外受他珍愛。是的，小魔鬼對語言一無所知，他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隱語，感情色彩，但他還是喜歡反復(fù)拿出來揣摩回顧，就像回顧蓋蒂倫達(dá)的手臂環(huán)繞他的溫暖觸感一樣。

　　蓋蒂倫達(dá)說這句話時總是看著他的眼睛說的。有的時候是抱著他，有的時候面帶微笑，有的時候正在啜泣，無論如何，她看著他，世界上最美的他母親的眼睛注視著他——只有這句話是明明白白對他說的，是明明白白送給他的。

　　給他的。

　　后來后來，很久以后，成年許久的小魔鬼重新踏上艾默人的土地，和他們交流，學(xué)習(xí)他們的語言。在遇到那些熟悉的音節(jié)時，他第一時間想起了母親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他第一時間明白了它的含義。

　　它的含義是：“你應(yīng)該死。”

　　自那以后，那個夢化為徹底的死寂。母親在他的夢里不再開口，凝固成一個永恒沉默的影子，裹著白裙子，背對他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再也不會轉(zhuǎn)過身，望著他的眼睛，帶著啜泣或掛著微笑，對他說那句令他感覺溫暖，令他感覺他被擁抱著的話了。畢竟他知道了它的意思，知道它沒有溫度，比一個擁抱糟得多。

　　他在那時開始承認(rèn)“無知就是幸福”說得十分有道理。

　　不過，幾個月大的小魔鬼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還不清楚將來將降臨在他身上的苦澀。他懵懵懂懂，每天像草原上的小羊羔一樣高興，雖然他的“草原”是一座足夠豪華寬廣但陰暗封閉的墓室。他不會說話，他無法表達(dá)或記錄他當(dāng)時的心情。本來，清晨的薄霧在太陽出來后很快就會散去，無影無蹤。人類不會記得幼年時的歡笑和淚水。若是魔鬼的話，它們沒有歡笑和淚水。

　　可小魔鬼是個【】。他有，他記得。

　　現(xiàn)在，小魔鬼正看著他的母親，蓋蒂倫達(dá)跪坐在神像前祈禱。小魔鬼討厭那個神像，那東西會令他痛苦，令他皮膚焦黑，令他尖叫，令他恐懼。他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他經(jīng)歷過，那些傷疤還沒褪去，仍舊留在他的手掌上。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小魔鬼更小的時候，他看見母親整天跪在這個東西跟前，所有的時間，所有的注意力被它占據(jù)，沒時間理睬他，沒時間擁抱他。于是他就想毀掉這個東西，于是他就這么嘗試了。

　　于是他第一次品嘗到了痛。他接觸神像的那部分皮膚焦黑一片，同時他被巨大的力量彈回地上。他捧著自己的手蜷縮在地面哀嚎，自那以后再不敢做另一次嘗試。他不敢做任何摧毀石室里某物的嘗試了。

　　因為他的母親在他哀嚎，流淚，擺出可憐兮兮的面孔抬起頭時，冷冷地望著他，然后跪坐回神像前，繼續(xù)他的祈禱。

　　她不喜歡他這種行為。小魔鬼記下了。

　　所以當(dāng)蓋蒂倫達(dá)在那個不能傷害他的棺槨前念念有詞時，他只會在她身后望著她，把她嘴唇里吐出的任何音節(jié)都銘刻進(jìn)腦海。

　　這本是無聊之舉，他當(dāng)時并未意識到有朝一日他能領(lǐng)悟那些詞語中蘊含的復(fù)雜的含義，以及這些含義帶來的他的身世的謎底。

　　小魔鬼想要的只有她的擁抱。

　　從小魔鬼有自我意識起，沒有哪一天他不希望他的母親抱他。但漸漸的，尤其是最近，他不會像之前那樣做出一些舉動吸引她抱他了——他其實十分想這樣做，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甚至開始刻意遠(yuǎn)離她。當(dāng)她呆在那個會傷害到他的神像前，他不再厭惡，他欣喜。

　　他知道它能阻止他傷害她。

　　他不想傷害她，可是自本能而來的欲望糾纏他，后來他知道這種欲望名為饑餓。最近，好幾次，他爬到熟睡的蓋蒂倫達(dá)身邊，伸出帶著鋒利指甲的手指，在她的喉嚨和胸口比劃。

　　有種誘惑他的東西藏在那嬌嫩的皮膚和纖細(xì)的血管之下，小魔鬼生來知道如何獲得它：咬斷她的喉管，破開她的胸膛，折斷這朵生命之花，然后他能獲得所有魔鬼夢寐以求的珍饈——

　　可小魔鬼人類的那部分想讓她活著，特別特別想。因為她能抱他。這個封閉，昏暗，陰冷的地方，只有她能抱他。

　　后來小魔鬼覺得此時的自己很可笑。因為幼稚，因為環(huán)境的局限，他根本不知道石室之外還有那么多人也可以給他相同的擁抱，相同的柔軟和溫暖。小魔鬼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他把蓋蒂倫達(dá)當(dāng)成了至高無上，獨一無二。

　　蓋蒂倫達(dá)是他的神。

　　神是脆弱的，神是無用的，神周身布滿迷霧和謊言，迷離的光讓她的信徒睜不開眼，盲目地把自己的心交托出去。打碎神話虛假的珠光如此簡單，他們卻都不愿意這樣做。

　　小魔鬼望著他的母親，他伸出手臂就能折斷她的手臂，他張開口就能咬斷她的喉管。饑餓感在他的血肉中游走。他來回爬，來回滾，蜷在地上，啃咬他手掌上的瘡疤，在血肉被自己的牙齒撕開時發(fā)出沉悶的嗚咽。吞食自己比吞食那些普通的食物更令他感到將要飽腹的錯覺，痛感也能幫助他分神。他的恢復(fù)力很好，血肉模糊的手掌過一會兒就會恢復(fù)成那副半好不好的猙獰模樣。

　　接著小魔鬼覺得自己更餓了。

　　他抬起頭，他的母親好像對他剛才制造的動靜毫無察覺。在她面前，那個神像手捧的銀鏡里，小魔鬼看見了自己的眼睛。

　　是不祥的猩紅色。

　　他向前踏出，又向后退縮。他咬著自己的傷口，紅色的眼睛卻止不住地盯著母親纖細(xì)的脖子。她帶著一個掛滿鈴鐺的銀項環(huán)，小魔鬼知道自己只要抓住那個頸環(huán)，用力向后拽——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這些掙扎在進(jìn)行時充滿痛苦，可過后再看，留下的只剩荒謬。

　　尤其是最后，蓋蒂倫達(dá)還是死了。

　　當(dāng)長大很久后的小魔鬼回憶這段童年時，他總是發(fā)笑。當(dāng)時的他錯會了一切情況。

　　而且最可笑的一點是，他因為這些誤會，直到最后也沒有吞噬蓋蒂倫達(dá)的靈魂。

　　小魔鬼看到母親死了，她的血流的很快，可能是因為她的體型太小了，血量那么小。血把神像捧著的銀鏡濺紅，遮住了小魔鬼眼睛的映像。血把他母親的白裙子和首飾濺紅，散發(fā)出芬芳的氣息。

　　小魔鬼好像是受驚太大，對這變故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的視線在母親手上的匕首，脖子上的傷口間逡巡。他嗅著血的氣息，嗅著血味中更芬芳的靈魂的香氣。他的口水流下來。

　　小魔鬼把帶傷的手掌塞進(jìn)自己嘴里�？谒袒厝�，眼淚似乎作為它們的替代品，沿著手背流下去。他顫抖著，不知是因為傷痛，還是因為掙扎。

　　蓋蒂倫達(dá)的靈魂冒出來了，在小魔鬼的眼中，他母親的靈魂看起來鮮美誘人。他盯著，盯著，紅眼睛渴望地盯著。他餓，他餓得快失去理智，他知道如果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他會死。

　　他天生的本能告訴他，他應(yīng)該撲上去，在那可口的靈魂完全消失在天地之間前，把它吞噬，把它留下，把它擁有，讓它成為他的一部分。

　　但他沒有那樣做。后來小魔鬼這樣分析自己，他可悲的人類的部分限制了他做出選擇，他出于可笑的依戀和順從選擇眼睜睜看她消失而非吞噬她。因為他知道這是她的心愿，蓋蒂倫達(dá)希望死去，永遠(yuǎn)消失，他不想違背她。

　　那是他做的最后一件討好她的事。

　　他父親的故鄉(xiāng)有一句諺語，命運女神喜歡出其不意。明明按照常理，他將會死亡。他唯一的食物被他放走了，他被困在這個密室里找不到出路，他饑餓非常，他的身體正步入衰竭，他沒有足夠的力氣自己開一條路，到更廣闊的天地里捕食。

　　他應(yīng)該死的。

　　可他沒有。

　　魔鬼在他面前現(xiàn)身，身上的氣息向他表明，他是他的父親。他喂給了小魔鬼自己的血，然后把他帶出去，交給合適的人撫養(yǎng)。

　　在長大的過程中，小魔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的母親，蓋蒂倫達(dá)，【】，嫁給了年紀(jì)足以當(dāng)她祖父的國王。他很快就死了，她也被葬入墓中為他殉葬。魔鬼被她的溫馴和天真打動了，他救活了她，他欺騙了她，他讓她以為他是她丈夫陰魂重現(xiàn)，讓她生下一只魔鬼的【】，然后再告訴她真相。

　　他的母親是魔鬼取樂的寵物，而他自己，魔鬼的兒子，連寵物都算不上。他是一個附屬品，一件刑具，一個折磨他母親的東西。

　　小魔鬼曾經(jīng)憎恨過他的父親一段時間。曾經(jīng)。后來他漸漸理解了他的父親，他漸漸成為了他的父親。

　　因為玩弄人心實在是太快樂了。

　　小魔鬼成為了魔鬼。他在世間行走，傾聽人類的心愿，尋找可口的靈魂，哄騙誘惑那些迷途的羔羊，把他們推下更深的深淵，萬劫不復(fù)。

　　他有了很多擁抱，甚至超出擁抱。蓋蒂倫達(dá)的擁抱被他遺落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除了最沉寂的夢里，他不再想起那個密室，好像那段愚蠢弱小的經(jīng)歷并不曾存在過。

　　但它確實存在，他無法否認(rèn)。他的臉與蓋蒂倫達(dá)越來越像，他的真名的部分音節(jié)來自她的名字，他的手掌仍然留著淺淺的傷疤，那個傷疤好像是一種隱喻：不仔細(xì)看很難發(fā)現(xiàn)，可確實存在著，沒有愈合如初。

　　有的時候，他從那個永恒沉默的密室之夢里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條疤會裂開，滲血，帶來絲絲痛楚。他為這種現(xiàn)象困惑。教養(yǎng)他長大的人告訴他，魔鬼的身體不同生靈，它們的外形取決于它們的精神而不是物質(zhì)本身。例如，人的手臂斷掉后不能再長出，但若魔鬼內(nèi)心中認(rèn)為自己仍舊完好，而且它有足夠的能量時，它就能重新長出斷肢。

　　他仍舊在意著蓋蒂倫達(dá)的死嗎？小魔鬼自問。他認(rèn)為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不論在夢里，還是在清醒時，他凝望手掌上裂開的傷口時，他的心中都波瀾不起。他不在乎這件事了，早就不在乎。應(yīng)該是這樣，就是這樣。

　　那條傷口很快會愈合，一如既往，淺淺的，不引人注意的，但確實存在的。

　　其實這很容易理解。一次，小魔鬼對自己說。他人類的那一部分渴望溫暖和依戀的對象，蓋蒂倫達(dá)是唯一能給予他類似之物的人。接下來是認(rèn)知的錯誤，判斷力的缺陷，他把蓋蒂倫達(dá)能給予他的東西夸大了，他像人類一般，錯以為自己的父母無所不能，錯以為那具柔軟脆弱的軀體下有什么驚人的力量可以影響他的心靈，給他平靜給他安寧。

　　這是錯誤。這不對。

　　平靜和安寧是他自己給自己的。蓋蒂倫達(dá)只是他安慰自己所需要的一種工具。而且他不會永遠(yuǎn)都需要她。

　　只是作為一個幼童的他無法分析出這些。他以一種可笑的順從姿態(tài)討好她，即使他早有能力威嚇?biāo)�。�?dāng)她死后，當(dāng)她對她除了食物之外再沒任何用途外，他寧愿忍受饑餓卻不去吞噬她的靈魂。如果不是他的父親正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把一切收入眼底，毫無疑問，他會死。

　　這錯誤誠然他再沒犯過。

　　小魔鬼，也許已經(jīng)不應(yīng)該叫他小魔鬼了，現(xiàn)在他成年很久了。他狡猾，強(qiáng)大，邪惡。他有能力得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愛人，朋友，信徒。他因為無聊把他們招到身邊，又因為無聊把他們隨手丟掉。他玩味旁人的痛苦，這令他快樂，這令他有種短暫的滿足感。

　　而且在這種游戲剛開始的時候，他感到一種希望。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在尋找什么，他只知道這種沖動一直存在，它支撐他在人間不斷制造悲劇——不，它的本意是使他不斷與人類接觸，制造悲劇是他找的樂子。

　　這樣一直過了幾百年，他還真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他是在發(fā)現(xiàn)那東西的那一刻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個答案，一個肯定，一個認(rèn)知，一個定義。

　　他曾把他對他母親的感情定義為一種錯覺，一種值得輕蔑，值得嘲笑的幼稚的感情。他因此做出了荒唐的行為：當(dāng)蓋蒂倫達(dá)的靈魂徹底消散后，他主動向那個神像撞去，一次又一次，直到奄奄一息，無力爬行。

　　他過去一直因此而難堪。他對自己下了封口令，不提它，不想它，不分析它。但它卻千方百計冒出來，傷疤，夢，希冀，無一不是它的化身。

　　那個密室里充滿了虛假和錯誤，愚蠢和荒唐。這是他早就明悟的東西�，F(xiàn)在他明悟了那個不斷重復(fù)的夢蘊含的唯一真實的東西：

　　愛。

　　他愛他的母親。

　　他希望死的是他而不是她。

　　這確實是錯誤的認(rèn)知，孩童的依戀，荒謬的想象的產(chǎn)物。但同時這就是愛。

　　那條疤仍然留在他的手掌上。他想它將永遠(yuǎn)留在他手上了。

　　但以后，他從密室的夢醒來時，它不會再裂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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