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之后，他穿著那件顏色已經(jīng)暗淡的彩衣，靜靜躺在長椅之上，閉著的雙眼，再也沒睜開。

　　二十六時，他正值芳齡，腰肢柔軟，音腔清脆，珠圓玉潤的聲音，迷倒了臺下一大批太太小姐。她們故作矜持的體態(tài)，眼中卻是赤裸裸的狂熱。
　　而她卻是與眾不同的，只是低著頭聽戲，偶爾抬頭看一下臺上的表演，偶爾在他轉身時不經(jīng)意的一瞥，撞進的是一雙淡漠的雙眸，無波無瀾，平靜的好像一口永遠不會泛波的古井。直到一日在后臺，他看到班主引領下的她手中執(zhí)一根長長的手杖才恍然大悟。同時，他也聽到了班主對她的介紹：“陳墨小姐，劇作家�！�
　　他笑著伸出手：“陳小姐，鄙人吳雁，‘雁回戲班’當家花旦�！痹捯袈鋾r，四周一片大笑聲，他清楚地看到她伸出手回禮時嘴角極力壓下的笑容。

　　她約他在茶樓吃茶，仿古的茶樓中彌漫著茶香，使者手中高高舉起的水壺傾倒出沸水澆入茶壺之中，壺嘴三點其頭，仿若鳳凰翩翩欲飛。他微微偏頭看向微垂眼簾的她，有點遺憾她不能看到這流暢優(yōu)美的動作。她似有所覺，將頭側向他，抬起眼簾：“吳先生，我想請您幫一個忙�！�
　　他有點驚訝：“陳小姐請說�！�
　　“我畢生的夢想是寫出一部令我滿意的劇本，一直想請一位名伶能幫助我。經(jīng)一位朋友介紹，我找到了‘雁回戲班’，楚班主把您介紹給了我�！�
　　他略一思索，笑著回答：“好呀，鄙人愿效犬馬之勞�！彼俅慰吹搅怂旖堑男θ�。

　　在她的公寓里，他將她寫的戲一幕幕唱出來，竹木檀板在她手中一下一下?lián)舸虺鲰嵚�，和著他的聲音，在四壁回蕩。雖然知道她看不見，他還是一顰一蹙都按著她寫的演，他覺得，這時候他的眼中和那時臺下的小姐太太們的火熱是一樣的。

　　兩年后，她——或許該說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戲劇完成了，他在臺上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能引得臺下觀眾深入其中。她在臺下靜靜聽著，劇幕落下的時候悄悄轉身走出了戲院。她站在月光下，面前是一輛黑色的轎車，冷冷的月光照在車上，泛著銀色的光澤，她似乎感覺到了冷光的迫人，緊了緊身上的大衣，扶好手中的手杖。身邊立得筆直的保鏢為她打開了車子：“小姐，老爺吩咐我來接你回家�！彼龂@了一口氣，在保鏢的攙扶下坐進了車里。

　　他得知她的離開是在知道戲班子要巡演之后，一個好消息，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偏偏就把他興奮的心情沖散了。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轉身開始做著巡演的準備。班子里興奮地討論著如何慶祝的其他人都驚訝地看向他：“這是興奮過度了？”唯有老班主注視他的背影良久。
　　當夜，戲班別的成員都在慶祝時，老班主走進了他的屋子，不發(fā)一言，只是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仿佛要洞穿他的靈魂，直到他猛地狼狽轉過身子，才發(fā)出一聲長嘆：“記住，戲子就是戲子�！比缓筠D身離開了屋子，只留下他一個人，任燈光拉長了孤零零的影子。

　　六年后，他從當紅花旦變成了戲曲泰斗，雖然仍然年輕，但是冠上這個稱號就顯得老里老氣。似乎是接受了這個觀點，他的重點不再是舞臺之上的一顰一蹙，而是培養(yǎng)出一個能接替他的人。他覺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對舞臺的熱愛——或許是因為臺下沒有了那雙無波的眼睛。

　　手上的報紙輕輕滑落——那是一帖訃告，知名劇作家陳墨女士去世的訃告。他那時候才知道，她的失明不是先天的。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確實只是一個戲子，和官宦之后，名門閨秀是沒有什么交集的。也是自那時候起，他更加專注于培養(yǎng)自己的弟子，像個真正黃土埋了半截膝蓋的老人，盡心盡力地想著留下那么些個衣缽傳人。

　　十年后，戲班子里的角色換了幾批，但是沒有誰能重復他創(chuàng)造的輝煌。新的臺柱子們經(jīng)常喜歡拜訪他。
　　“先生風趣幽默，談吐間竟能學到不少東西呢�！�
　　“真不愧是吳雁大師啊。”
　　他們經(jīng)常這么不吝地夸贊他，還伴著笑聲。他也跟著笑，但是他知道，他之所以能紅極一時，是因為有那個在他調笑時極力忍住笑的人。而現(xiàn)在，沒有了，所以沒人能重復他的輝煌。

　　他雖然不再到臺上演出，但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是喜歡重新穿上戲服，對著鏡子細細勾勒眉眼，在燈光下一字一句地唱上一段，旁邊沒人再會和著他的聲音敲擊檀板。不過好在，還有唱片機，他覺得，機械的聲音總是比不上原來那人敲擊的合適，但是，聊勝于無。

　　六十歲的那天，他送走了最后一批賓客，又穿上自己的戲服彩衣，仔仔細細地親自用已經(jīng)微微顫抖的手替自己勾勒眉眼，執(zhí)起已經(jīng)被歲月浸透的竹木檀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一段結束之后，他靜靜躺在躺椅之上，看著搖曳的燈光，只感覺眼角有些濕意。他清楚地看到，她靜靜站在躺椅之前，微笑看著他，眼中流光溢彩，不再是平靜無波。她把手伸向他：“吳先生，小女子陳墨，劇作家�！彼α�，開懷地笑了，不像當年的她極力壓著上揚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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