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與少女

　　將軍是老將軍，須發(fā)半白，年過花甲，曾經跟隨當今圣上打天下，戰(zhàn)后便卸甲歸田了，被賜忠國公。

　　遠離了朝堂的紛爭，生活在故里鄉(xiāng)下。

　　老將軍在老家每天打打拳，練練最得意的槍法，他一直想把槍法傳下去。

　　卻發(fā)現(xiàn)長子次子不喜刀槍喜讀書，他打仗常年不歸家，兩個孩子全靠妻子教導長大。

　　都說他兩個兒子有出息，考進了井山書院，戰(zhàn)亂結束，恢復科舉，雙雙都考中做了官。

　　老將軍無法把槍法傳下去，心里別提有多郁悶了。

　　兩個小孫孫也不喜歡跟他在一起，每次一抱都會哭得嘩啦呼啦的，老將軍以為是身上煞氣重，就不敢抱了。

　　老將軍生活在老家，時間久了更不愛上京了，每次長子次子稍信想接他上京，他都拒絕了，送來的東西他都收下了。

　　今年圣上萬壽節(jié)，那些老兄弟要京城一聚，老將軍也收到信和邀請信了。

　　天南海北，老兄弟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再見到也許就是黃土一抔。

　　他先給在京做官的長子去了信，又備了些特產禮品托船運至京城，便先騎快馬一路奔馳而去。

　　一路上只在客棧住了一夜，全程快馬加鞭，等他趕到京城來，信也剛送到長子手上。

　　國公府還是那個樣子，不舊不新，門口兩座石獅子。

　　老將軍把馬往門口柱子上一栓走進敞開的大門，門房就驚住了，趕緊給老將軍行了禮，就小碎步去內院門口通報。

　　老將軍沿路看了看周圍的景色，都是些松柏長青樹，也沒甚看頭。

　　一直走到廳堂里，一個正在打掃的小丫環(huán)看見老將軍，行了一禮去沏上壺茶過來。

　　老將軍坐下喝完一盞茶，長兒媳還有二兒媳領著孩子仆人全進來了。

　　全部先跪下給老將軍行了禮，老將軍趕緊讓都起來，看到仆人懷里抱著的小孩，老將軍眼睛笑了“讓我看看”

　　仆人把孩子抱過去，老將軍看著白胖的孩子問道：“男孩女孩？”

　　“男孩”仆人恭敬的答道

　　老將軍哦了一聲問“叫什么名”從身上掏出一塊玉佩，塞到白胖的小手里。

　　二兒媳笑著道“回阿爹，二郎給起了兩個名字，紹翰和紹剛？不知道用哪個好呢？正好請示阿爹”

　　老將軍點下頭，“紹剛不錯，你跟二郎決定吧”說完就看向幾個小孫孫，幾個還沒見過面的小豆丁直往自家母親身后躲。

　　老將軍有些頭疼，他心想怎么家里沒有女孩呢？大兒家四個孩子全是男孩，二兒家三個男孩，難道真是他當年殺的人多了？

　　老將軍又拿出幾個玉佩小玩意，給了這些小豆丁，摸了摸他們的頭。

　　眾人坐下，長媳就說起家里的情況，老將軍聽了一會兒，有些累。

　　長媳說主院長梧院打掃好了，廚房那邊吃的做好便送過去。

　　老將軍啥也不想，回到主院，仆人送上飯菜，吃飽后。

　　仆人過來請示，是現(xiàn)在沐浴還是晚間沐浴，熱水備好了。

　　讓仆人現(xiàn)在準備，老將軍在里室褪了外衣，古銅色的皮膚，油亮的肌肉，強勁有力。

　　渾身脫個精光，去隔間里，里面仆人倒?jié)M了溫熱的水，老將軍長腿一邁坐進去，水便溢了出來。

　　舒坦，熱水浸泡著身子，一掃幾日的疲憊，老將軍連眼神都變得溫和。

　　仰頭閉目靠了一會兒，又洗了頭發(fā)，便出來了。

　　頭發(fā)擦得半干，又換了里衣里褲，聽著仆人在隔間收拾水房，老將軍躺床上呼呼的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是日落西山。

　　老將軍穿上一邊準備好的衣服，遣人去跟老兄弟送上帖子。

　　晚上老將軍和家人吃了團圓飯，和長子去書房說了會兒話，大部分是長子說著，老將軍聽著。

　　直到聽得有些困倦，老將軍就回房間睡覺了。

　　第二天早早起來打拳，吃了早飯就提著長媳準備的禮品去老兄弟家了。

　　老兄弟不是封侯便是封國公，酒是天天喝，老將軍興致也高每次都喝醉醺醺的回家。

　　萬壽節(jié)，曾經一起打過仗的老兄弟，一齊向今上祝壽。

　　老將軍看著今上半白的頭發(fā)，回憶曾追隨今上打仗的日子，再一去不還也。

　　天子開懷，少不得賞賜，老將軍不在乎這些，只是心里唏噓。

　　又過幾日，有幾家老兄弟成了親家，老將軍更是沒少喝喜酒。

　　一個月后，老兄弟陸續(xù)返回家鄉(xiāng)，驟然冷清下來，老將軍卻有些不適應。

　　老將軍讓隨從收拾下行李，也準備好要回老家去。

　　他獨自一人在京城里走走逛逛，路過花街柳巷，走過宮墻外，看到護城河邊楊柳依依。

　　他走著就聽到小聲呼救動靜，他抬頭一看，就見一個粉衣少女從墻頭處跳了下來。

　　老將軍也沒來得及想，就快步上前接住了人。

　　“快快走，有人追我”懷中人頭發(fā)凌亂看不清臉，清亮的聲音帶著顫，一身粉色衣衫老將軍自然認為是女孩。

　　他抱著這女孩兒快步跑挺遠，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才停下來。

　　老將軍把人放下來“孩子你沒事吧”

　　“我沒事，謝謝你”那女孩整理了頭發(fā)和衣衫，抬起頭一張清秀的臉。

　　老將軍點下頭，轉身要走時聽到女孩肚子在響，又回身從懷里掏出錢袋摸出一塊銀幣“你買點吃的吧”

　　女孩兒臉上有些尷尬，但還是伸出一雙白嫩修長的手，接住了那枚銀幣。

　　老將軍轉身走了，順著小巷走到大路上去，看看世態(tài)百景，看看兩邊商鋪碌碌人群。

　　雖然人很多，他還是覺察出來，身后有人跟著他，老將軍幾次小心回頭都沒看出來人。

　　他走到一個拐角處，躲在一側等著，就看到那粉色衣衫的小姑娘。

　　見被老將軍發(fā)現(xiàn)，小姑娘有些怯生生的看過來。

　　老將軍皺著眉問：“你怎么不回家？”

　　“我沒有家了”

　　“那你有地方去嗎？”

　　“沒有”

　　看到小姑娘低垂著頭，老將軍嘆口氣：“你是打算要跟著我嗎”

　　小姑娘輕輕的嗯了一聲。

　　老將軍說“你要跟著我也沒辦法，我明天就鄉(xiāng)下了”

　　老將軍看著小姑娘一副乖巧的樣子，想了想道：“回去我說一聲，把你留在京城這邊的府里”

　　小姑娘不吭聲，跟著老將軍回了國公府。

　　第二日一早，老將軍起來打了套拳，又練了練槍法，去吃了早飯就準備走。

　　老將軍走的時候，小姑娘不愿意留在國公府，要跟著他一起。

　　最后還是長媳來說，讓小姑娘留在國公爺身邊伺候。

　　回程路上，老將軍坐在馬車里，小姑娘突然在車里跪了下來。

　　老將軍問“你怎么了”

　　小姑娘抬頭看著老將軍，面容平靜道：“我想拜您為師”

　　“啊”

　　小姑娘堅定說：“我想學槍法”

　　老將軍不說話，看著小姑娘。

　　小姑娘咬著唇，似是鼓起了勇氣才開口道：“我父親是惠昭太子，我...我是男孩.卻從小被他們以身體不好為由，囚禁在王府中，還養(yǎng)成這副樣子”

　　老將軍驚了，惠昭太子去世十年了，后來當今陛下便封二皇子為太子。早年他聽說過一些傳聞，說惠元太子有一子，身體贏弱不堪。

　　卻原來是這樣嗎，老將軍看著面前的孩子，有些心疼，“你想見陛下嗎？”

　　“我這副樣子，如何去見皇爺爺”

　　“那..你想跟我學槍法學功夫也可以，就是你這身板得好好調理，學功夫要吃苦，你能堅持嗎”

　　“我一定能堅持”說罷趴在老將軍身前：“多謝將軍收我為徒”

　　老將軍趕緊把人扶起來：“唉，快起來吧”

　　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元驍，今年十一歲”

　　老將軍點點頭“你別怕，既然你想學，我會用心教你，我一直愁我的槍法后繼無人，現(xiàn)在教予你，也算了我一樁心事”

　　“師傅，我一定好好學”

　　馬車一路不急不慢的前行。

　　每過一處大點熱鬧的城鎮(zhèn)，馬車都會停下來。

　　老將軍就帶著元驍逛街，元驍不時問這個是什么，那個是做什么用的，他看什么都稀奇。

　　每一樣元驍看中的東西，老將軍都給他買了下來。

　　元驍吃了糖葫蘆，酥餅，糖人，甜橘水，米酒。

　　他還看到雜技，還有許多的新奇事物，都讓他驚嘆不已。

　　元驍喝醉酒抱著老將軍喊爹，把老將軍逗得想笑。

　　一路上歡歡樂樂的坐了半個多月馬車，才到了老將軍家。

　　老將軍家里蓋得很敞亮，青磚白墻大院子。

　　前后也有十幾間房屋，算是本地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宅了。

　　院子門口有兩棵松樹，筆直硬*-挺似老將軍這個人一般。

　　元驍住下來，就每天早起，穿著灰藍色的衣服，頭發(fā)束好，跟著老將軍學武。

　　老將軍寫了些藥材名讓老管家去鎮(zhèn)上抓些藥回來。

　　老將軍教元驍扎馬步，開始元驍撐不了一會兒，滿頭的汗，后來挺的時間才越來越長。

　　藥浴泡得元驍身上痛得厲害，他還是堅持下來了。

　　每天那么累，吃得也多，老將軍比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元驍長高了。

　　打底半年，老將軍才開始教元驍槍法入門。

　　元驍不再是他初來的那番文弱模樣了，如今的他曬得有些黑，跑跳很有力，按老將軍的話說，就像一只靈活的猴。

　　元驍每日天蒙蒙亮，就起床 隨著老將軍去跑步，直跑到天大亮了，才歸。

　　元驍自從嘗過酒味，就喜歡上了喝酒，逢喝必醉，醉了就喊老將軍爹。

　　老將軍從開始的哭笑不得，到后來也不在意了，任由元驍喊他爹爹，也只是溫柔的伸手摸摸元驍?shù)念^。

　　元驍在這個小村子里生活了五年，十六歲的元驍從瘦弱變得俊美挺拔，再看不出像個姑娘了。

　　元驍正在啃一只雞腿，老將軍突然說明天有人來接他。

　　元驍驚的雞腿都掉到了桌上，一臉懵的表情“誰來接我”

　　老將軍摸了摸元驍?shù)念^發(fā)：“我給你皇祖父寫了信說明了你的情況，你皇祖父派人來接你了”

　　元驍?shù)椭^不吃飯了，直接轉身回房間了。

　　老將軍嘆口氣，元驍是個好孩子，可是他畢竟不是自己家的啊，能夠容留元驍五年已經是不容易了。如今元驍武藝已成，老將軍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第二天一早，老將軍拿著一桿仗八長的金鐵槍立在院中，待元驍出來，老將軍把槍遞給元驍，道：“這是送你的，拿著吧”

　　元驍平視著老將軍，眼里泛著水光，他看過老將軍做這把槍，一直不確定是給誰的，原來...

　　元驍接過槍老將軍又遞來一把劍，“這把劍你拿著防身”

　　元驍依舊是一聲不吭的接住兵器，看著老將軍，唇閉著緊緊的。

　　“一路保重”

　　“嗯”

　　“有事就來信”

　　“嗯”

　　元驍突然跪下：“師傅，再見無期，唯愿您安康”

　　“好，好”

　　不待老將軍扶起，元驍轉身抹袖跨上馬走了。

　　老將軍一直站在門口笑望著元驍漸行漸遠的背影，這一別，真是再見無期了吧，腰背挺得依舊很直，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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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五年，老將軍每天逗那只元驍著人送來的鳥兒。

　　他雖在鄉(xiāng)野，卻有一些渠道知道一些消息。

　　太子被廢，元驍被立皇太孫，朝堂如同一卷洪流，不經意就卷個魂飛破滅。

　　老將軍有些擔心，縱使他對元驍有信心，可還是擔心的緊。

　　沒過多久，廢太子賜死，皇帝去世，元驍繼位天下。

　　老將軍松了口氣，宮廷爭斗，權謀之爭，他去京都也幫不上任何忙，一切結束，又是一場開始。

　　新帝登基，元驍欲封老將軍為帝師，只是老將軍不愿意，便算了。

　　冬天，周邊小國蠢蠢欲動，紛紛派兵騷擾邊境，更有大敵北方匈奴入侵。

　　邊關失守，幾個城池被攻陷，其他小國也紛紛出兵來戰(zhàn)。

　　消息撲天蓋地，老將軍也急了。

　　這時，老將軍被封為兵馬元帥重新掌兵。

　　老將軍快馬去京都，面見陛下后，才發(fā)現(xiàn)曾經的孩子如今已頗具威嚴。

　　老將軍心里也感慨萬分，被賜坐后，就聽陛下說著一些高興的事。

　　比如他有了三個孩子，還有美麗的皇后，妃子...

　　老將軍全程一直笑著點頭，或者說好，這孩子似乎跟他有說不完的話，一直說到很晚，守門的太監(jiān)不得不提醒一句。

　　老將軍臨走時說了句“陛下保重好身體”

　　第二日老將軍出征，他打完匈奴打周邊國家，一直打了四年時間。

　　接著寧王，福王造反，老將軍一直未得歸。

　　又過兩年，老將軍才歸來。

　　這才知道老將軍受了傷，他親自去國公府看望。

　　室內只有兩人，其余人退了出去。

　　陛下坐到床邊，低頭有些難過，老將軍裸著的上身，胸口纏著白色的布，布上滲出點點刺眼的紅。

　　老將軍迷糊著醒來，看見陛下哭了。

　　他輕聲道“別哭”伸手去擦陛下的淚，一邊道：“如今陛下的江山穩(wěn)固了，我也就放心了”

　　“我欠你的這輩子也還不完了”

　　老將軍想說什么，卻無力再開口，沒有精神頭暈暈沉沉。

　　陛下握著老將軍的手：“師傅，好久沒人陪我喝酒了，等你傷好了，再陪我喝酒吧”

　　“嗯”

　　老將軍雖說身強體壯，便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胸口那道傷養(yǎng)了一年多，才痊愈。

　　在京都盛名的酒樓里，貴賓室里，老將軍與陛下坐在里面喝酒。

　　陛下略喝幾杯便醉了，開始胡言亂語了起來，他盯著老將軍看半晌，才開口“你是爹爹”

　　老將軍坐得懶散，端著酒杯道“我不是，我是你師傅”

　　“師傅？”

　　“嗯”

　　“師傅就是阿爹，阿爹教我功夫”

　　“師傅教的”

　　“阿爹教的”

　　“嗯，阿爹教的”

　　喝完一場酒，任憑陛下如何挽留，老將軍還是回了故鄉(xiāng)。

　　門前的柳樹枯了又綠，盛而衰敗。

　　在老將軍八十歲時，病愈發(fā)重了，長子次子孫子孫女全都回來了，陪伴在身邊。

　　在一個雪夜里，一群人不顧風雪來到了老將軍家。

　　其中一人撐著傘走在前頭，他看著記憶里的熟悉場景，如似走在在十幾歲的時光里，溫暖了他的心。

　　他走進老將軍臥室，噓了一聲，不讓人行禮，揮了揮手讓人先出去。

　　老將軍滿頭白頭，瘦得再無往日精神面貌，身體也佝僂著。

　　他看到陛下來了，靠在床頭笑。

　　元驍坐在床邊，看著老將軍輕輕的喊了一句“阿爹”

　　老將軍笑著應了“嗯，阿爹要走了，再沒法護著你了”

　　“我不用阿爹護著了，以后我來護著阿爹”

　　老將軍沒有力氣抬手，只是看著元驍，想著那年粉衣少女那張清秀的臉，嘆息一聲：“如果有下輩子，你做我女兒吧”

　　“好，下輩子我做你女兒”

　　“我那些收藏的兵器，還有我自己打的兵器，都是留給你的”

　　“我會好好珍藏它們”

　　老將軍握著元驍?shù)氖郑骸昂煤帽Ｖ亍?br>
　　手松開的時候，陛下才對著已經閉上眼睛的人道：“我最幸運的是十一歲那年遇到阿爹，阿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下輩子，我就當阿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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