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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沒想過會再遇上他。更沒想過這般情景——陪女兒練車,卻擦撞了舊情人的奧迪。于是瞠目結(jié)舌,心里亂成爛粥,毒啞了般,說不上半句好聽的。
但那只是一霎。他哪里認(rèn)得出我。這些年我終于胖了兩圈,剃了個平頭,眼尾堆滿了褶子,唇角微耷,常蓄著稀疏胡須,穿了件厚重大衣,活脫脫的一個中年大叔。哪有往日在球場上的神采飛揚。
女兒天生膽小,轟一聲,捂住耳朵縮起肩膀,弄死人似的。對方一剎車,她便忙打了熄火燈,跑到他面前一個勁兒地道歉。她急起來嘴巴不利索,小結(jié)巴似的遞上名片,惟恐他一個噴嚏摁到電話。她口手不停,又推薦車行,又找筆寫支票的,東西都抓不全,可憐得像只誤入蜂蜜罐的小蒼蠅。我從車尾箱拿了兩個交通錐,豎在車后,才上前,送上支鋼筆。
邊走近,邊聽他不緩不急地安慰:“就是一條刮痕而已。反正都是我的錯,剛沒看燈,光顧著……年檢也近了,我這車齡算算有十年,該換輛了!彼f得太輕描淡寫,車后的保險杠掉了一半,尾燈上面凹下一大塊。女兒怎看都不安心,刷刷地寫了個數(shù)碼,簽好了,連著一疊塞他手里。他夾入自己的名片,拒了,“我這趕著回去,有事會打給你的”說著瞄一眼女兒那張公司名片,“萇小姐。”他抬起眼,越過女兒,掃向我。
我揣著心,怕他有什么動作,整個人繃緊了。他卻不再言語,點點頭,矮身坐回駕駛座里,砰的拉上車門,呼嘯離去。
女兒被嚇著了,死活不肯再練,我連哄帶罵,一個不慎逼她掉了金豆豆。我向來對這沒撤,只得由她嘟噥著蜷在副駕座,埋汰我太嚴(yán)厲,又不懂挑路。她噠吧噠吧的兜了一圈,快到市中心才止住嘮叨,掏出手機,兩指亂舞。
我剛松口氣,她又盯著信息小聲驚呼,還來不及問,徑自叫道:“爹!水逆太可怕了!“也不曉得那是啥,“剛那,那是我甲方老板!這可怎么辦,他們上次來來回回折騰我們幾百遍,頭兒都?xì)獾舭l(fā)了!我這豬腦袋,還給人公司名片!要死了要死了哎呀,今天還接了他新單子!”
我抽走她手機,開了音樂,讓她歇歇!蹦侨瞬皇钦f不要緊么,你就別鉆牛角尖!痹掗g,她電話滴答響起。
“你不懂!他們愛怎樣能怎樣,一張口能耍得我們團團轉(zhuǎn)!我干嘛那么蠢啊!“她沒聽見似的,抱著腦袋抓著頭發(fā)貼著膝蓋腿,團子一樣,只差嗷嗷叫哇哇哭,就趕上小時候摔爛東西那動靜。我不說話,她便嚶嚀著,使出洗褲子的架勢,眼睛必定紅透透的。
得。
“我們待會上哪吃呀!蔽抑坏棉D(zhuǎn)換話題。
“不吃不吃,回家!回家!”她頭一歪,整個人沒骨頭般倒砸在玻璃上,咚的一下,怪疼。
哎,到底是自家閨女。我拿過她手里攥的名片,“我聯(lián)絡(luò)他,看看如何?”
“嗯!彼龔谋亲訑D出濕漉漉黏糊糊的一聲,悶在自己懷里好久才吐泡泡:“我想吃芝士火鍋。”
二、
我應(yīng)了差事,倒沒想過怎么履行。名片抽起來丟進了雜物箱,連同別的,哐地淹在生活里。
但女兒沒癡呆。過了好幾日,她吃著飯,嘴巴塞滿了軟硬適中的意粉和甜香的番茄醬,眉飛色舞地談著女友們的八卦,說起其中一個的富二代男友,不知驚了哪條弦,急忙問我進度。
我食不知味地咽下那口牛排,腦里幻想已窩進床榻,蓋起棉被,看著007昏昏欲睡?伤验L大了,雖然有些傻,卻也不好糊弄。
“前段時間才向你們下了單,他不忙么。這車多少年了,他一大老板只有一輛?再晚些,想起來,那時找他就好!蔽艺婕贀桨氲胤笱,“你現(xiàn)在活過來有閑心問東問西了?昨天還哭爹喊爺?shù),叫我都不敢給你找對象了!
我一戳痛處,她就委屈,怨我破壞氣氛,鼓著兩腮再點了三道甜點,飽得直打嗝。
不打個電話,女兒安不了心。我猶疑再三,還是退一步拎起了電話。
話筒那邊接到他秘書處,問明了因由,不用請示,便安排我周末早上十點見面,順道記了我的號碼。末了還笑,“萇先生,您這姓我還是頭回見,若不是老板說過,我還要查查免鬧笑話!
我皺著眉,險些直接掛了電話。
……
“萇鶴,萇鶴,萇弘碧血,昂昂之鶴。是不是這個意思?”我還記得他有次突發(fā)奇想,掙扎著從我懷里爬起來,湊近問,笑容還有點小得意。
我向秘書道了謝,掐斷通話,不可避免地憶起他眼睛。他的眼睛太亮了,定了神看,照得人形影分明,無所遁形。那時我被盯的難受,總愛吻上去。他只得閉起眼,眼皮睫毛微微顫著,像停了只蝴蝶。我太年輕,親著親著容易失方寸。他便抵著我胸膛,讓我瘋夠了,才推開安全的距離,盈盈笑問:“晚上想吃什么?”
他每天課間都去菜市場一趟?勺鲲埐皇翘貏e好吃,有時燒糊了,有時下手太重,偶爾發(fā)揮正常便高興得不得了,鼻子快翹天上去。其實我打小會燒菜,到現(xiàn)在,女兒也常怨我回家胖三斤。但他歡喜,說看我一口一口吃下去特別有成就感。反正我不挑食,便由著他搗弄,天天只愁怎么變著花樣夸他。日子好像怎過也過不完。
我跟著送早餐的秘書進他辦公室。他正叼著煙打電話,接過去,擱在一旁,撇眼示意我坐下。我調(diào)的鬧鈴剛好響起,便掏出來按掉了。碰巧見到女兒發(fā)了條微信,附加一個“皇上萬歲”的小表情,回了一句好好工作。
他掐熄煙,兩三句交代好了,抬眼看我,“我吃著聊,不介意?”我搖搖頭。
他咬了一口包,囫圇咽掉,在兩口空隙開腔試探:“您是萇小姐的,嗯……”
“父親。我是車主。她工作忙,我便來問問。她性子毛躁粗心,前些日子才考的車牌,不熟路況。是我考慮不周,拗著要她走這路,抱歉!蔽铱粗,挑了最尋常的語氣解釋,“你的車子送修了?”
短短幾句,他手里只剩了包裝紙和碎屑,胡亂揉成團,攏在掌心,笑起來:“談賠償免了,那輛車?yán)狭,恰好買新的,不心疼。你吃了早餐沒?”
“吃了,謝謝!蔽倚睦镉泄,聽出了舊腔調(diào),趕忙回他:“那沒別的,打攪了。若果以后有任何需要,直接打給我吧。我還有事,你忙!蔽野ぶ鍪忠瓮撕髱撞秸酒饋恚扪降拈L長一聲,吵得人幾乎慌不擇路。
“萇鶴。萇鶴。萇鶴我們”有個瘦弱些、頭發(fā)長些、眼里還有一點怯懦、我只見過一面的少年在他旁邊喊我,淚滴滴答答地淌個不停。他卻攏攏衫領(lǐng),沒再說話。
我沒有逃了,只是輕輕拉上門。
三、
冬至那天,女兒提早下班回來幫我包餃子。她愛吃三鮮餡,于是做了兩盆餡,一盆有蝦,一盆沒有。她小時候跟太奶奶住過一段時間,學(xué)了如何和面、搟皮、包餡。所以動作飛快,一眨眼折捏推按,就包了一大盤,每只皮薄個頭大,跟我從前吃的一模一樣。嘴里不外又是那些八卦,她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結(jié)婚啦,公司那個常常摸魚的同事被扣了獎金謝安還沒結(jié)婚。
我數(shù)著餃子,打斷她:“沒帶戒指都被你看出來了,真是屈才!
她得意地笑,把最后一個硬幣塞進了餃子肚里,“那是,那天他來我們公司開會,宜然之前說過了,我就多看了眼。連痕圈都沒有,脖子上也沒掛什么東西,F(xiàn)在湊不上,都先買素戒;一個大老板真結(jié)了婚,哪里會藏著掖著呢!闭f著,拍拍手,低頭欣賞自己的作品,“難怪宜然多想!
我催她去洗手,覺得她們太天真:“別太多幻想,這個歲數(shù)沒結(jié)婚,還不許浪蕩江湖?”又有些好笑,這丫頭片子前些天嚇得走路還夾尾巴,一聽說我去了趟,就完全沒了顧忌,還關(guān)心人家感情生活來。
“就是沒結(jié)婚才有幻想。坑欣俗硬艜谢仡^,誰都希望自己是最后一個呀。”小孩難得睿智,“像你,脖子常掛那么一根,誰敢多想?”
我沒搭腔。她不知道垂在我心口整整二十五年的那枚戒指,其實就是謝安的。但的確是素戒,內(nèi)圈極俗套地刻了我倆名字的縮寫。我那枚對戒常磕碰,那時已掉漆了,不像他,天天掛在衣衫里,到了現(xiàn)在還很漂亮。
但我的早當(dāng)著他面前扔進了海里,氣得他立馬拔掉手上也戴了整整四年的一枚砸在我身上,拽得手通紅。那刻連話都說不出來,卻沒有哭。
他向來都很愛哭的,看動物電影能哭得喘不過氣,撞到腳趾會猛飆淚,做噩夢嚇醒蹭我滿臉?biāo)龅阶詈笃怀陕暤卣f愛我。可那時他沒有哭,他站在夕陽前,整個人被陰影吃了進去,看不出表情,好久啞啞地才要我說一句話,“一句就好了。聽完我就回去,你不用怕!
我的確很怕。怕得只能那樣毫無鋪墊,在他最快樂最不設(shè)防的日子里做最惹人厭的事。
當(dāng)時我說了什么呢。
我甚至沒有看他,沒有細(xì)想,就說了三個字。我知道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其實我已經(jīng)都給了;他給的我卻要不起。
所以只能是:“對不起。”
四、
我突然想起他現(xiàn)在的樣子:西裝革履,梳著大背頭,鼻梁和鬢旁都沒有印子,眼角卻也有了點皺紋。他終究還是接管了他父親的珠寶公司,坐到那張椅子上,過上忙碌的日子。大概也跟許多中年人一樣免不了三高的毛病,但比起還沒畢業(yè)時,要好太多。那陣我還在醫(yī)院里,兩人戶口結(jié)余合起來都不能看,他被逼得差點兒要回去。
那半年現(xiàn)在回憶,還是太苦了。我好歹還辦了休學(xué),他為了三四個兼職逃課,有好幾門課都不及格,幸好張茵為他求情,討來了重考機會,才險險拿夠了學(xué)分。有一晚趕不上夜班車,翻不了墻進宿舍,又住不起鐘點房,就去了人民公園瞇了大半宿;張茵那天煲了湯找不到他,第二天一見他滿身紅印子嚇得當(dāng)即拖他去醫(yī)院,他才吶吶地解釋是給蚊子叮的。還有胃潰瘍、生凍瘡這都是我之后挨了張茵一記耳光才知道的,她幫謝安哭了,妝糊了一臉,整個人一顫一顫,我還以為她要脫下高跟鞋敲碎我腦殼——或者潑我一壺咖啡燙死我,然而她只是聲嘶力歇,漲紅著臉質(zhì)問:“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可能也是在問自己,怎么就容好好的謝安陷了下去,怎么沒讓妒忌爭了上風(fēng),甘愿靜靜坐在候備席上。
那時我們太年輕,一口一個一輩子,一眼一個十年,卻堵起耳朵不聽現(xiàn)實。
謝家根本沒把我們當(dāng)一回事。長謝安十歲的哥哥,謝寧很愛玩,鬧了幾回丑聞,甚至還有來吊門環(huán)的,襁褓里就塞了張紙條,寫了謝寧的名字?扇畾q時還是乖乖地找了個官二代,一年后生了個男娃娃。謝安從小到大都沒出什么岔子,好好讀書,拒絕早戀,走上讀醫(yī)的路,他父母該是一直等著。然后等來了我,于是偷偷松了口氣。
我么,一個讀中文的,胸?zé)o大志、目光短淺,最后很可能會當(dāng)個老師,到死也走不出象牙塔。國內(nèi)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這么保守,肯定容不下我。若要做公務(wù)員,恐怕就更簡單?傊芏喑雎匪麄兌加修k法截掉。
而我母親是個重癥病房護士,老嘮叨,國內(nèi)的艾滋病多是那幫人傳開來的。男的和男的在一起,生生斷了血脈,成什么樣子!這也不說了,還不懂自愛,打著性自由的旗號,活到泥里去最后困在病床上爛成這模樣,實是咎由自取。每每聽了都叫人心驚肉跳,哪怕我們真的在相愛,也愿意相信地久天長。
所以我們這結(jié)局合乎他們預(yù)期,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我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后,搭上了沈蕈的援手。我賣掉了老房子,跑到美國,兩年后才抱著黑發(fā)黑眼的萇樂回來,無聲無息地在上海落戶,當(dāng)了個三流作家,偶爾寫作,專職翻不入流的外文小說。
我斷了所有故人聯(lián)系,生活里就剩下電郵聯(lián)絡(luò)的編輯,和小小的萇樂。
沈蕈有次來探望女兒,像是不經(jīng)意地提起:“張茵,記得是誰嗎,”我替她斟了杯茶,她敲敲桌子道謝,“她跟一個小明星結(jié)婚了,最近生了個兒子,要辦滿月,輾轉(zhuǎn)打聽到了我這兒,要我問問你去不去。”
萇樂頭頂翹起一小揪,眼睛盯著電視一瞬不眨,小口小口地挖著沈蕈買來的冰淇淋吃,嘴邊粘著曲奇碎,壓根沒聽到我們說話。
“這周末截稿了,我還差最后一章,”我摩挲著杯沿,慢慢地說:“而且萇樂要上學(xué),找人托管很麻煩。你幫我推了吧!蔽翌櫜簧媳恍υ,她也早知會得到這答案,只是生活過得不愉快,要來重溫我的狼狽。
我剛動完手術(shù)那會,麻醉未過,動彈不得,她就伏在床邊,趴在我耳旁笑:“你答應(yīng)過我的。過一陣子有人來取精,不要賴賬!蔽冶犻_眼,吃力地睨她一眼,“可惜你不允許我動手”,她猩紅的指甲點到我唇上,輕輕滑下去,撩開了衣襟,停在心臟的縫線旁,也不知有沒有留痕跡,然后騰地收手離去。我起了滿身疙瘩。
到我轉(zhuǎn)回普通病房后,她的人果真來了一趟。不久我身體排斥得厲害,又回了重癥監(jiān)護,一呆便是幾個月。她中途挺著大肚子來探望,告訴我懷了對龍鳳胎,她只要男孩,剩下的女孩問我要不要,殘酷極了:“你不要,我就送給我舅舅。他一直想要個女兒!蔽艺埶o我點時間想想。
也許是強求的緣故,她的生產(chǎn)并不順利:骨盆窄,胎兒大,陣疼太久羊水還未破。我一身病服坐在手術(shù)室里看著醫(yī)生、護士團團轉(zhuǎn)。她叫得嗓子都?xì)Я,渾身汗津津的,臉上沒有半分顏色,最后用氣聲求饒:“萇鶴!萇鶴——我不生了!”她伸長了手夠不著我,虛虛地在空中劃了劃,然后摔落在床欄上——那是我見過她最落魄的樣子。
五、
女兒以前沒見過謝安,也沒聽過他的事,卻時時提醒我謝安的存在。他倆相似的地方這么多:睡前愛喝一杯溫牛奶、使筷子時老是滑下去、走路不長眼?目呐雠龅纳踔裂劾餄M滿都是我。
我甚至一度覺得他倆長得像,還托人查過沈蕈,看看她是不是跟謝安有一點點關(guān)系,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沒有。后來沈蕈知道了,特地打了個遠(yuǎn)洋電話來揶揄:“我倆什么關(guān)系,用得著這般曲折。還有他家”她仿佛很久以前就不再愿意提起謝安的名字,“虧你想得出我這樣的人,哪里能輕易攀得上。”
又可能是娘胎里落下了毛病,她小時候身體很弱,一會發(fā)燒一會咳嗽,簡直沒半刻稍停,把我忙得團團轉(zhuǎn)。我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只有句子式的片段:白日一邊爬格子,一邊帶她吊水;夜里也睡得很淺,她蹬蹬被子我就醒了。許多個晚上,她突然就燒起來,燙得渾身紅通通的,迷迷糊糊地在懷里抓住我的領(lǐng)子,一聲一聲地喊爸爸。
有時我睡不夠,腦袋混沌,心里慌,就去摸她脈搏。我手指太涼,睡夢中她皺起眉頭要躲。我只能伸手摸摸她腦袋安撫,手指繼續(xù)輕輕按著,感覺到了砰砰砰的躍動,才放下心。
萬幸的是,女兒日復(fù)日地長大,身體慢慢好了,而且誰都不太像,眼睛貓咪似的圓,虎牙尖尖,巴掌大的臉,頗像個小瓷娃娃;性格也沒隨誰,膽小貪吃又邋遢,八卦起來能要人命。
六、
沒幾天謝安打了個電話給我女兒,說車還是沒換,送去修了,賠償要面談。女兒忙得焦頭爛額,這禮拜都是快凌晨才到家,哪里抽得出空。于是剛按掉了通話,就撥過來求我:“爸你去一趟行不行?”我只能應(yīng)了,還許諾給她買年輪蛋糕作夜宵。
我把家里打掃了一遍,按開了新聞頻道,看著下飯。誰料我竟錯按成娛樂頻道,他的樣子剛好出現(xiàn),對著一排話筒,看著鏡頭,偶爾偏偏頭,很認(rèn)真地聽記者提問,毫不怯場。底下滾動著一排字:xx珠寶公司少東出席慈善活動時否認(rèn)與當(dāng)紅女星xxx已婚傳聞,笑指現(xiàn)時專注工作我看完了訪問——真是看,女兒之前把聲音調(diào)得很小,完全聽不見他說什么——便切了臺。
我吃完飯,睡了一覺,又把窗擦了次,才坐在沙發(fā)上拿起電話。他先前給的名片不知道丟去哪了,號碼也沒存起來,幸好還記得。
我緩緩按下那幾個數(shù)字,開了擴音,聽著漫長的嘟嘟聲等回應(yīng)。
然后短促地滴了一聲,又有三下嘟嘟聲,便被接通了。
“喂?什么事!睂Ψ铰曇袈犞悬c啞,可能剛下飯局,又可能加班久了。聽得我微微一愣。
在窒息的空隙間,他翻閱著文件,慢慢蹙起眉的樣子就這么浮上我腦海。
看來,秘書記下了我電話,一看見就立即轉(zhuǎn)接給他了。
我承不起,只得撿起上回的腹稿,“謝先生你好。我是萇鶴,萇樂的父親。這次冒昧打攪”
“好的好的,”我刻意的客套話格外吃人厭,他立即打斷我:“我明天中午有空,不過不能走太遠(yuǎn),你上來公司找我,行嗎?”
“請問是幾點?”
他沒說話,我以為他已經(jīng)掛掉了,只是我耳邊嗡嗡作響沒聽見,但他最后還是愿意回答:“一點!
第二天,我吃了午飯,揣著支票本踩著點上去。
他的秘書剛要出去,見我來了連忙讓同伴先走,跟我一塊坐電梯回辦公室。她還記得我,一路寒暄:“我上回跟老板去開會,碰見了一個跟您同姓的姑娘。單名樂,念起來長樂長樂的,多好聽。老板也好奇,還問是誰取的名字,她說是爸爸”我沒說話,跟著笑。
最后她帶我來到謝安門邊,讓我自己進去。
我還猶疑,門就打開了。
謝安穿著一身襯衫西褲,袖子挽到手肘,領(lǐng)帶也拉開了,頭發(fā)有點亂,很像從前面完試回家時的樣子。他錯身讓我進門,然后叫秘書給他倒杯咖啡。
他脫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指指位置,“坐,有點亂,別介意。”攏攏文件,似乎在斟酌應(yīng)從何談起,直至秘書把那杯黑咖放下,掩門出去時,他才開口:“我知道先前是說過不追究的話”
“不不不,謝先生,”我接住話柄,“賠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我女兒也不是頭一次駕駛,冒冒失失的,應(yīng)吃吃教訓(xùn)!
他沒管我,徑自續(xù)道:“可是那輛車跟了我十年,最后還是舍不得不知道萇先生有沒有試過!彼π,“這是我的老毛病了。舍不得,也留不下。能放的就盡量堆著,所以想了想,還是在前天拖去修了!
我沒吭聲。他有話說,不能截。再截,哪知他會說什么。
“車還沒修好,未有個確切數(shù)字。大概是”他比了比,“不用擔(dān)心,我沒大修,只是換了幾個零件,重新噴了漆。師傅都說我保養(yǎng)得好,再用個幾年也是可以的!蔽掖笸纫惶郏瓉硎鞘譄o意識地使勁,擰得整個人差點兒一跳。我吃力地?fù)伍_眼簾,定住了忍不住下滑的眼球,幾乎要被那個攤開的手掌灼傷。
五十萬,他給抹了個零。
我不清楚謝安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知道的。也不曉得有沒有人告訴他,當(dāng)年窮的身上只揣鋼镚的我沒接下他爹媽給的支票,還豪情萬丈地撂了句:“我不要錢,我只要謝安!薄呐挛艺f這話時嘴唇紫得發(fā)黑,母親兩周前被病人捅了一刀。因為他剛打電話來問我:今晚的魚是蒸的好,還是煎的好。
但又是我,在自己狹窄的視野里退無可退時,一手推翻所有諾言,親手從胸口撕下他的心,草草抹掉分不清是誰的血,就想塞他手里,完璧歸趙。
原來早在那時,就長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認(rèn)定了這條路好,我對他好,就擅自安排。也不管謝安要不要。
我把他放進了玻璃瓶,只能同甘,不舍得共苦。覺得他不該與父母徹底斷絕關(guān)系,也不該跟我一樣看不清前路,就把他從生活中摘走,放回更合適的地方。
他呢,像是按著我希望的方向走,卻走得不徹底。
我想,女兒猜得對。他這樣好的人,若是結(jié)了婚,肯定不會藏著掖著,讓人受委屈。所以他沒結(jié)婚,沒生子,執(zhí)拗地在謝家又出人意表了一回,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汗水,一直挺著腰桿子走到現(xiàn)在,未曾低頭。
七、
“對了,你太太呢!
“……”我吃力地忍著不去道歉,卻在聽到他的話后差點落下淚來。
他從來沒那樣,把自己放進塵埃里:“你就可憐可憐我,當(dāng)是老朋友敘個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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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充滿bug,開放性結(jié)局的故事,誤入的在這跟你說聲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