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亮了。

　　床頭正對著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一片天。原來是寂靜無聲的黑，從第一聲鳥鳴開始，天空透出一點詭異的黃色，慢慢變亮，可是對她來說，這點亮是不夠的。

　　她一點都不想動，是呵，起來干什么呢。

　　真的，是累了。

　　就這樣躺著吧，她想。幾十年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蒙蒙亮就起來，灑掃收拾，從來沒有睡過一個懶覺。從今日起，再也不需要啦。

　　晨光照進(jìn)室內(nèi)，屋里一片狼藉，除開她躺著的這張床，竟沒有一樣是完好整潔的。

　　掛在東墻角的照片落了一地，原來這漫長的一生，只不過歸結(jié)成這寥寥十來張紙片，她無聲的笑了。年代久遠(yuǎn)的那幾張已經(jīng)泛黃，那時她還有烏黑的長發(fā)；而最新的，是今春她做壽時的全家福，照片上她穿著繡著金線的大紅棉襖，笑得開懷。結(jié)婚以后這么多年來，她再沒有穿過顏色這么鮮艷的衣服。

　　她也曾經(jīng)年輕過的，她悵悵的想。那時候的天是比現(xiàn)在要藍(lán)幾分，水也清，現(xiàn)在回想，都想不起來為什么那時候每天會那么快活，成天和一幫年紀(jì)相仿的姑娘媳婦們嘻嘻哈哈。她是父母的幺女，家里人丁不興，父親是獨(dú)子也是遺腹子，祖母守寡幾十年，是個特別慈祥和藹的老太太。她上邊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到她出生時，長兄已經(jīng)快成年，所以打小起祖母雙親哥嫂姐姐姐夫，家里的親人將她寵著愛著，雖是小門小戶的女兒，但嬌養(yǎng)著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里。那時候，哪知道人一輩子是什么樣啊，只曉得快活啊，從來沒有煩惱。

　　她十來歲的時候，時興穿陰丹士林布的罩衫，她見上海的表姐寄來的相片穿著好看，吵著鬧著也要一件，后來還是嫂子托人給她從縣城捎了一塊布料回來裁成一件旗袍。她得了那件衣服，開始喜歡得不得了，天天出門穿著，走在路上年輕的姑娘沒有不羨慕的。老祖母總是給她漿洗得干干凈凈的，看她穿在身上，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說，我家的姑娘一定要嫁個一等一的人家，才不虧了這幅好相貌呢。父母一直不舍得她嫁，但是女兒家，總是沒有長留娘家的道理。慢慢開始留意，這個個子不高，那個相貌差，也有人合適了，又嫌家世不好的。挑挑揀揀好多年，她快成了老姑娘，父親卻還是說，不能委屈了我姑娘。

　　后來他家托人來說親。他大她三歲，家里統(tǒng)共只他一個兒子，最要緊的是，從小跟著縣城的一個大老板做學(xué)徒，聽說現(xiàn)在在幫大老板管理設(shè)在鄰城的大工廠了。家里商議了好幾回，祖母說，嫁過去，就只這一個兒子，日后也沒有兄弟來分家產(chǎn)，不吃虧。母親說，人能干吶，年紀(jì)小小就一個人出去闖世界了，以后日子不苦。父親說，跟他的父親也算相熟，聽說他父母為人都和藹講理，日后和公婆好相處。盤算來盤算去，哥嫂姐姐姐夫到處托人打聽，都說好，還拿了張相片來看。相片里，他穿著一身中山裝，目光炯炯，雖然稱不上英俊，但是別有一股英氣，是見過大世面的，跟她平日見慣的年輕后生一點都不同。她也覺得好，于是定了婚期。

　　她的妝奩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龍鳳被鋪、鞋襪衣衫、盆碗爐桶，樣樣俱全，父親還給她打了一整套樟木家具，母親和祖母壓箱底的首飾全都陪給了她，生怕她被婆家看輕。搖嫁妝那天一船接著一船，跟船過去的表弟說，沿河兩岸家家人家都在打聽是誰家的女兒，置辦了這么體面的嫁妝。

　　公婆很中意這個媳婦，婚事辦得非常隆重，可是新郎卻異常的冷淡，洞房花燭那天他沒有跟她說一句話，冷冷的枯坐了一夜。她害羞，想了幾句話他不搭理，也不敢再多說，隱隱約約還是知道他其實不喜歡親近她。習(xí)俗是三朝回門，可是第二天他就鬧著要回工廠，公公氣得舉起門閂要打他，婆婆撲到他身上大哭大鬧。她這才明白，原來他一直不愿意！婆婆拉著她的手，哭著訴說，他在那邊工廠有個相好的，跟了他好幾年了，他想把那女人娶回家，可是公婆嫌那個女人出身不好不同意，便張羅著給他成親。公婆相中了她，他卻不肯，最后是婆婆拿著剪刀抵著自己的脖子說，若是他非要忤逆父母，便求一死，才換來了他的妥協(xié)。這，才是她婚姻的真相。

　　那天晚上她沒有合過眼，心里像有一把火一直在燒，燒得她五臟六腑都痛，將她的整個世界燒成一片荒蕪。親手縫的百子被面是緞料的，吸過水以后那絲線的顏色反倒更加潤澤，在月光下迷離成一片。朦朧中她忽然發(fā)現(xiàn)，老祖母親自給她繡的枕上的鴛鴦，竟是倆倆相背的。

　　他后來沒走，可是回門那天一絲笑臉都沒有，給祖母磕頭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她看到父母的臉色都沉著，哥哥和姐夫的拳頭捏得緊緊地，青筋暴出，于是她抬頭笑啊，反正，面上除了眼皮有點腫，什么都看不出來。

　　那天他們走的時候，祖母把她叫到房間里，還像她小時候那樣摟著她，哭著說，我這姑娘命苦啊，是我們誤了你。老祖母哭得涕淚縱橫，她卻沒有再哭，她對祖母說，放心吧，我會過的好好的。

　　后來好長一段日子對她來說，就是一片模糊。他總也不回家，聽說在廠里很受老板的重用，還去上海和洋人打交道。她盡心盡力的服侍公婆，每晚臨睡的時候總盼著第二天醒過來發(fā)現(xiàn)一切是個夢，她還是父母嬌養(yǎng)的小女兒，她好長時間卻都一直沒有做夢。那年冬天，最疼她的老祖母去世了。她哭得暈過去三次，可是他一直沒有回來。過了年婆婆又病重，公公親自去拍了電報，他才趕回來，婆婆拉著他倆的手說想有個孫子，看不到孫子，死也不瞑目。

　　那一年他經(jīng)�；丶�，到年底的時候，她的長女出生了。這個孩子，從一出生，就不是個討喜的孩子。因為早產(chǎn)的緣故，身體弱，三天兩頭發(fā)燒。她每天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白天要伺候婆婆，晚上照顧女兒，沒幾天便瘦得形銷骨立。她的大姐過來看她，心疼得什么似的，幫她把孩子接過去照顧了三個月。

　　女兒出生以后，他算是有了交代，又是長久長久的不回家。婆婆很失望，看到女兒時，從來沒有笑臉�？墒撬軔圻@個女兒，覺得這個孩子，是她的唯一希望。漫長的夜里，她一個人守著生病的孩子，臉埋在孩子的襁褓里，覺得那是世上最大的溫暖。

　　孩子一天天長大，公婆的身體也越來越差。她已經(jīng)不是新媳婦了，再沒有人對著她指指點點，當(dāng)然，她知道在背后還是有人議論她，覺得她是一個抓不住丈夫的可憐女人。

　　女兒六歲那年，她又懷孕了。她后來回想，真的不知道這一年是好是壞。

　　開始又是婆婆病了，這次公公發(fā)電報他都沒回來，后來才聽說，他在外邊的那個女人也生了個女兒。婆婆的病拖了很久，拖到公公也病了，拖到老兩口都快拖不下去了。她沒法子，托人給他捎信務(wù)必回來。他在家住了幾個月，辦完公公婆婆的后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于是帶著女兒回娘家長住，這才發(fā)現(xiàn)懷孕了。生出來是個男孩子，娘家人都高興得什么似的，哥哥當(dāng)天就跑去給他發(fā)了電報。可是他毫無音訊，隔了三個月，才托人給她帶回來一筆錢，那時候她正在給父親守靈。那幾年哥哥經(jīng)常出門，東洋人的時候有一年多沒回過家。后來打跑了東洋人，哥哥還是三天兩頭在外面，那一次三天沒回來，然后傳來消息說被憲兵隊抓進(jìn)大牢槍斃了，父親急得暈死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等再有哥哥消息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在給父親做五七了。

　　她得到一個兒子，失去了三個親人，還有一個本來就不存在的丈夫。

　　世道艱難，外面打來打去，他全無消息，日子還是要過，她什么都不打聽，只知道守著兩個孩子。親戚們都勸她說，總算你有兩個孩子，兒女雙全，也算福氣啦，等孩子大了知道孝順你了，你就熬出頭啦。

　　解放以后，又有了他的消息。他所在的工廠被收為國有，他懂技術(shù)，又了解廠里的情況，被留了下來，算是拿正式工資的工人。每個月他會給她捎一點錢，但是從來沒有信，她都收下了，也沒有給他寫過信。

　　其實早已習(xí)慣了，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什么革命啊，政治運(yùn)動啊，她從來不懂，日子過的飛快，一晃，女兒也到出嫁的年紀(jì)了。

　　那天女兒領(lǐng)著個年輕的小伙子來家里，臉上羞澀的神情跟她當(dāng)年一模一樣。其實她不是很喜歡這個小伙子，總覺得太輕佻不穩(wěn)重，可架不住女兒非要嫁啊。她想，當(dāng)初自己的婚事是父母千挑萬選的，那又怎么樣呢，只要女兒喜歡，就由她吧。

　　很快女兒出嫁了，這個孩子從小沒有父親，總希望有雙堅實的肩膀可以靠一靠�？墒切禄闆]兩個月，女兒還懷著身孕呢，女兒和女婿就開始吵架。開始只是吵，后來變成打。她摟著女兒，看到女兒身上大片大片的青紫，母女倆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跟女兒說，我這輩子是誤了，你不能跟我一樣，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離婚吧。

　　很快家里又成了三個人，沒多久，外孫出世了，變成了四個人。她照顧新生兒很熟練了，這些年，為了貼補(bǔ)家用，她經(jīng)常幫別人照看孩子。外孫是個足斤足兩的大胖小子，哭起來聲音洪亮，飯量也好，吃一頓抵得上旁的孩子吃兩頓。兒子這時又要緊上學(xué)交學(xué)費(fèi)，日子過的捉襟見肘。

　　女兒出了月子就去工作了，是在茶莊里包裝茶葉的，工作清閑，但茶莊是國有的，算是正式工人，她托哥哥走的門路才進(jìn)去的，為了這她偷偷賣掉了祖母留給她的金項圈。

　　兒子上完初中再不肯學(xué)了，非要出去掙錢養(yǎng)家。后來跟了一個泥瓦匠去當(dāng)學(xué)徒，也十天半個月才回家一趟。當(dāng)學(xué)徒時沒有錢拿，兒子回來總捎點零碎的東西，有時候是幾尺布，有時候是幾顆時令的水果，還往家里拿過一棵白菜。

　　她開始發(fā)愁女兒的婚事，女兒是離過婚的還帶個孩子，要再婚不是一點兩點的難，平時沒少聽閑言閑語。也不是沒有人給介紹過，總也沒個合適的，她有時候?qū)χ畠喊l(fā)愁，女兒就笑嘻嘻的說，這輩子算是嫁過了，以后守著媽和兒子過就行了�？伤约菏沁@么熬過來的，怎么忍心讓女兒再過這樣的日子，便四處求人。姐姐的侄女給介紹了個，男方據(jù)說是個老實人，極顧家的，可惜前年妻子病死了，有個兒子，跟外孫同歲，說只要找個穩(wěn)當(dāng)會過日子的就行了�？伤闶怯袀�差不多的，催著女兒去見了，居然一見雙方都滿意了。

　　很快女兒帶著外孫搬走了，因為都是二婚，沒有大辦，只請至親好友一起吃了頓飯。新女婿為人果然不錯，時常陪著女兒帶著兩個孩子回來看她，每次都提了大包小包的，來了就幫著干活，修墻補(bǔ)凳什么都能干。每次女兒回娘家，臉色是越來越好，她心里大定。

　　只是從此就寂寞了，忽然一下子偌大的房子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她于是重新又幫人照看孩子，一來是打發(fā)時間，二來也能貼補(bǔ)貼補(bǔ)，兒子總是要娶媳婦的，家里的房子還要翻新。

　　忽忽又過了幾年，兒子算是學(xué)成出師了，慢慢開始有人蓋房子來請他了。她又開始操心兒子的婚事，他們這樣的家境，一般姑娘總是要盤算盤算，再說兒子性子靦腆，跟女孩子說兩句話就臉紅。見了好幾個女孩子，總是時間不長就被拒絕了，兒子越來越沉默。她時常覺得對不起兒子，從小沒有父親，也沒有掙份家業(yè)給他，親事才這么難。后來總算又有人給說了個姑娘，人長得不錯，家境不怎么好，因為家里是后娘當(dāng)家，嫁妝也不會多。見了幾面以后，兒子就說要結(jié)婚了。她想著這姑娘脾氣極爽利，和兒子正好互補(bǔ)，再說脾氣直的人沒有心計，也好相處，便答應(yīng)了。

　　等媳婦嫁過來以后才發(fā)現(xiàn)是個極不省心的，人長得漂亮喜歡打扮，并不是個安分賢惠的。找了好幾份工作都是干了不長幾天就不干了，日日閑在家里，東家長西家短，倒是言詞鋒利口齒便給，婆媳倆個偶有相爭，總是幾句話說得她沒了言語。媳婦沒幾日便有了相熟的麻將搭子，日日吃過飯一起消遣。她每每心疼在外面辛勞的兒子，回家來總是黑瘦黑瘦的，對媳婦就很不滿。第二年媳婦生了個孫女，從孩子落地開始便撂開手從來不管，是她帶大的。兒子掙的錢都是媳婦拿著，家里的家用卻都還是她來出。漸漸她便覺得力不從心了，于是把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叫回家里，商量說還是分開過，現(xiàn)在她自己還能管自己，不用孩子們孝敬。等以后自己年紀(jì)大了，再商量怎么奉養(yǎng)。媳婦的臉色變得像陳年的鍋底，只不吱聲，那天商議了半天沒個結(jié)果。第二天，兒子吞吞吐吐來說，以后孫女還要她來帶，而且還要另建一個大屋，媳婦才肯分開過。

　　孽債啊，她嘆口氣，答應(yīng)了。她掏出所有的積蓄，女兒瞞著女婿還幫襯了些，又在老屋旁邊另建了一座相連的大房，兒子媳婦搬過去住，兩邊用一個院子隔開，到晚上就鎖住院門。

　　兩個外孫也在附近上學(xué)，她索性就叫孩子們都去她那里吃飯，日子就這么一日日的過了。只是媳婦從此不肯再跟她多說話，每日只是把孫女送過來。她在后院一直養(yǎng)著一大群雞鴨，雞蛋鴨蛋一大籃一大籃往兒子女兒家里拿，還種著好多蔬菜，還種了些月季海棠桃樹李樹，忙個不停。不久有人介紹了個活計，說需要人刺繡，據(jù)說繡好了都是賣到外國去的。她繡得一手好花，就專幫著繡花，居然能掙不少錢。

　　一晃好些年過去，孩子們都大了。她還是老樣子，養(yǎng)養(yǎng)雞鴨，種種蔬菜，繡繡花鳥，隔一陣去哥姐家走走。這幾年倒是清閑了，因為外孫們都成家了，孫女上了縣里寄宿的中學(xué)，不再常來她這里，她常覺得失落。

　　六十歲是個大壽，六六大順，她并沒有交好運(yùn)道，她的哥哥年前去世了。哥哥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好，畢竟快八十的人了，早年又頗在外面吃了些苦。長兄如父，自父母去后，大事情都是哥哥幫她拿主意，實在是她的主心骨。這些年艱難困苦，如果不是娘家人幫襯憐惜，她怎么熬得過來。她和嫂子抱頭痛哭，多年的苦楚忍也忍不住。哥哥的喪事辦完以后，她就大病了一場，頭發(fā)全白了。她的壽禮辦得很平淡，兒子女兒要給她好好辦辦，她一點興致都沒有。

　　接下來的好幾年，她的心境極是清苦，姐姐姐夫也相繼去世了。剩下嫂子一個，身體也不太好了，她常常去看望�？梢耘闼f話的人越來越少了，她跟嫂子說，幾十年來一直希望從噩夢中醒過來，可是總也不醒，現(xiàn)在好啦，這個夢是要做到頭了吧。嫂子后來也走了，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差，眼睛漸漸看不太清楚了，牙也不好了。女兒就把她接過去住了一陣，后來她非要回家，說沒有在女兒家養(yǎng)老的道理。

　　這些年漸漸沒有他的消息。以前慣常幫他捎錢回來的是同廠的黑子，黑子家就在旁邊的二河頭上，隔個十天半個月來一趟，每次過來總是放下錢就走。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就準(zhǔn)備一些時鮮的蔬菜水果作謝儀。只依稀知道那個女人后來又給他生了一子一女，他在廠里很受重用，日子過的舒心。孩子們都大了以后她就不再肯跟黑子拿錢，黑子卻還是會過來看看，也不多說什么。后來黑子退休了，搬回家來住，漸漸就不來了。

　　那一天是很平常的一天，她在后院喂雞，陽光很燦爛的灑滿整個院子。忽然聽到隔壁的玉秀叫她，跟著她進(jìn)來的是個戴孝的年輕人，眉目看著很熟悉。那個年輕人走到她跟前就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原來是那個女人生的兒子。他臨終的時候說以前忤逆父母，是她代他盡的孝，交待這個兒子代他來磕頭。他希望能葬回故鄉(xiāng)的祖墳，年輕人求她答應(yīng)，不然就跪著不肯起來。
　　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兒子女兒都在跟前。卻不見那個年輕人，兒子憤憤地說，是不會讓他再踏進(jìn)門檻一步的，他在病房外跪著呢。她也不想見那個孩子，可還是叫進(jìn)來了，她沒多說什么，只說同意將他葬回祖墳，不過她是不要跟他葬在一起的，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說，等自己百年以后要遠(yuǎn)遠(yuǎn)的另找一塊墳地葬了。女兒放聲大哭。

　　出院以后她一直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落了什么，人也變得木木的。她再也不肯去祖墳上祭掃了，清明年節(jié)的時候都交待給了媳婦。兒子媳婦也不讓她再自己過了，都是媳婦做好了飯叫她過去吃。

　　八十歲那年孩子們給她辦得很隆重，家族里的親戚都過來了。幾個重孫重外孫給她磕頭的時候她笑得開心，覺得自己也算是個有福的，四世同堂，兒孫繞膝。一大家子還照了一張全家福，孩子們團(tuán)團(tuán)圍著她，喜氣洋洋。

　　過了年就紛紛傳說市政府整體規(guī)劃，這一帶要拆遷。果然很快就有正式的通知下來。她其實很舍不得這老房子，這是家里的老宅，這幾十年一直住在這里，一磚一木每天都打掃得干干凈凈，若是離了這里住進(jìn)分的樓房里，想想都不習(xí)慣。

　　沒過兩天女兒就來了家里，東拉西扯說了半天，其實就是想要分一點房子。她知道女兒也艱難，兩個外孫都娶媳婦生孩子了，一大家子人住著實在擁擠。她沉默半晌，才慢慢說道，按說，這房子也該有你的份，不過，你是嫁出去的女兒，不能跟你弟弟比。女兒得了她這句話，喜笑顏開，立馬利索的說，媽，這我當(dāng)然知道，有我一份就行了，怎么分，都聽媽的。

　　其實她不是不為難，媳婦不是省油的燈，她答應(yīng)了女兒以后有的官司要打。

　　果然她早上才跟兒子提了提，晚上兒媳婦就到她房間里大吵大鬧，兒子過來勸她走，結(jié)果最后演變成夫妻兩個大打出手，砸得滿地狼藉。媳婦說了，若是非要把房子分給姐姐，那么以后她的養(yǎng)老他們就不管，拆遷的時候另給她要一套小房子，讓老太太自己過�？粗鴥鹤佣汩W的眼神，她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

　　這長長的一生啊，如此短暫。

　　隔壁誰家在聽評彈：隔著窗戶傳來，隱隱的聽不太清楚，但那詞早已熟爛在心，她無聲跟著唱道，如大夢，悠悠蘇醒，心頭事，記得分明[注1]……

　　一滴淚，從眼角沁出，無聲的沒入枕中。

　　窗外，天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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