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來不知

　　“公子，公子留步！”

　　世人皆道，目盲之人聽力非常，即使在這嘈雜的街道上我依然聽到了那個(gè)熟悉的聲音。我抱著琴，情不自禁地止了步子。

　　不可能是他。

　　且不說他每日事物繁忙，單論我兩人的情誼，他若是看到我，保不齊當(dāng)場將我捉住，關(guān)入牢中。更何況……他這人沉穩(wěn)，萬不可能如此莽撞。

　　我抬步前行，忽然被人拽住了，力道之大，險(xiǎn)些站不穩(wěn)。

　　他連忙扶住我，后退了兩步，像是在朝我作揖，“是在下冒犯了，還請公子見諒。”

　　像，太像了。我遲遲回不過神來。
　　“公子？”他又帶著疑問叫了一聲。

　　“無事�！蔽业�。說完連自己都愣了一下，這絲嘆息，實(shí)在太過惆悵�！斑@位公子攔住在下，所為何事？”

　　“那個(gè)……那個(gè)……”他聲音像極了某人，現(xiàn)在猶猶豫豫地，我不禁在心里描繪出了一副那人勾著衣角低頭嬌羞的模樣，心情也變得愉悅。

　　我對他笑笑，“但說無妨。”

　　“公子你真好看……”他呆楞楞地道。

　　我抬手撫上左臉，隨著手指往上移動(dòng)，觸感也由光滑變得凹凸不平，在往上，是塌陷的眼窩。

　　“閣下說笑了�！�

　　“不不不，我沒開玩笑，是真的好看�！�

　　聽他焦急地解釋，心里的那絲不快也散去。他繼續(xù)道，“那個(gè)……我能不能跟著公子學(xué)琴？”

　　即使我看不到，也感受到了他目光的灼熱。長生……

　　“好�！�

　　我側(cè)耳傾聽，他在一旁激動(dòng)地發(fā)出聲音，失笑著搖搖頭，完全想不出他在做什么。

　　“公子我來扶你吧�！彼槔啬米吡宋沂掷锏闹窀�，扶住我的手臂，我不太適應(yīng)地動(dòng)了動(dòng)。“琴重不重？要不要我來背？”

　　我搖搖頭，“不用了，多謝。”

　　他扶著我向前走，嘴里不斷地說著話，“公子你住哪里啊……小心腳下，有石子。我叫施君，公子叫我君兒就行。”

　　“我暫住在桐衣巷�！蔽要q豫道，“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他似是并無防備，“我本是京城人士，跟隨父母來到了郴州，幾年前父母故去，如今孤身一人，”他嘿嘿一笑，“以后我可要跟著師父了�！�

　　聞言皺眉，我亦是孤身一人。此番答應(yīng)他，不過是為了那個(gè)熟悉的聲音罷了，還有……若不是，我也確實(shí)莽撞了些。

　　他似乎看出我所想，急道，“師父答應(yīng)我了，可不能反悔！”

　　“自是不悔。你也要記得，只是學(xué)琴�！辈恢獮楹危揖乖诤ε�。

　　他的聲音一下子沮喪了，“是，師父放心，弟子不會(huì)逾越�！�

　　二、念隨風(fēng)去

　　“齊語，你看，待這戰(zhàn)事結(jié)束，我便解甲歸田，與你廝守到老�！彼е�，運(yùn)起輕功飛上崖頂，底下是村莊阡陌。我轉(zhuǎn)頭看著他，一身盔甲襯得眉目更加英挺，眼中卻是綿綿愛意。

　　我展顏一笑，“好。”

　　風(fēng)吹起，我的白衣與他的披風(fēng)一齊飛舞，似是不離。

　　畫面一轉(zhuǎn)，戰(zhàn)事結(jié)束，班師回朝。他黃袍加身，威嚴(yán)地坐在龍椅上。我努力不去看他，卻總?cè)滩蛔　?br>
　　他兩側(cè)的美人笑得嬌羞，一顰一笑都帶著媚意，宛若桃花。

　　我一杯一杯地灌著酒，辛辣入口也變得苦澀。

　　他拉著我來到池塘旁邊，垂柳拂著碧水，蕩起漣漪。他說，“莫怕，等我安排好事物，定帶你離開。”

　　畫面再轉(zhuǎn)，嬌媚美人成了他的妃子，把手中的紙摔到我面前，“趙琴師，你還有什么好狡辯的！你賣國通敵的罪證可都在此處！白紙黑字……”

　　我被拖入了牢獄之中。

　　她捏著我的下巴，“我到要看看，沒了這張臉，你還有什么手段能留住他！”

　　她沒對我的臉下手。

　　只是剜去了雙眼而已。我把塌陷的眼皮扯開，能摸到里面軟軟的肉。

　　“齊語……齊語醒醒……齊語……”我漸漸清醒，沒有眼球支撐，根本睜不開眼�！伴L生……”

　　“師父你做噩夢了嗎？”

　　不對，不是長生，是新收的小徒弟。長生早就不要我了。

　　他拿著濕布巾給我擦拭，動(dòng)作很是溫柔。

　　“師父夢到了什么？”他輕聲道。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他笑了一聲，道，“師父先把手放開吧�！�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正緊緊抓著他的另一只手腕�！皩Σ蛔×�。”

　　“師父說的哪的話，有什么對不住的。辰時(shí)了，師父要起了嗎？我?guī)蛶煾父�。�?br>
　　情不自禁地點(diǎn)頭……他現(xiàn)在實(shí)在太像長生。明明冷傲得很，卻如此體貼細(xì)致。

　　我做起來，他熟練地幫我穿著靴子。

　　“我……我有一個(gè)不情之請�！�

　　他似乎有些詫異，動(dòng)作停了一下，“師父請說�！�

　　“能不能……摸摸你的臉。失禮了�！蔽业�。心里十分忐忑不安，既希望他是，又希望他不是。

　　“好，不過師父可不能嫌我長得丑�！彼饝�(yīng)得輕快，隨著他的調(diào)侃我也不像剛才那樣緊張。

　　“不會(huì)�！�

　　他抓著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摸吧。”

　　他比我高很多，大概和長生差不多高了。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摸著他的五官，與長生一樣的薄唇，與長生一般高挺的鼻梁，這是……傷疤？我摸著他眼角處的凸起，從眼角一直延續(xù)到耳根。

　　“師父你就是嫌棄我～”他里的我太近，聲音格外清晰。我松了口氣，又有些失望。果然，他們是不同的。

　　強(qiáng)顏歡笑道，“我哪敢，只求你不嫌棄我這個(gè)瞎子就好�！�

　　“師父眼盲心不盲嘛！我施君的眼光從來不會(huì)錯(cuò)的�！闭f著，他又給我套上了一件外衫。

　　“這些事情我自己可以做的�！蔽矣行┐鞌�，他這個(gè)樣子，仿佛我真的是不能自理。

　　“徒兒照顧師父，應(yīng)該的。我跟著師父學(xué)琴，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師父不準(zhǔn)，徒兒心里過意不去�！�

　　我由他扶著來到庭院里，扭頭對他說道：“有飯菜的味道。是你做的？”

　　“師父鼻子真靈～過來嘗嘗合不合胃口。”

　　吃完早飯，我側(cè)耳聽著他收拾東西，“好了么？”

　　“可以開始了。”他坐在我旁邊。

　　我看不了琴譜，自然也沒那東西，只能一點(diǎn)點(diǎn)教他。從每一根琴弦開始，到宮商角徵羽……好像自從瞎了之后，我也就只能彈彈琴了。

　　“師父是哪里人？”他輕聲問道。

　　“江南人士�！蔽译S意撥弄著琴弦。

　　“怪不得，師父說話真好聽。”搖頭輕笑，似乎在這徒兒眼中，我這師父什么都是好的。

　　幾日之后，我的技法已經(jīng)教授地差不多。

　　“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教的了，你彈得不錯(cuò)，只要多加練習(xí)便能更近一步�！蔽业溃彩菚r(shí)候該分別，畢竟他陪了我這么久。

　　“師父你不要我了嗎？”

　　“并未，只是……唔……”軟軟的東西堵住了我的嘴，他溫?zé)岬暮粑x得如此之近。

　　他終于從我的身上離開，聲音沙啞道，“師父，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喜歡你。我知道你心里有別人，不過我會(huì)等，等你忘記他，他們在一起好不好？”

　　我心里震驚，最后猶豫著點(diǎn)了頭。

　　他開心地像個(gè)孩子。

　　三、似是而非

　　“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自從這徒兒來了之后我便極少出門，只是這幾天隱隱覺得不對勁。

　　他發(fā)出“簌簌”的聲音，我歪著頭，猜想應(yīng)該是把手中的東西放下了�！班�，聽說是朝廷派了欽差過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恍惚地點(diǎn)頭，“君兒，我該走了�！�

　　“師父去哪里？我跟著師父一起�！�

　　“去哪里……去哪里？”我心里慌亂的厲害，最終不過一聲嘆息。“回江南吧�！�

　　如此安逸的日子，不多了。

　　“師父莫怕�！彼哌^來，牽起我的手，“還有我�！�

　　“現(xiàn)在就走。帶我走！”我抬起頭，努力使自己對準(zhǔn)他的臉。

　　“好。這就走�！彼麥�?zé)岬氖终茡崦业念^頂，轉(zhuǎn)身回屋收拾東西。

　　“長生！”我忍不住喊道。

　　他停住了動(dòng)作，疑惑道，“師父？”

　　“……無事�！�

　　最后，陪在我身邊的，終究不是你。
　　我們東西并不多，我背著琴，他拿著行李，我被他扶著走到了城門。

　　“師父，這里好多人。我們可能走不了了。”他貼著我的耳朵，小聲道。

　　“趙齊語�！笔煜さ穆曇魝鱽�，似乎只隔著幾步遠(yuǎn)。

　　“應(yīng)揚(yáng)？”

　　“不錯(cuò)，是我�！彼穆曇魸u漸變大，應(yīng)該是正朝我走來，“沒想到，時(shí)隔多年，先生還記得我�！�

　　施君扶著我手臂的力道又大了些。
　　“怎會(huì)忘記�！蔽覔u搖頭，道。

　　“趙先生可是受過刑罰的人，只是那臉上的烙印哪去了？先生可別以為，陛下放了你，這事情就這么完了�！�

　　“怎敢�！�

　　“來人，將逃犯趙齊語拿下！”應(yīng)揚(yáng)一聲令下，立刻有官兵過來。

　　我掙開施君，苦笑道，“你走吧�！�

　　我似乎聽到他把骨節(jié)捏出的響聲，“師父莫怕，等我�！�

　　我被帶入了牢獄之中。

　　“為什么不求饒？只要你開口，他是不會(huì)為難你的�！睉�(yīng)揚(yáng)倒是沒有為難我，他將我?guī)У嚼为z中，雖然潮濕，卻并不是多么難以忍受。

　　我聞言一怔。我又何嘗不知道他不想為難我，只是……“一切都是命數(shù)，這是我該得的。既然決定要幫他，我就該承受結(jié)果�！�

　　“趙齊語……我知你通曉天文地理，若論才華你不比朝中任何人差，他就有這么好，值得你把自己弄成這么個(gè)不人不鬼的模樣？！”

　　我把頭轉(zhuǎn)向他的位置，“你……”

　　“不錯(cuò)，我是喜歡你�！�

　　這次我是真的愣住了。且不說在軍中他便處處與我作對，動(dòng)輒冷語相向，他對他夫人的恩愛可是世人都看在眼里的。

　　“只要你愿意，我?guī)阕�，此生必不相�?fù)。”

　　我搖搖頭，心里釋然�！皯�(yīng)大人言重了，趙某區(qū)區(qū)一介犯人有何德何能讓應(yīng)大人看中？他讓我死，我便死吧。”

　　“你就這么愛他？！”應(yīng)揚(yáng)氣急，抓住我的衣領(lǐng)。還不等我開口，便有人打斷了。

　　“應(yīng)揚(yáng)！你好大的膽子！”

　　是他。再聽到他的聲音，我竟鼻頭發(fā)酸。

　　他把應(yīng)揚(yáng)推到一旁，抱我入懷，略有粗糙的手撫著我的臉，溫柔道，“莫哭。我知曉你受了委屈，是我對不起你。你眼睛不好，可別壞了身子�！�

　　我想睜開眼，可那又怎么可能。第一次如此在意我的殘疾，此時(shí)我才意識到，再也看不到他的容貌了。對他，我實(shí)在恨不起來，只能吸吸鼻子，委屈道，“還不都是因?yàn)槟�。�?br>
　　“好好，我錯(cuò)了。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愛撒嬌，你不怨我，真好。齊語，對不起我來晚了，現(xiàn)在才履行承諾�！�

　　我有些驚訝，他放棄了皇位？試探道，“……施君？”

　　他又回復(fù)了施君痞痞的聲音，“師父，是我啊。你都沒認(rèn)出我來～”

　　我將手移到他的眼角，果然傷疤仍在。

　　他嘆口氣，“我做錯(cuò)了很多事，不想再錯(cuò)過你了。告訴我，沒有我，你不開心�！�

　　我能感覺到應(yīng)揚(yáng)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里，他很明智地沒有出聲。

　　我道，“是。沒有你，我不開心。我想你�！蔽姨鎽�(yīng)揚(yáng)問道，“現(xiàn)在皇位上是誰？”

　　長生俏皮地笑笑，“替身啊。我早就找好的。”忽而黯然，“如果你沒有認(rèn)罪，就不會(huì)受這些苦了。齊語……”

　　“我逆天改命，理應(yīng)受難�！辈洳渌拔覀冏甙�。”

　　“好�！彼曇粲鋹偅曳路鹩挚吹剿创捷p笑的模樣。

　　“愿為君作曲，傾付畢生情�！蔽亦�。

　　“你說什么？”

　　“我說啊，你可是我的徒弟呢，認(rèn)了師父可不能賴賬，尊師重道懂不懂？跟著為師好好學(xué)琴吧。”

　　“是，師父�！彼麑⑽冶�，“徒兒一定好好孝敬您，定然讓師父滿意�！�

　　“��！你混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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