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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華傾國豈無情
天漸漸轉(zhuǎn)涼,瑟瑟秋風(fēng)時不時卷起幾枚枯葉,發(fā)出如垂死之人吶吶低語般的聲音。
蘇云然斜靠在貴妃榻上,望著那一排捧著賞賜的宮女,神情有些不耐煩。她拈起一縷長發(fā)在指間繞著,喚其中一個捧了盒明珠的宮女上前。
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被細細地雕了花紋,顯得精致而沉穩(wěn),映襯得明珠格外熠熠生輝。
蘇云然看著那珠子,恍惚間便想起,那人,向來是極不喜歡這等璀璨奪目之物的,除了皇位之外。
她猶記得自己初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那眉眼如畫的男子,一襲白衫,笑意溫潤,連聲音都那般好聽。
江落容,當(dāng)朝皇帝的七弟,靖安王。
“你是我所召來的畫妖,云然!蹦侨苏Z氣溫柔,聲音仿佛來自泉底。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教她失了神。
這樣的佳公子,全然不似凡塵中人,軒然霞舉,謙恭有禮而自有風(fēng)骨?扇绱顺鰤m的男子,卻也免不了世俗之心。
他要這天下。
人人皆知左相獻給當(dāng)今圣上一女子,容貌傾國,帝驚為天人,遂立為淑妃,賜未央宮。
而左相,是江落容的人。
入宮后,皇帝待她極好,幾乎到了專寵的地步,免她各類繁瑣禮儀,亦許蘇云然喚他,阿茗。
思緒轉(zhuǎn)回,蘇云然望著那小心翼翼捧著盒子的宮女,伸手取出了一顆珠子,指尖鮮紅的蔻丹在明珠映襯下顯得愈發(fā)妖冶惑人。
那宮女忙討好道:“娘娘的眼光當(dāng)真是好,這明珠可……”
蘇云然眸子微瞇,不待她說完便將那珠子擲在地上!岸寄孟氯ィ蔚帽緦m頭暈!彼袂殂紤,抬手撩起額前碎發(fā),不經(jīng)意的動作卻分外嫵媚動人。
“然兒莫不是要朕學(xué)那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方可博美人一笑?”忽有人推門而入,聲音含笑,對她打趣道。
蘇云然冷哼一聲,連眼也不抬:“臣妾不愛笑罷了,皇上要當(dāng)昏君,可別連累臣妾被人罵作妖妃。況如今天下一統(tǒng),何來諸侯?皇上倒會哄人的!
江念茗朗聲大笑,似是沒有聽到她言語中的冒犯。
“朕的然兒自是一代賢后,誰人敢說閑話,朕便誅他九族!彼裆J真,眼里是不加掩飾的情意。
蘇云然心中微震,面上卻裝著不動聲色。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但到底還是沉默了。
果然,立后的詔書隔日便頒下,似是巨石落入平靜的湖面,在前朝后宮引起了軒然大波。蘇云然無家世背景,封為淑妃已是不妥,況帝王獨寵,眾人早已多有不滿,如今又要立后,前朝自是極力反對。
有一官員出言辱罵蘇云然,江念茗大怒,當(dāng)即將其賜死。那大臣雖并非什么善類,可此舉無疑是讓諸臣寒了心。
而這,恰恰正是江落容想看到的。
籠絡(luò)人心,結(jié)派掌權(quán),江落容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位置?善砻婀Ψ蜃龅脴O好,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連最后的逼宮都成了理所當(dāng)然——君王受妖妃蠱惑,國事危急,需有一人維持大局。
是夜,蘇云然悄無聲息地潛入江落容的寢殿。
那人看見她后,并沒有絲毫驚訝,依舊笑得風(fēng)輕云淡。他遞過一杯茶水,溫言道:“外面天寒,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你知我是妖,又怎會怕寒!彼龥]有接,只緊緊盯著他,“放他一條生路!
她要救江念茗。
她動心了,最初她傾慕江落容的相貌氣度,后來卻被江念茗的一片癡心所打動,愛上了那個,肯為她放棄一切的男子。
她每月十五身體會極虛弱,他便在那日守著,寸步不離;她喜食一道碧澗羹,他身為九五之尊親自學(xué)了做法為她下廚;她化妖前附身的那卷畫一次不小心被燒去一角,為了恢復(fù)靈氣她在一段時間內(nèi)臥病在床,時昏時醒,連太醫(yī)也束手無策,他竟信了民間法子,整整七日,日日以自己的血做藥引。
愛這種東西毫無道理,可偏偏又讓人變得癡傻無比。
江落容收回手,自己抿了口茶,輕笑著問:“云然,你方才所言,是為何意?”
“王爺已得到想要的,阿茗被幽禁,對你毫無威脅……”
“云然!苯淙蓍_口打斷了她的話,“皇上愧于國而自盡,是最好的結(jié)局!
“王爺如此謀略,我不信竟連假死都策劃不出!”蘇云然握緊了雙手,咬牙說道。
江落容不言,只一雙深邃眸子靜靜地望著她。
他等了這么久,怎么可能給自己留下如此后患。
“呵!碧K云然笑得有些凄然,“江落容,我命符在你手中,可我不怕死,無須對你言聽計從。畫妖法力低微,無力阻止你,可若是你執(zhí)意不肯放過阿茗,我自有法子,讓你不得善終!”
江落容閉上雙眼,神情有些無奈。
“我從未想過拿命符要挾你,你若想,此刻便可拿回!彼麌@了口氣,“云然,我的心意,你當(dāng)真不知?”
“心意?”蘇云然冷笑,“所以要將我送入宮中?所以連我的一個請求都不肯答應(yīng)?”
屋內(nèi)一下寂靜無聲,只有外面的風(fēng)在陣陣呼嘯。
“說到底,你愛的,不過是自己筆下所畫的絕世容貌!
她知此番是白來一趟,便轉(zhuǎn)身要離開。
“為什么是他?”江落容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帶著幾分不甘。
蘇云然止步,語調(diào)輕柔:“你們凡人的女子愛的是志向高遠,頂天立地的英雄?晌蚁騺碜运,只愛愿為我拋下一切的昏君!
說罷,她走了出去,風(fēng)將她的衣擺吹起,恍惚間讓江落容以為她將乘風(fēng)而去,再不能見。
蘇云然出來便匆匆趕到江念茗處,見到那人便立刻拉住他的衣袖。
“然兒,你怎么來了,這里不許旁人進的,你莫要被侍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否則會被我連累!苯钴壑袧M是擔(dān)憂。
“阿茗,我們離開這兒,去宮外做一對尋常夫妻,好不好?”蘇云然急急說道。
不能再等下去了,江落容遲早會下手的。
江念茗的眼睛彎了起來:“然兒,若是能同你做一對尋常夫妻,白首不離,自是我日夜所盼,如何會不好?只是……”他眼眸里的光漸漸黯淡下去。
“宮中守衛(wèi)森嚴,你我又怎能逃出?七弟不是傷及無辜的人,你還是快回你宮中,待得七弟登基,想來是要放后宮妃子出宮的!
“阿茗!碧K云然望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他逼宮的理由,你可還記得?”
皇帝受妖妃蠱惑,而她,正是那個妖妃。
江念茗雙手緊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茗,我其實……”蘇云然猶豫了片刻垂眸說道,“我是妖,自然能帶你離開,你跟我走好不好你若懼我,離開后我必不會糾纏……”
她剩下的話被那人的唇堵在了口中。
江念茗將她發(fā)上有些歪斜的簪子扶好,輕聲道:“說什么傻話,你我是夫妻,我又怎會懼你!
蘇云然頰上浮起紅暈,忙轉(zhuǎn)過身去,便也沒有看到他眼底的掙扎。
“那便快走吧,來不及了!彼齻(cè)身想拉過江念茗的手,身體卻忽地一晃,然后微微顫抖著,似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走?朕何時說了要跟你走?”那人聲音平淡,似是不帶絲毫情感,“若非你這妖孽,朕又怎么會淪落到今天這下場?”
“阿、阿茗……”縛妖繩一點一點地收緊,幾乎要勒入她的皮肉,痛得讓她說不出話來。
昏過去前她抬頭看了江念茗一眼,他神色冷漠,眼中再沒有了往日的柔情。
門忽然被人推開,笑意溫潤的男子提著一壺酒自門外走近:“皇兄當(dāng)真是言出必行!
“你先前答應(yīng)我的……”
江落容緩緩將酒放在桌上,從容道:“等云然醒后,我自會將命符還給她,皇兄大可放心。”
“那繩索……可會傷到她?”江念茗沉默半響后開口道。
“被縛妖繩捆住時雖痛,卻不會被傷到分毫!苯淙葺p輕抬手,那繩索便松開蘇云然,飛入他袖中。
“院中棠棣花謝后結(jié)了些果,我便命人拿去試著釀成了酒。這酒味雖苦澀,卻也別有一番滋味,所以拿來讓皇兄嘗嘗!苯淙輰⑻K云然抱起,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我死后,放她離開罷!苯钴恼Z氣幾近哀求,眸中猶藏著幾分眷戀與不舍。
江落容的身形頓了頓,冷聲道:“俗事多煩擾,這酒能讓皇兄脫離這五濁惡世,此后一切,便再與皇兄無關(guān)了!
“云然,自會一生安然無憂。”
大門緩緩合上,她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江念茗的視線中。
江念茗舉起酒壺,手向上傾了些,那酒便悉數(shù)流入他口中,苦澀得讓人眼角泛酸。
“然兒,若有來生……若是有來生……”
你我再做一對尋常夫妻,永不分離。
酒壺墜地,化作千百碎片四濺開來。
昏昏沉沉間,蘇云然感到有一雙手輕撫過她的臉頰。
“阿茗……”她輕喃出聲。那雙手一頓,便離開了。
蘇云然費力地睜開雙眸,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襲龍袍的江落容,此時的他,早已沒有了初見時的出塵脫俗。
“江落容,這龍袍,當(dāng)真不適合你!彼乜粗,話便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
江落容輕笑出聲,柔聲道:“云然,你我此后相依,我定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到你。”
“傷我?”蘇云然佯裝疑惑道,“可從頭到尾,傷我的人不是只有你嗎?”
“云然……”他的聲音中帶上了幾分慌亂。
“皇上可是覺得云然是傻子?”她嘴角的笑寒意徹骨,“這宮中知我是妖的只有您一人,況且阿茗又怎會有縛妖繩這等仙器?”
“而皇上的師父玄清子精通術(shù)法,這縛妖繩可是他給您的?”
“呵,然后皇上再拿我要挾阿茗,對不對?可我與阿茗是夫妻,他的性子和情意,我難道會不知?”她不給江落容說話的機會,只自己喋喋不休地說著。
她明明在笑,可偏偏眼角的淚止不住地滑落。
蘇云然的眼中忽然凝起極深的恨意:“江落容,你把阿茗的東西都奪走了,他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了!為什么你竟還要逼他生生把我也推開!他是你的兄長,你怎么忍心!”
“兄長?朕可從未把他當(dāng)作是兄長。”江落容的神色變得可怕起來,眼中一片陰翳,“朕與他同是父皇母后的兒子,可自小到大,所有的寵愛是他的,最好的東西是他的,連兄弟姐妹也一個個都圍著他轉(zhuǎn)。論騎射,朕不比他差;論經(jīng)書史籍,朕亦遠勝于他!朝堂政事朕比他通曉,帶兵抗敵是朕立下戰(zhàn)功累累!可縱然如此……這皇位,父皇依然傳給了他.”
自小便不服輸?shù)纳倌辏恍南胍岩磺凶龅阶詈,只為了勝過兄長,爭得屬于自己的榮譽和信任?墒菬o論做得再好,在旁人眼里他都比不上江念茗。名為嫉恨的種子就這樣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并潛滋暗長著。
“連你,如今也只心心念念著他。”神情陰狠的男子用力捏起蘇云然的下巴,“不是朕奪了他的,而是他先把朕的一切,都搶走了。”
蘇云然將他的手打落,恨聲道:“你得不到,是因為那本來就不屬于你!阿茗……他在哪兒?”
她的身子微微抖著,似是在害怕什么。
“許是黃泉,又許是碧落?反正,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江落容!”她雙目泛起猩紅之色,,詭異的光在眸中隱隱閃現(xiàn)著。
江落容終于冷靜,見到她的樣子一下慌了神,急忙將她摟入懷中輕聲安慰:“他不在了還有我,我會護著你,江念茗能給你的,我也能!
奪取皇位,不過是他報復(fù)那人的手段,他只是不甘,并非真的貪戀帝王權(quán)勢。可他沒想到自己會對蘇云然動情。起初他并未打算要江念茗的性命,可偏偏蘇云然對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于是殺意由此而起,嫉妒和憎恨如烈火般將他吞噬。
蘇云然用力將他推開,驀地笑了起來:“你可總算是得償所愿了,你既如此看重這皇位,我便祝你此生無人可信,無人敢愛,在這皇位上直至眾叛親離,不得善終!”
她語氣森然,話音剛落便有一道道紅紋在身上蔓延開來,開出數(shù)朵血色的花。她眉頭緊皺著,牙齒死死咬著下唇才沒有痛呼出聲。
意識漸漸混沌起來,只有那人曾對她說過的話在腦海中一遍遍回響起來。
“佳人玉貌,舉止從容自有林下風(fēng)致,朕一見便傾心!
“得卿如此,乃朕畢生幸事!
“江山美人,若只能擇其一,那自然是你!
……
江落容知道殺了江念茗,蘇云然必會恨他。
可他沒想到,她的恨意竟深到甘愿以性命為代價使出血咒來詛咒他。
他記得那些如血痕般的紋路出現(xiàn)在蘇云然身上時他有多么恐慌,他想要解釋,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紅光將她籠罩,最終連尸首也沒有留下。
諾大的宮殿,只剩下了他一人;碧瓦朱甍的皇宮,自此冰冷得可怕。
幼時被其他兄弟欺負時,他沒有哭;被父皇母后冷落時,他不曾哭;戰(zhàn)場之上,遍體鱗傷性命垂危之際,他也未落過一滴淚。
可是那天,他抱著一軸殘破的畫卷,哭得狼狽而無助。
江山浩大,卻再無那人身影。
他親手殺了那個令他無比嫉恨的人,卻也是他,親手害了這世間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恨意蒙蔽了他的雙眼,讓他一步步,毀了自己的愛。
自此一生孤苦寂寥,終不得善果,是她的報復(fù),也該是他的報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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