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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九月份,暑氣漸消,人心卻還是浮躁。
姜盼蹲在地上,用黃泥巴捏出了一個小碗,然后,她站起身,狠狠地將碗倒扣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啪的一聲,恰如意料之中的清脆。
“黃泥巴有什么好玩的!”有人不屑地說道。
姜盼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心里不禁暗暗罵道:要你管。
“干嘛?”
姜亦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猶豫之色。
“嗯……潘思華是你表姐?”
姜盼點點頭,“是。
“你知道……她住哪兒嗎?”
“知道呀!”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
姜亦和姜盼是堂兄妹,小時候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卻從來都玩不到一處,因此,兩人也就不怎么親近,況且,自從大伯一家搬到鎮(zhèn)上落戶之后,連見面的時候都少了。
“你問這個干嘛?”姜盼拍拍手,站了起來,姜亦連忙后退幾步,像是生怕那揚起的灰塵波及自身,姜盼瞧著,心里莫名諷刺。
“讓開,別煩我。”
姜盼不打算同他多說,想要走人,姜亦卻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
“不準走!”
“我穿了好幾天的衣服,還沒換呢!”
姜亦聞言,手抖了抖,卻固執(zhí)地沒有松開。
“你還沒告訴我呢!”
“我才不告訴你呢!”
姜亦冷哼一聲,扯著姜盼的衣袖,把她拽到了洗衣板旁邊蹲下,一邊左顧右盼,生怕有人發(fā)現(xiàn),“你給我說了,我就給你一本繪畫書!
大伯家的條件不錯,姜亦的衣食住行和地主家的小少爺差不多,手里有什么樣有趣的玩意兒都不新鮮。
“真的,拿給我瞧瞧!
姜盼有些心動,只是指個路,就能換一本繪畫書,天底下還有這樣便宜的買賣。
姜亦得意地笑了笑,像是早料到她會答應,飛奔回屋子里拿出了一本漂亮的繪畫書遞到姜盼眼前,姜盼正準備接住,他卻又極快地收了回去。
“先告訴我,她住在哪兒?”
姜盼的眼睛都粘在了繪畫書上了,連忙應道:“那可說好了,別耍賴!
姜盼喜歡畫畫,泛泛而已,談不上多么深刻,此時正好有些熱忱,便不介意受他指揮一遭。
“你認識她?”
“她教過我一段時間的語文!
“這樣!”
思華表姐之前在鎮(zhèn)上的小學當過一段時間老師,沒想到,姜亦是正好是她的學生。
潘思華是姜盼大舅的女兒,算得上是山窩窩里飛出來的金鳳凰,肚子里有墨水,走到哪兒都受人尊重,況且,模樣生得好,性格也十分溫柔,多少好后生惦記著呢!
姜盼沒想太多,心里念著繪畫書,不用姜亦催促,便拉著他爬上了屋頂。
她指著遠處山頭的一棵樹,那棵樹就像是青山長出的一根刺,無比顯眼,“看見了嗎?”
“什么?”
“樹!”
姜亦皺起眉頭,問道:“然后呢?”
“你看啊,沿著大路走,一直走,遇到第一座橋的時候,向右轉,就能看見一條岔路,沿著岔路走,又會遇到一座橋,這個時候,就向左轉,那是上山的路,沿著山路一直走,拐幾個彎,過幾個樹林,然后走一段直路,再拐個彎,有一段下坡路,你會看到幾間房子,那就是思華表姐家了,那棵樹正好在思華表姐家對面的山頭上,你盯著那棵樹,就不會迷路了!
姜亦看著那棵樹,一言不發(fā)。
“記住了嗎?記住了就把繪畫書給我!
“沒記住,那個山在哪兒啊?”
姜盼急得抓耳撓腮,又給他詳細地說了幾遍,他卻還是一臉茫然。她都快氣死了,這路她走過好多回,一點兒也不復雜,他怎么就記不住呢?
“你帶我去吧!”他忽然說道。
“啊?不要。”那么遠,她才懶得去,要去也是他自己去。
“我真的不知道路,你帶我去吧!”
姜盼忽然靈機一動,猴兒似的跑下樓去,從書包里找出草稿紙和鉛筆。
畫一幅地圖給他,總不會再迷路了吧!
她竭力畫得仔細,將關鍵的地方都著重標了出來,比期中考試都要認真,可是等到她把地圖交到姜亦手里的時候,他卻還是搖頭。
“還是你帶我去吧!”
“太遠了,我不想去!”
去呢?還是不去呢?她看著姜盼攥在手里的繪畫書,陷入了沉思。
姜亦見她動搖,便趁熱打鐵極力勸說,拿著繪畫書在她眼前使勁兒晃悠。
“帶我去,這繪畫書就給你了!
“不如這樣,我?guī)闳W校,從學?茨强脴淇吹每汕宄!
學校建在半山腰,離家不過十多分鐘的路程,并不算遠。
姜亦聞言,眼神暗了暗,卻到底沒有反駁。
路上,姜盼一再強調說:“到了學校,我給你指了路,你可就得把繪畫書給我!
“……好!苯嗷卮鸬芈唤(jīng)心。
姜盼安心了,一路蹦蹦跳跳,沒一會就到了學校。
“就是那里,你看,那里,那樹的對面就是思華表姐家,夠明顯了吧!”
蒼茫的群山之中,那一棵樹安靜地生長著,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才有如此高大粗壯。
“我還是不清楚該怎么走!
姜亦有些泄氣,不管不顧,一屁股坐到了乒乓球臺子上。
空曠的學校里,只有姜盼和姜亦兩個人,相對無言。
姜盼都要哭了,那棵樹那么明顯,思華表姐的家就在那棵樹對面的山上,多么簡單啊!
她忍不住想,姜亦是不是有點兒傻呀?
“你就沿著路走啊,總會走到的。”
“你帶我去吧!”
他又一次說道,希望她親自為他帶路,說完就看著遠方的山巒發(fā)呆,眼神里有些姜盼看不懂的憂傷。
“我不干了!”
姜盼氣呼呼地說完,甩手就想走人,這么遠,她可不想去,而且,要是回家晚了,肯定要挨打的,姜亦不怕,她可是怕得很呀!
姜亦又扯住了她的衣袖,她早有防備,掄圓了胳膊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掙開了他的桎梏,趁機跑路,才跑出去幾步,卻又被他抓住了領子,提了起來。
“啊……你放開我。 苯卧诳罩泻鷣y撲騰。
“我保證,你帶我去了,我就把繪畫書給你,好不好?”
“不要了,我才不去,那么遠!
“哼!那我就把繪畫書扔到茅坑里去。”
“隨便!”
“……你就帶我去吧!我真不知道路!
姜亦的態(tài)度忽然又軟了下來,他松了手,將姜盼放到了地上,姜盼抓住機會,狠狠踩了他一腳,一溜煙跑得沒了影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姜盼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為何,竟然會有一絲的愧疚的感覺。
她還真是害怕別人的懇求,因為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答應。
每天上學回家,她都走這條小路,走了無數(shù)遍,唯獨今日最為糾結,她坐在路邊的石板上,等著姜亦回來,等了半晌,路的那一邊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為什么?
她不明白姜亦執(zhí)著的意義在哪里。
秋日寂靜的午后,陽光仍舊有些炙人,姜亦坐在學校門前的石階之上,雙手撐在身后,目光飄渺不定。
鄉(xiāng)村里有很多流浪的小貓小狗,居無定所,吃百家飯,只要對它們表露出些許善意,它們就會依依不舍地一路跟隨,濕漉漉的眼睛藏不住干澀的渴望。
然而,很少有人會真的把它們帶回家,等到那一扇又一扇沉重的大門緊緊關上之時,最后的一絲希望也隨之破滅。希望過后,便是失望,失望積攢多了,一不留神也就絕望了,它們緩緩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在無垠的天地之間,落寞如山間沉睡的枯葉,悄無聲息。
姜亦現(xiàn)在就是一只流浪貓。
“你去思華表姐家……干什么?”
姜亦身子一震,沒料到姜盼還會再回來,扭過頭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說道:“想去看看她,她走的那一天,我沒在學校,第二天才知道,她被調到了別的地方去教書了!
“你喜歡她!”
“我……”
“我也喜歡我的老師,楊老師,祝老師,還有陳老師,他們都很好!
姜亦猛然提起的心又猛然落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我?guī)闳サ脑,你還會給我繪畫書嗎?”
“給,一定給你的。”
姜亦眼中剎那盛放的光華,是以往從不曾有的,他站起身,將手中的繪畫書塞到姜盼手中,生怕她翻悔。
姜盼拿著繪畫書,只覺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些,不過,還是欣喜更多些。
真的是很漂亮的一本繪畫書。
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兩個小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前面的是姜盼,后面的是姜亦。
怎么就答應了呢?姜盼眉頭都擰成了川字,可是現(xiàn)在翻悔,還真就成了小人,沒辦法,她只好一邊懊惱著,一邊催促姜亦走快些。
姜亦比姜盼大四歲,論走路卻不是姜盼的對手,姜盼雖然是個女娃娃,可是翻墻爬樹,倒是樣樣在行。
“你走快點嘍!”
“你走慢點嘛!”
“還慢點,天黑了都到不了!
“……知道了!
姜亦氣喘吁吁地走著,小臉通紅,汗流浹背,反觀姜盼,一派輕松自在,像是不會感覺到累。
走了好久,終于來到了第一座橋,在此處拐入右邊的岔路,沿著一條清澈的小河,逆流而上。
“你看,那棵樹就在那兒,很近了吧!”姜盼站在遠處,等著姜亦趕上來。
“看到了!
“就在那對面的山上。”
“那對面嗎?”
走得近了,那棵樹看起來比想象中還要大許多,即便如此,還是那么遙遠,那么的……難以觸及。
潘老師是個很好的老師,大家都這么說。
姜亦從來沒將心思放在學習上面,可是,潘老師的課他卻會很認真地聽,不管能否聽懂,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起起伏伏。
潘老師是很溫柔,很善良,聲音也很好聽,在一眾古板嚴肅的老師之中,她是那么顯眼,無數(shù)次,她潛入他的夢中,在虛化的世界里,化成明媚的陽光,穿透他的心靈,去到許多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每個班里總會有幾個混世魔王,他算是班上的小老大,平日里沒人敢輕易招惹他,老師們也奉行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政策,只要鬧得不是太過分。
他一直為自己的強大感到無比自豪,直到,潘老師的出現(xiàn)。
老師都喜歡優(yōu)秀的學生,不管男女,不管美丑,只要成績足夠好,老師總會多夸獎幾句。
有些人認為老師偏心,有些人卻認為老師公平,畢竟,喜歡不是無緣無故的,喜歡是要努力爭取的,一個學生的成功與否與試卷上的分數(shù)高低直接相關,而這分數(shù)恰恰是最容易改變的,不像其他,比如家世,比如容貌。
他突然有了做一名好學生的渴望,開始認真地對待每一份作業(yè),想要獲得更多的她的關注。
她總是面帶微笑,他想,若是當目光轉向他時,那笑容能更加燦爛些,該多好啊!
這,是私心嗎?如果是,他不介意成為一個自私的人。
她走的前一天,還囑咐他一定要認真完成作業(yè),不會的做好標記,第二天再來問她。
她走的第二天,他回到學校,看著那一根熟悉的教鞭握在了另一個老師的手里,心變成了空白的,腦袋也是,仿佛,突然就到了冬天。
一只黃白相間的大狗從姜盼腳邊跑了過去,然后,又一只灰色的大狗跑了過去,你追我趕,玩著人類不懂的游戲。
姜亦被那兩只大狗嚇了一跳,躲到了路邊的草叢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最近時常聽說流浪狗咬人的事情,有些人染上了狂犬病,沒多久就死了,而且據(jù)說死狀十分可怕。
姜盼人小膽大,看著姜亦這副吃癟的模樣,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哈哈大笑,就差沒打幾個滾了。
“笑個屁。
“我笑我的,又沒笑你,指名道姓了嗎?”
“……快點走!
“哈哈哈哈,走,這就走!”
轉眼來到了第二座橋,這是一座漂亮的石拱橋,橋頭有一棵大柳樹,樹下堆著幾塊巨大的石頭,石頭上坐著幾個歇涼的大人。
“你是不是潘秀蘭的姑娘。俊庇腥藛柕馈
“是。
“去你舅舅家哦?”
“嗯!”
“都長這么大了,跟徐燦差不多高……”
每年過年,姜盼的爸媽都會帶著她去舅舅家拜年,路過此處的時候,遇到了熟人也都會停下來拉兩句家常,即便如此,姜盼還是不記得他們,更不知道如何稱呼他們。
他們問她,她回答就好。
“從這邊上去,沿著山路走。”
姜盼抬腳,在一塊半嵌在地里的石頭上將鞋上厚重的泥土刮去,旁邊是一個牛圈,一頭大黃牛嘴里正嚼著苞谷葉葉,從半人高的柵欄里探出一個大大的腦袋,水靈靈的眼睛瞧著路過的兩個人。
“好臭啊!”姜亦抱怨。
“牛圈不臭,難道還是香的?”
姜亦捂著鼻子,小跑幾步,沖到了姜盼前頭,這才松開手,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
“還有多遠?”他問道。
“沒多遠了!苯卧谛睦锔`笑,其實,還有不短的一段路。
蜿蜒的山路邊上,也有不少田地,田地里面,還有幾座墳,舊的冷清無比,早已被雜草覆蓋,白色的飄飄都變成了褐色,新的卻還熱鬧,被五彩的花圈包圍,像是末路的狂歡,幾場風雨過后,也就沉寂了。
姜盼興致勃勃地講起了鬼故事,這是她一個不算愛好的愛好,在學校里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時候,甚至比賽著誰的故事更嚇人。
“你知道青面獠牙的故事嗎?”
“不知道!
“我知道啊,我給你說,很久以前,有一個地主,有一天,他從路上撿了一個小叫花子回家,地主讓小叫花子吃飽了飯,就狠心把他給殺了,埋到后院的樹下,因為他聽說這樣能轉運……如果聽到他叫你的名字,一定不要回頭,也不能答應,不然馬上就得死,不過,只要聽見了他的聲音,過幾天也是要死的!
“怎么都是要死啰!”姜亦翻了一個白眼。
“哦……應該是這樣!
“傻子才相信這些鬼話。”
“就你聰明喲!”
姜亦沒再搭理她,專心趕路。
路的左邊是深深的峽谷,峽谷里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即使有著重重樹葉阻隔,流水潺湲的聲音仍舊清晰可聞,路的右邊則是光禿禿的崖壁,崖壁的上面是紛亂的雜草,有些雜草長得很長,懸在半空中,有風路過的時候,就開始輕靈舞動。
遠遠望去,滿目蒼翠,前路在拐彎的地方突然消失,然而,并未真的消失,只是被暫時隱藏,等走到原先以為是盡頭的地方,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路還很長。
沒人說話的時候,深山就像深海。
“姜亦……姜亦……” 姜盼故意壓低了聲音,幽靈般呼喚著姜亦的名字。
“姜亦……姜亦……”
姜亦根本沒有回頭。
“誒!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啊?我聽到了,好像在喊誰的名字,你聽聽。”她疾走幾步,與他并行。
“聽到了,就是你說的。”他以前真沒發(fā)現(xiàn),這個妹妹這么喜歡鬧騰。
“我沒說話啊!你,你別嚇我呀!”姜盼死不承認。
看著她還故意做出一副驚懼的模樣,活像真見著了鬼似的,姜亦突然覺得,他以前還是低估了她傻的程度了。
“好渴啊!”他說。
姜盼見他始終不上當,也覺得沒意思了,撅起小嘴,一臉的不高興。
“前面的彎彎里有個水潭,很干凈的!
“那我先去了,你慢慢來吧!”
姜亦說罷,便大喘著氣跑遠了,一會兒就沒了影子,姜盼愣了愣,不甘心落在后頭,也急忙追趕過去。
到了彎彎里的水潭邊上,潭水還晃蕩著,卻沒見著姜亦,她坐到水潭邊的青石板上,雙手合攏做了個瓢,舀了水解渴,這才繼續(xù)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路,還是沒見著姜亦。
莫名有些心慌。
姜盼喜歡聽鬼故事,也喜歡講鬼故事,但是還是很怕鬼的,此時此刻,突然消失的姜亦就像是被大山吞進了肚子里一般,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她了?
忍不住頭皮發(fā)麻,背脊發(fā)涼,只覺,四面八方都有猙獰的鬼怪靠近,裹挾著鋪天蓋地的惡意。
人的胡思亂想,歸根結底,大概還是來源于內心的恐懼。
從抽象到具象。
“哎呦!”
一不留神,踢到了一塊石頭,姜盼整個人毫無防備地就撲到了地上。
好痛啊,可是,更委屈,眼淚在眼中蓄積,似有決堤之勢。
姜盼卻沒有哭,只是狠狠吸了幾下鼻子,自己慢慢地就爬了起來。就算把嗓子都哭啞,誰會搭理她呢?
她神情木然,機械地向前走去,抱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她甚至想,如果,她死了……
“哈!”姜亦大吼一聲,從路邊的草叢中跳了出來,若是再拿上一把大馬刀就更像土匪了。
他只是想給這個不聽話的小妹一點點教訓,而已。
“嗚……嗚……我不帶你去了……嗚……”
現(xiàn)在,終于可以哭了。
姜亦慌了,還以為是自己嚇到她了,雖然,他的確是想要嚇她,但是,他也沒想把她嚇哭。
“我的錯,我的錯,你別哭了,行不行,別人還以為我打你了呢!”
他這么一說,姜盼反而哭得更大聲了,伴著歇斯底里的嚎叫,姜亦簡直沒有一點辦法。
“你要怎么辦嘛?” 他問。
姜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將臉埋到了臂彎里,抽抽噎噎,可憐得不像樣子。
姜亦急得團團轉,后悔不迭,怎么哄都不行,最后干脆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徹底沒了主意。
不知道是累的,還是氣的,他竟然一點兒不嫌臟。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試探地說:“我背你,行不行?”
哭到這會兒,眼睛都哭干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收尾,現(xiàn)在聽他這么一說,哪里有不答應的。
“要!
這么干脆,姜亦心想,早知道就早說了,他看了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再不快點,回去的時候天就真的黑了。
姜亦背著姜盼,費力地走著,姜盼打了個呵欠,趴在他背上,舒服地差點睡過去,不過,她也沒讓他背她多久,等到了狹窄的小路路口,她自覺就從他背上跳下來了。
兩人都知趣地沒再鬧,因為,前方有惡狗擋道。
前方有一戶人家,房屋后面有一片竹林,而他們要穿過竹林。
狗仗人勢,這話真是不假,那只黑白灰相間的大狗即使被拴著,也蹦跶地如此歡實,不住朝著兩人炫耀滿口尖利的白牙,若不是那鐵鏈足夠粗,他們還真不敢靠近。
又不偷你家東西,至于這么兇嗎?姜盼心里暗暗罵道,手里則是緊緊握著一塊石頭,小心翼翼地從屋旁的小路走過。
姜亦比她好不到哪兒去,手里拿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撿的約莫半米長的木棍,做好了隨時防御惡狗攻擊的準備。
好在,有驚無險,兩人都安全地穿過了竹林,總算松了一口氣。
穿過了竹林,再穿過一片樹林,走上了一條筆直的小道,再過一會兒,應該就能看到舅舅家的房屋了。
“要到了嗎?”姜亦滿頭大汗地問道。
“再下個坡就到了,你看那棵樹,就在對面了。”
終于要到了,終于,他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
是最古舊的木屋,蓋著青灰色的瓦片,遠遠看去,像是一條游弋在谷底的青鯉。
在這安靜的世間一隅,居住著好幾戶人家,攀談的時候,追溯起來,彼此之間大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親,因著這個緣故,相處得還算融洽。
從陡峭的山坡上下來,走過一段狹窄的田埂,從鬧騰的豬圈旁經(jīng)過,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了院子,在思華表姐家門口停住了腳步。
沒人!
房屋緊閉著,安靜得不像話。
“沒人,怎么辦?”
姜盼回頭看姜亦,她以為他應該會很失望,沒想到,他卻異常的平靜。
“現(xiàn)在怎么辦?”她又一次問道。
“等一會兒吧!”
“等一會兒還不回來呢?”
“那……我們就回去!
姜亦茶褐色的眼眸之中渲染著薄而透明的堅定,似乎并不難懂,可是,姜盼仍舊無法理解。
走這一趟到底是為了什么?
兩人在屋前的木板凳上坐下,望著對面山頂上那一刻巨大的樹,誰都沒有說話。
這里真是一個奇妙的所在,時間拋棄了固有的面貌,化作了天上的一片云,屋檐上的一只蜘蛛,甚至是,籬笆外的一只玳瑁貓,都沒有刻度,所以,只知道時間在流逝,卻不知道流逝了多少時間。
吱呀一聲,有一扇門被推開,一道蒼老的聲音,驀然打破了沉默。
“你們兩個是哪家的娃兒?”老婆婆穿著傳統(tǒng)的青色布衫,一只手撐著門框,另一只握著門邊,只露出了半個身子,黝黑的臉上是深刻的皺紋,如同刀斧劈砍出來的一般,讓人無法產(chǎn)生惡意。
“我是姜盼,來找思華表姐的。”姜盼開口說道,聲音清脆爽朗。
老婆婆拉開門走了出來,渾濁的眼中帶上了一絲笑意,“是姜盼!思華和他爸媽上山干活去了,這時候……差不多也要回來了,來,進屋坐會兒吧!”
對于這位和藹的老婆婆,姜盼有些許模糊的印象,應該是見過的,可是,小孩子大都不記事兒,時隔久遠,即便以前見過,現(xiàn)在,也只同陌生人一般。
“不用麻煩您了,我們就在外面等著就是!
“過會兒就回來了,不用著急!
老婆婆說罷,轉身進了屋子,卻沒關門,過了一會兒,又走了出來,手里兜著幾個青色的果子。
“這是小斌昨天上山打的果子,洗干凈了的!
“多謝您了!”姜盼沒有推拒,伸出雙手接了,姜亦愣了愣,正猶豫著,見姜盼接了,才跟著接了。
“不值什么,山里多得是!崩掀牌判χf道。
吱呀一聲,門又重新關上,除了手上多了幾個果子,一切與先前似乎沒有什么不一樣。
“好吃!”姜盼啃了一口果子,由衷贊嘆,“你怎么不吃?”
“真的好吃?”姜亦皺眉打量著手里的果子,還是青色,難道不會酸嗎?
“真的好吃!
姜亦試著咬了一小口,果肉有些硬,卻十分清甜。
“哈哈哈,沒騙你吧!”姜盼已經(jīng)吃完了一個,又準備吃第二個。
“你認識那個老婆婆嗎?”姜亦問她。
“認識,只是忘了怎么稱呼了。”
“都忘了怎么稱呼,還好意思拿人家的東西哦!”
“你不是也吃了嗎?”姜盼撅起小嘴,瞪了他一眼,“老輩子給的幾個果子,不接才是不講禮,又不是給錢。”
姜亦理虧,沒再說話,低頭專心吃著手里的果子。
“等會見了,說什么呢?”姜盼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既不逢年,又不過節(jié),啥事兒都沒有,突然上門,見面了,該說什么呢?
姜亦的嘴唇貼著果皮,正準備咬下去,聽姜盼如此問他,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般,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姜盼好奇地看著他,問道:“怎么了,傻啦?”
該說什么呢?
之前,他想的全是,到底來不來找她?后來,他想的全是,如何讓姜盼帶著他來找她?他一直覺得,只要見了她,一切都會變得自然而然。
“不知道!”他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不管,反正是你要來的,待會你自己說!
將這個難題丟給了姜亦,姜盼提著的心就又放了下來,留了一個果子揣在兜里,她站起身,將吃剩下的果核奮力向遠處的水田扔去,果核在虛空之中如流星一閃而過,在平靜的水面濺起了幾朵水花,然后,又歸于平靜。
姜亦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白色的作業(yè)本,展開之后,細心撫平折痕,封面上是用紅色的線條勾勒的一副小畫,畫上有太陽,有道路,還有一排排大樹。
他翻開第一頁,歪七扭八的字有些難看,卻還算整潔,沒有太多的涂抹。姜盼偷偷瞄了幾眼,雖然看不懂內容,總算還是知道紅勾和紅叉代表的意思。
這一頁有好幾個紅叉,只有兩個紅勾,紅叉都很小,為數(shù)不多的兩個紅勾卻給人一種大氣磅礴的感覺。
姜亦翻開第二頁,是錯題改正,全是紅勾,最下面還有一行紅色的小字。
有進步,繼續(xù)努力!
一個小小的笑臉,便能讓人心如同徜徉在春日溫暖的陽光里一般輕松,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神奇的魔力?
他又翻了幾頁,紅勾變多了,紅叉變少了,每次鼓勵的話都不同,唯獨,每句話后面的那個笑臉從未變過。
“這么多紅勾勾呢!”姜盼贊道。
姜亦神思回轉,見姜盼伸長了脖子盯著他的作業(yè)本看,莫名有些慌張,啪的一聲,迅速將作業(yè)本合上,揣回了兜里。
“切!小氣!
“誰讓你看我的東西了!
“不就是作業(yè)本嘛,我也有啊!”
“那看你自己的去唄!”
姜盼狠狠瞪了他一眼,氣得不行,只后悔自己今天是見了鬼了才會帶著他跑這么遠的路。
“作業(yè)要認真完成,遇到不會的,多想一想,實在不會的就做好標記,明天再來問我!
他看著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明明知道這個動作特別傻,卻還是忍不住。
他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兒,旁的,就更顧不上了。
“我知道了,謝謝潘老師。”
“嗯!回去吧!”
“潘老師再見!
再見!是誰失約了?
在過去的六十多個日日夜夜里,這個場景,無數(shù)次在腦海之中循環(huán)往復,他看著潘老師,也看著自己,有時候是透過自己的眼睛,有時候是透過另一雙眼睛,或許是老天爺?shù)难劬Α?br> 在不懂得執(zhí)念為何的時候,便有了執(zhí)念。
“我們走吧!”
“去哪兒?”
“回家啊!”
“啊?”
姜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問道:“為什么?你不等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平靜地說道:“不等了!
說要來的人是他,說要走的人也是他,走這么遠,總不會是為了觀賞風景吧!
“思華表姐一會兒就回來了喲!”她試探著問道。
“那……我們趕緊走吧!”
“你不是想要見她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呀!而且,天快要黑了,再不走,等會兒要走夜路了,你不怕?”
“哦……怕!”
姜亦推了推她的肩膀,示意她走前面,“你先走!”
“哦!”
姜盼其實比他還想早點回去,蹦蹦跳跳,幾步就走到了豬圈邊上,回頭一看,姜亦卻還沒跟上來,她以為是他腿腳慢,便站在原地等他,沒想到,等了好一會兒,他還沒過來。
她正準備折返回去找他,恰好此時,他就過來了。
“怎么這么慢!”
“我鞋帶松了,系鞋帶了!彼S口解釋道。
“快走吧!”
“嗯,走吧!”
回程的心情比來時的心情要輕松許多,姜盼自己跟自己玩著跳步的游戲,每一步都跨得很長,姜亦跟在她身后,沉默不發(fā)一言,時而回頭深深看一眼,像是有什么牽掛。
他像是……走完了一個階段,至于是一個什么樣的階段,她就不得而知了,就像是蝴蝶破繭,就像是水杉落葉。
只不過,還與過去有著牽連。就像蝴蝶和繭,落葉和樹。
他的面容十分平靜,從表面上看,此時的他與今早的他,沒有絲毫變化,可是,小孩子最不懂察言觀色,對情緒的變化卻異常敏感,尤其是姜盼,她總能輕而易舉就捕捉到蛛絲馬跡。
“繪畫書現(xiàn)在是我的了吧?”她的語氣小心翼翼。
“是你的了!彼c點頭。
“哦!”
姜盼總算笑了起來,心道,至少還有一些收獲不是嗎?
爬上了山坡,姜盼從一旁的樹林子里撿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幻想著自己是電視劇里那種能夠飛天遁地的女俠,耍著花里胡哨的招式,隨便找了一棵樹開練,像個活寶。
樹不會動,任由她鞭笞,漸漸也就沒了趣味,她回頭,想找姜亦切磋一番,卻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還站在山坡邊上。
“姜亦!”她喊他一聲,他沒答應。
“姜亦!”她又喊他一聲,他轉過頭,朝著她揮了揮手。
揮手是什么意思,叫她過去嗎?
然而,還不等她想清楚,姜亦自己便走了過來。
“玩什么呢?”他長舒一口氣,也從一邊的土溝里撿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一邊敲著地面,一邊同她說話。
“你在看什么?”
“沒什么,回家吧!”
“我去看看。”她才不信他的話,非要親自去驗證,姜亦卻順勢提住了她的后領,拉著她不讓她去。
“聽話,走了,天要黑了,太陽都要落下去了。”
“哦!”姜盼撇撇嘴,有些不高興。
姜亦便松開了手,然而,下一刻,姜盼就已經(jīng)一溜煙跑了出去,他嘆了口氣,也懶得去追她。
她站在他剛才站的那個地方,扒開長得高高的雜草往山下望去,橘黃色的夕陽暈染了半邊天空,夕陽之下,空曠的院子安靜如初。
一個人都沒有,可是,院子里卻多了一個背簍,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背簍。
“快點!”姜亦催促道。
“來了!”
她并未去深究真相,這對她毫無意義,她只是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別人越不想讓她看的東西,她越想要看,如今看到了,也就沒有了繼續(xù)逗留的理由。
兩人穿過竹林,與那兇惡的大狗又打了一回照面,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先前見過一次的緣故,這一次,它看起來收斂了許多,除了大聲叫嚷之外,再沒有想要沖過來咬人的舉動,看來,這狗還是個只欺生的。
每一個傍晚,差不多,就是一天的結尾,夕陽落下,世界重歸夜晚掌控。
兩人一路走著,感受著光與影的變化,細微,卻明顯。
“你看到了什么哦?”她問他
夜色早已合攏,而此刻,也已經(jīng)能夠看見家里的燈光了。
姜亦從兜里掏出最后一個果子,大大地咬了一口,“和你看的一樣。”
一樣?真的是一樣嗎?
“那……你還想去嗎?”
“不知道,應該,不去了吧!”
姜盼看了一眼他服帖的衣兜,再不說話,循著那橘黃色的燈光,一路小跑,回到了自己家里。
“跑哪里瘋去了,現(xiàn)在才回來?”
“和亦哥一起呢!就在山上玩兒!
“飯還是熱的,自己去拿碗!
“哎!”
……
靜謐的夜里,任何的聲音,都能直擊心底,何況是這樣溫暖的責備。
鄉(xiāng)間秋夜的天空,被明朗的星光所占領,姜亦最后一次回頭,身后,是綿延去向遠方的路。
遠方,遠方是什么地方呢?
身體到了,心卻不一定到了,心到了,身體到不到,便也沒那么重要了。
或許該感嘆一聲,自己到底還算是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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