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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有言,唯有牡丹真絕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
民國元年,江城的人民口耳相傳的詩卻換了主角。
連學堂里散學的孩子們都會背:唯有辛夷真絕色,花開時節(jié)滿江南。
辛夷,俗稱玉蘭,花成錐狀,有香味,白或紫色,自是沒有牡丹的國色天香。
這句詩只為一個人。
江城辛夷。
聲名大噪,紅極一時的戲子辛夷。
一·1908年 冬
大雪紛飛。
軍閥亂斗,割據勢力林立,江南地區(qū)的局勢一片吃緊。
江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沒有物華天寶人杰地靈,自然不是大軍閥們的心頭好。但近來有些不一樣了,除開五十年前占城為王的喬氏,最近幾公里外又多了一大批軍士,也不知是誰的兵。
“恐怕又有場惡戰(zhàn)要打了!蹦隁q稍長一點的老人對腿邊扎著羊角辮的女娃說。女娃穿著厚實的大衣,臉被北風吹得通紅。她不懂爺爺話里的意思,只笑著舔手上的糖塊。
那是喬家今日辦喜事發(fā)來的糖。
老頭子是喬宅對門一間房的住家,喬家人心眼好,與鄰為善,逢年過節(jié)或碰到喜事便會送些吃的來,好讓周圍的人也沾沾喜氣。
“糖是大少奶奶賞的?”老頭子問。
女娃點點頭,又使勁舔了舔糖,口齒不清地回答:“漂亮大少奶奶給的!
深冬降雪又戰(zhàn)火紛飛地年代,江城在純白的雪色和烏云似的壓迫在人們心間地黑色中,終于添了點紅色。
之前無非是誰家又有了喜事,讓江城又熱鬧了幾天。
但這次不一樣,敲鑼打鼓連續(xù)不斷好幾天來迎接新娘的,是喬家二爺。喬家,就是那個守了江城幾十年的喬家
喬二爺喬冠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便攻下了幾座江城附近啃好幾年的硬骨頭,入了喬老爺?shù)难,如今已經二十八歲,戰(zhàn)功無數(shù),在江南一帶也有了響當當?shù)拿麣狻?br> 雖說不是嫡出,但這樣的年代,能保衛(wèi)自己的土地就已是不易,誰還管他是嫡是庶。
喬冠霖雖出生在粗獷人家,但也是受過大戶人家良好的教養(yǎng)長大的,頗得幾分文采。人也長得英俊瀟灑,風流又不失英氣。城內外不知有多少姑娘把他當成意中人偷偷來喜歡。
但就在前幾日,滿城的姑娘們都傷了心,只因喬家派人給張家送了聘禮。
喬二爺迎娶張家小姐的聘禮。
張家是江南幾個省都有名的大戶,張司令一個人,就握著省里的一半的城市。張司令老來得女,寵極了女兒,到了適婚年齡挑夫婿,便看上了喬冠霖。
兩家的實力對比,確實是喬家高攀了,也怪不得送了聘禮幾日便把張家小姐迎進門。煮熟的鴨子,還是早點吃了更為穩(wěn)妥。
老頭子吐出一口煙,看著雪地里花白的一片,合著遠山飄來的冬日的霧氣,濃濃的一片看不清楚。喬宅門口的燈籠在這樣的景致中更為惹眼,在江城冬季偶來的濕風里搖搖晃晃。
“誒,挺好,只是苦了玉蘭啊!袄项^子牽起自家孫女,嘆了一聲往家走,在雪地上踩了一大一小兩串腳印。
喬宅
夜已深了,喬宅除了守夜的門房里點了燈籠,正廳里一片漆黑。偏院里還亮著燈,籠里的火還一閃一閃地跳躍著,映著床上人地影子也是一躍一躍的。
女人梳著整齊的簪發(fā),穿著紫色的布裙,通紅的手置在腿上。雖紅但纖細修長,如蔥玉般纏在一起。
她坐在床沿上,靠床頭坐著,垂閉著雙眼,似乎從未被燭火或是窗外的寒風影響。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穿著厚外套的男人腳下帶風走進來,關上了門。
她這才緩緩睜了眼,看向來人。比前幾日他還未婚來這里時消瘦了許多,大半是因為城外的那些人有動靜了。
他的美嬌娘、新婚妻沒能照顧好他,她想。
喬冠霖從進了這屋子就只盯著她看,像是要把她的臉刻進眼里。他倉皇找了個椅子坐下,眼里有千種話要說,卻面無表情
只剩下燭光搖曳和窗外的風聲。
她伸出手撫過身邊的床褥,仔細理了理,才故作不解地抬頭:“喬先生怎么大半夜地來了偏院,不怕被夫人知道了?”
喬冠霖輕笑了一聲。
“請先生還是早些回去吧,畢竟這于禮不合!
“于禮不合!皢坦诹啬钪@幾個字。他的眼瞼垂下,眼珠向下轉了轉,再抬起時又是鐵面的神色。
“你真的決定了?”他看見了她腳邊的箱子。
她掖被子的手頓了頓,沒看他,淡然地回:“難道不是先生您決定的嗎?”
喬冠霖沒了話,只能默默地看著她。他的影子跌在她身上,染黑了她的裙子。
“明天多穿些!彼鹕怼
既是她說的于禮不合,那他合了禮數(shù)便是:“天氣冷,外頭不比屋里,就別再穿這樣的裙子了。”
她沒說話,仍是掖著早已被撫平的被角。
季冠霖等了許久,見她沒說話,邁開了步子。床上的人又一次抬了頭,看著他側面挺拔的身姿,在他跨出房門前說:“明日正午,我會為先生唱最后一出戲,還望先生別再失約。”
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即便關上門,大步走了出去。
女人纖細的手捏緊了被角,幾滴淚落在了床單上。她終是撲在了床上,壓著聲音哭泣,一聲一聲輕輕地敲在門外人的心上。
翌日
雪已融化了不少,喬宅的下人們正忙著掃雪,一堆一堆白色積在一起,形成小小的山丘。
化雪本來該是讓人有個好心情的,但今日喬宅從上到下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年長一些的老媽子們都在暗自惋惜,陪了二爺十多年的玉蘭如今竟是要走了,本以為即使是個戲子也能做個偏房,不料竟是在新少奶奶嫁進來幾日便被趕走。
小廝們也各自苦惱著,本以為玉蘭終究是二爺?shù)娜耍l也沒敢找二爺要來做老婆,如今她要走了,自己沒了機會,自然是免不了一番惆悵,往后也不知會跟二爺少聽幾場那咿咿呀呀的曲折婉轉。
戲臺子是多年前便搭好的,喬老爺子愛聽戲,便請了江南有名的戲班子來唱。戲班子來的時候帶來了小玉蘭,三年后走的時候卻沒帶走她。玉蘭被喬老爺送給了二爺當丫鬟。
二爺是個喜歡聽戲的人,玉蘭的聲音又極為有天賦。他不忍埋沒了她的才華,請了老師教她唱戲。跟著那師傅學成,到如今也有七年了
玉蘭長在偏院里,七年也只給喬宅的人唱戲,外人是真不知道她的好。聽過她唱戲的人都道二爺金屋藏嬌不說,這嬌還是個難得一見的寶貝。
如今這寶貝竟要被他舍棄了。
喬冠霖坐在戲臺對面的椅子上,等著玉蘭上場,這樣想著。
他特意沒帶張氏來,她們都不愿見到對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正想著玉蘭便入了場,在對面的戲臺上,隔著幾米的距離,唱給他聽。
他靠著聽著,披著狐皮大衣,不覺得冷。
她唱著走著,衣裙單薄,看坐在對面的他,竟也不覺得冷了。
一人唱另一人聽,用心得狠了,時間便過去了。
玉蘭停了最后一個調,喬冠霖松了松大衣,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的時候他還是去了,她穿著素淡的衣服,站在馬車前問他。
他還記得那是梅玉蘭問他的最后一個問題。
她問的是:“喬先生早上的淚,是為戲,還是為我?”
二·1912 民國元年
北平
南京的政府來了北平,清帝退位了,達官顯貴們也急得慌,滿園齋近來倒是空了許多。
其實也不能說是空了許多,自外國人進了京城,來看戲的也就那幾家捧著外國人的老爺們和來瞧瞧新鮮的外國人,這之中還大多數(shù)都是為了辛夷來的。
只不過前些日子辛夷又病了,咳啞了嗓子,向齋主告了假,得到消息的人也就不來了。
開了春,滿園齋的園子里又開了些花。沒客人,戲子們便三倆結伴坐在園子里賞花喝茶嗑瓜子,熱鬧得很。
辛夷之前滿園齋還有個叫白芙的名角,幾年前也轟動過,就在這一些人之中,年紀有些偏大了。
“這滿園齋大概要遷走了。白芙嗑著瓜子,穿一身青花瓷紋樣的旗袍,說著這幾天園子里一直在傳的消息。
“哦?”說這話的是一個新來的小丫頭,年級不過十四五歲,頗有些心高氣傲:“辛夷姐姐不是最受齋主喜歡的嗎?可聽齋主提起過?”
辛夷拿白手絹掩著嘴輕咳幾聲,又喝了口茶潤一潤嗓子之后才說:“是這樣。齋主也很久沒回過家了,在外漂泊了大半輩子,也是時候回自己的根了!
滿園的人聽了這話有人喜有人悲,只有辛夷一個人喝著茶,仿佛她是個置身事外的人。
其實她知道的不止這些,但有很多她都不愿意提及,比如他們即將舉園搬遷的地方,就是四年前她剛剛逃離的地方——江城。
齋主也知道一些她的過往,決定前還特意問過她。
“我們大約是要回江城去了,不知道你介意嗎?”齋主年紀已經大了,二十多歲承了這班子,路過江南又娶妻生子,因戰(zhàn)亂與妻子分開,也已經有十多年了。
辛夷那時還沒咳,聽了這話只是震驚地一頓,端著的茶灑在了手上。茶是她剛剛煮好的,倒在她的手上燙得她手心通紅。
她掃一眼紅色的皮膚,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后才用手帕掩蓋住了紅塊。
“我介意不介意又有什么干系呢?齋主總歸是要回去的,那我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齋主心虛地低頭,嘆了口氣:“委屈你了,辛夷!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容顏在那一刻似是無神地綻放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去:“齋主讓我多休息幾天,我就不辛苦了!
齋主看她笑,自己笑了:“你啊你!”
江城
盛春的景色十分迷人。江城的山水連結成一片,碧綠的山映出了碧綠的水,城內也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儼然成了一個繁榮的小都市。
江城四年間已變化許多,婆子大爺們還活著,當年的小孩也長成了亭亭的樣子。江城較原先熱鬧了許多,城也大多了,這與喬家分不開關系。
張家大爺前幾年去世了,把城留給了自己的女兒,再加上喬二爺這幾年斷斷續(xù)續(xù)向北打下的城,幾乎已經掌握了整個城,在江南這塊也有了很大名氣。
滿園齋要往江城遷的消息月前就傳到這里,最興奮的莫過于老人了。
這么些年來來江城唱戲的戲班子也不少,卻都不出彩,唱的索然無味,聽來反而令人生厭。滿園齋的到來給江城愛聽戲的人們帶來了希望。
滿園齋可不是一般的戲班子,這里的花旦十多年前可是進過皇宮唱給太后聽過的,就連圣上也贊許有加,還賜給那花旦天下第一名伶的稱號。雖說當年的花旦現(xiàn)在已經老了,但滿園齋還年輕著,代有才人出,唱戲好的倒是一個接一個如雨后春筍。
早些年是白芙,現(xiàn)在又是辛夷。
三位名旦使得滿園齋揚名中國,雖然多年來僅在京中唱戲,但名聲也早已飛到了大江南北。
有幸去過北京又恰巧聽到他們戲的老人們沒有一個不是贊不絕口的:“那滿園齋,是真厲害,小生旦角們都俊得要滴出水來。”
滿園齋的人馬昨日就已經到了,買下近郊的一個大宅子,還保留著它原先的戲臺,說是明日要首唱了。
首唱不收錢,這是滿園齋的規(guī)矩。
喬宅里那幾個喜歡聽戲的小廝早早領了明天的活,琢磨著要偷偷溜去看上一眼,尤其是名角白芙和辛夷。
喬冠霖風風火火地下了馬,就聽貼身小廝良才跟自己說:“二爺,京城的滿園齋已經到了,明兒個就在離城門不遠的宅子里唱,請您去聽一聽。”
喬冠霖頓了一頓,歲月沒有在他的臉上動刀子,眉宇間的俊朗反而因年歲更顯深邃:“滿園齋?那個京城很有名的戲班子?”
良才跟著喬冠霖進了大門:“是啊,聽說還有個名角是江南人呢!
“我怎么沒聽過?想來是不大出名的了?”他又問,“那名角叫什么?”
“說是叫——辛夷”良才抬眼看主子得到神色:“辛夷,就是玉蘭的別稱。”
“玉蘭……”喬冠霖念著這個名字,呆呆地跌坐在椅子上。
自四年前她走后,他便再也沒有收到消息,不知生死,不明去向。原先愛聽戲的習慣也不知怎么了,在唱得一般的戲班子面前根本提不起興趣。
后來他才直覺,自己的耳朵怕是被玉蘭給慣壞了。
最近省內的局勢說不上吃緊,喬冠霖想自己也很久沒聽過戲了,便招呼良才:“去訂個座,明日我也去瞧瞧!
次日
戲臺前的桌子邊已坐滿了人,茶和瓜子也已經備好。樓上雅間的客人也一位位到場。
江城之外的其他地方的達官貴人也來了許多。喬冠霖坐在雅間里喝著茶,聽得小廝敲鑼示意安靜。
他往后靠了靠,椅子的軟墊倒是還行。江城是喬家的地盤,作為喬氏的重要人物,園主不敢有所怠慢,供的是正對戲臺的最好的雅間。
綿綿的女聲從幕后傳來,透過稀稀疏疏的嗑瓜子聲和聊天聲傳進他的耳膜。幾乎就在一剎那,喬冠霖坐起身來。
一定是她。
絕不會錯。
花旦穿著鵝黃的衣裙邁著蓮步走出來的時候,他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呵,沒錯的,是她。
他坐直了看戲臺上許久不見的舊友,身形依舊,容貌隱在濃墨重彩之下看不分明,多了些她曾經沒有的風塵味。
那咿咿呀呀也沒變,還是屬于她的軟語。
喬冠霖很快便笑了起來,一下子覺得自己不該坐著,想起身卻又猶豫。他嘴角含著笑,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荒唐的樣子,像個莽撞的十八歲小伙,便擺擺頭笑得更大聲了。
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重逢,或是在笑曾經。
抑或三者都有。
他回想起來,他好像有許多年沒有這樣的行為了,這樣慌張,這樣不知所措。
三·1912年 民國元年
江城。
滿園齋在江城的第一場戲就贏得了開門紅。花旦的名字更是被人們掛在嘴邊:那戲唱得是真好,她不像是主角,就是主角。
尤其是那離別的淚,滿含愛而不舍。
于是就有了這句詩,還一天一天傳開來:“唯有辛夷真絕色,花開時節(jié)滿江城!
滿園齋這一大幫人就這么在江城定居下來。一些老爺姨太太們常來聽戲,滿園齋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
而唱戲的人,有時是白芙,有時是辛夷,有時是一些沒她們出名的角兒。
但無論是誰,正對著戲臺的那間雅間都被長年累月地包著。有時會見二爺領著貼身小廝良才進了雅間。
齋主闖了十幾二十年江湖,眼力也不一般,似乎探到了其中的奧妙。
喬二爺來,似乎只為那一位。是她的場她便聽,不是她他便走,干干脆脆毫不猶豫。
即使是白芙唱,他也聽得漫不經心,身子坐得端正,心卻明顯不在,沒個兩分鐘就起身離開。
只有辛夷。
只有辛夷,才能留住他,留住他聽完整場戲,甚至有時候辛夷的場結束了他還在。
喬二爺兩個月來日日如此,他沒急,辛夷沒急,倒是齋主這個旁觀者急了。那天辛夷剛下臺,齋主送走了天天來的那尊大佛便進了戲子們休息的屋子。
辛夷正對著鏡子,一點一點擦臉上的妝。余光瞥見他勾著身子進來,手上動作不停。
齋主一時看不清她的情緒如何,貿貿然便問:“那喬二爺……是看上你了?”
辛夷不答,仍舊卸著妝。
大紅大黑的顏色被她一點點擦下,就像舞臺上的燈光歡迎歌舞升平被她撂下,也好像是大情大愛被她拋卻。
辛夷看他一眼,那一眼,讓齋主覺得,她是沒有感情的,或是感情太深讓人難以承受。
齋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驚呼:“莫非……”
莫非……他就是你的愛而不得。
辛夷在齋主說完話之前開口:“齋主,抱歉,我可能又得休息一陣子了。”
第二天滿園齋便貼了告示,說是辛夷小姐身體欠佳,告假半月。
原本打算穿了衣服動身去滿園齋的喬冠霖聽見良才說的這消息,慢了動作,問:“是什么病?傷了嗓子沒有?”
打探消息的下人回來,說是感染了風寒。喬冠霖聽了,囑咐了良才幾句,也沒了出門的打算。
給辛夷的藥是丫頭拿進房間的,彼時她躺在貴妃椅上看著先生寫的話本,絲毫沒有感了風寒的樣子。
丫頭放了藥在桌上,說:“辛夷姐你真是好福氣,這藥呀,是喬二爺特地囑咐給辛夷小姐送來的!
辛夷放了話本,客氣道:“什么福氣不福氣,這藥你拿出去吧!
丫頭跨出門的時候辛夷又把她叫回來:“那送藥的人走了嗎?”
丫頭朝大門探了幾眼,回:“還沒!
辛夷起身,換了凳子坐著,給自己沏了一壺茶:“你去跟他說,辛夷謝過喬二爺,但辛夷隨亡夫姓喬,以后還是不要稱呼我為辛夷小姐了!
丫頭詫異:“辛夷姐姐你又何時有了亡夫?”
辛夷照舊看著話本,眼睛向下看著白的紙黑的字,只淡淡說:“你去這么回便是!
盛春
景色已和剛來時有了很大的不同,天漸漸熱了,戲園子里的人都換了春裝,各色的旗袍早園子里跳躍。男人們也都換上了輕便的裝束,一個個西裝在身,眉清目秀。
滿園齋的生意和從前一樣,維持著正常的生活。
今兒個有辛夷的場,來的人不少,已一個多月沒來的喬冠霖也來了。
齋主因為辛夷,對喬二爺?shù)男侣動行└裢怅P注,聽說是出省了,昨晚才剛回來。
辛夷也注意到他了。他穿著西裝坐著,迷糊間記得他上次來還是休息前,那時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緊皺的眉。
辛夷下了場,良才等了許久,遠遠看見穿著戲服的人走過來,揉了揉眼,確定是她才走上前去攔住:“玉蘭姑娘,二爺請您去雅間坐坐!
辛夷繞過他:“這兒沒有誰叫玉蘭的,您請回吧。”
良才愣在原地,辛夷走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一拍腦門,追上去:“辛夷姑娘留步,我們家二爺請您喝茶!
“今天沒空,再說吧!靶烈淖咧,沒幾步就進了內院。良才走了幾步,追也不是,回也不是。
喬冠霖坐在雅間,對面唱的角兒據說也是名角,姓白,唱的還不賴,只是入不了他的耳。正這樣想著,良才便回來了,把剛才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喬冠霖坐著,臉上看不出表情,神游了許久才夢游醒了般站起來,招呼良才:“那請臺上這一位到喬府一敘吧!
良才“咦”了一聲,還以為自己聽岔了,喬冠霖看過來的時候才抖了抖身子跟上。
喬冠霖上了馬車,閉了眼,才想起,剛剛大約是想起了往事。
玉蘭只有十六歲的時候,曾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那時年輕的他不知做了什么錯事,惹她生氣,找她時吃了閉門羹,她那時在門后說的就是這句話:
今天沒空,再說吧。
這樣反復了好幾次她才原諒他,
這么看來,這些年,她是沒怎么變。
白芙從喬府回來時,滿園齋已點起了燈,廚娘們在廳堂里張羅著晚飯。戲班子人太多,一起吃個飯就像在辦喜事,擺了兩三桌。她在廳堂里沒看到辛夷,便直奔辛夷的房間去了。
辛夷正跨出房門,見白芙走向自己,那著急的神情像是有大事發(fā)生。
白芙見了辛夷,把她帶回房間里,左右瞧瞧四下無人才低聲問她:“你和二爺是舊識?”
疑問的語氣,卻已十分肯定。
辛夷沒答,問:“怎么了?”
“今日喬二爺請問去府里坐了,”白芙耷拉著眼皮,“我以為是我……可他言辭間全在問你,若非舊識大約就是看上你了!
“是舊識!毙烈目绯龇块T,淡淡看了白芙一眼。
“有故事?”白芙問。這么多天來看戲的那么些人,喬二爺算是她能依仗的大樹之一了,可今天一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曾經的戀人罷了!毙烈拇,該來的總會來,該被人知道的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那現(xiàn)在的呢?”
“現(xiàn)在?大概是又愛又恨吧。”辛夷聽了她的話想了半晌,終究這么回答了她。
距上次辛夷拒絕喬冠霖的邀請已有半月,那日之后,良才天天來請,都被她回絕了。最后還是齋主看不過勸了幾句,辛夷才終于坐了黃包車去喬府。
半月內滿園齋的兩大名伶都近了喬府,江城八卦的百姓不免開始嚼舌根,流言一下子多了許多。辛夷是不在乎的,戲子,本身就是被詬病慣了的,再多一點也無所謂的。喬冠霖也不在乎,無稽之談在他眼里不過是笑話,即使這無稽之談的主角是他自己。
辛夷進了喬府,意識到這是這么多年,她第一次從正門進這間老宅,心里感觸頗深。
喬冠霖已經在書房等著,聽良才敲了門道:“爺,辛夷姑娘來了!
他取出茶葉,手微不可見地顫抖。他清了清嗓子,才說:“請進!
辛夷進來,書房的擺設與四年前相比沒變多少。
喬冠霖穿著西裝背心,坐在椅子上看她。
他的眼神里含了多種情感,是多年未見又正式重逢的激動,帶著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惋嘆,無名而來的怒火、后悔和慌亂。
辛夷不請自坐,拿過他頓在那里的茶具沏茶,漫不經心地問“先生近來可好?”
喬冠霖應下,道了一聲“好”?此朴频仄悴璨乓灰磺謇眍^緒。
四年的光陰,喬冠霖憶起她的年紀,比自己小十歲,二十二。
從十六歲長成了開始,她好像一直都是這幅樣子,一絲一毫都沒有變。
他有很多想問的,她知道他有很多想問的,只是靜靜地等著。
一如曾經。
“這幾年過得好嗎?”
“好也不好!彼阒,淡淡地接話:“先生說這話,好像我們相識已久?扇绻覜]記錯的話,這還是我和先生第一次見!
“滿園齋的人待你如何?”
“挺好的!彼f。
“你……”喬冠霖猶豫了許久,似乎自己心中也只剩這一個問題了:“你……你嫁人了?”
“亡夫姓喬。”她直視他。
那一瞬間,喬冠霖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接著一股怒火從他心底燃燒起來。
他難以有片刻的停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誰,是誰奪去了她四年的光陰,是誰奪去了本該屬于他的四年光陰。
于是他問:“喬?是我認識的人嗎?哪里人?多大了?何時遇見的?”
辛夷放下茶壺,拿手絹擦了擦沾在手指上的茶水,視線也從手上轉移到他身上。
她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如四年前喬冠霖進了她的房間時她的安靜,可現(xiàn)在她的眼中已毫無波瀾,那眼睛里,不過是一潭死水。
他雙手已經捏住她肩膀,怒意已滲進眼睛:“快說話!是誰?!”
她還是平靜,看著他,用一樣的眼神,說了一個名字。
三個字。
他熟悉無比。
“喬冠霖!彼f。
又怕他沒聽清似的重復了一遍:“亡夫喬冠霖!
喬冠霖松開辛夷,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有些怔怔地望著她。
“在我的心里,十六歲那年我便嫁給了喬冠霖?墒俏壹薜氖悄莻愛我的喬冠霖,是那個愿意和我一生一世相伴至死的喬冠霖,而不是愿意為了幾座城放棄我的喬冠霖,也不是眼前這個喬冠霖。愛我的喬冠霖已經死了,在他迎娶喬夫人的那天!毙烈恼f著這話,輕柔的嗓音一字字卻像重石般打在喬冠霖心上。
“不,玉蘭,我愛你,到今天我都還愛你。”喬冠霖搖頭,慌亂地解釋。
辛夷卻笑了:“先生弄錯了,我是辛夷,不是梅玉蘭!
喬冠霖起身,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你,我找了你四年,想了你四年。”
辛夷聽著他說話,看著他,又笑了。
那笑里不包含什么感情,只是因為聽到了一個笑話那樣笑著。
“真的,”喬冠霖繼續(xù)說:“我不能沒有你!
“你還愿意嫁我嗎?”他問,如同二十六歲那年同她告白時一樣忐忑。
十六歲的辛夷聽到他的話羞紅了臉,慌亂地看向別處,只是在他的注視下點點頭,一聲都不敢吭,那時他問的是:“你可愿跟著我”
而此時二十二歲的辛夷卻不羞了,她一點一點從喬冠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掙脫他緊握的手,眼角泛著淚光。
“先生,你是不是忘了,當年我為什么走?”
“記得的”喬冠霖看她,用那樣急切的眼神:“你的一切,我都是記得的。張氏已經去世了,我已獨身一人!
辛夷諷刺地笑了,笑靨如花卻有兩行清淚落下:“你果然是真不懂我。”
“我要的是那個位置嗎?是能和你一輩子的身份嗎?我要的不過是你真的愛我的心!”她喊出聲。
“我……我愛你的啊!眴坦诹睾薏坏冒研母钕聛斫o她看。
辛夷冷哼一聲,只一句話就詰難住了喬冠霖:“我就只問你,四年前的事,你有沒有后悔過?”
喬冠霖不敢回答。
因為從心底里講,他不后悔,不后悔拋棄她選擇聯(lián)姻。
不管是從前的他還是現(xiàn)在的他,都不曾后悔過,都認為愛情不過是得到了一切之后的消遣。
說到底,他還是不夠愛她。
或者說,他愛的不是她,而是曾經也曾經歷過愛情的自己。
辛夷笑了,轉身離開。
四·1908年 冬
還未接近隆冬,喬宅里最近倒是有幾分不尋常的熱鬧,下人們都背著玉蘭討論著。說二爺要娶妻了。
玉蘭是閑時路過,走得悄無聲息才聽到掃地的丫頭們說這件事的,下人們一臉喜色地說,喬二爺下個月要迎娶張家小姐了。
她聽得心里一驚,腳一軟踢到了廊邊擺著的花,瓷盆掉下去,驚到的不只是碎嘴的下人們,還有她自己。
喬冠霖從外面回來了,聽小廝說玉蘭知道了,快步趕到她院子里。
他要迎娶張氏已經是既定的事實,這門親事也是他自己點頭同意的。
有了張氏的支持,再加上他自己的天分與謀略,稱王江南只是時間問題。至于梅玉蘭,嫁作偏房就是,只要再多給一些寵愛,她會心軟的。
玉蘭聽了他的計劃和解釋,只是咯咯笑了起來,說:“我跟了先生兩年,原以為先生自是懂我的,沒料到是我錯了!
“我梅玉蘭用一顆真心待你,不是想換回你迎娶張氏這個結果!彼菚r稚嫩,切被他寵著,說話不知輕重:“我以為我可以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看,是我癡心妄想了!
“一生一世一雙人,先生怕是不懂!彼劭艏t紅的,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他不懂,的確不懂。
自那天之后玉蘭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喊他“先生”,見面時也恪守下人的本分。
就好像兩人從未相戀過,
她離開的那天,喬冠霖看她在小門一路路走遠,頭都不曾回一次。
他的心在這漫天大雪之中,像是被人用刀子硬生生割下一塊肉來。他想要上前去追,但還是捏緊了拳頭,因為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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