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人活成魏知文那個樣子，不止是在家里，在外面也抬不起頭。

　　郭家大門前吵吵鬧鬧嚷成一片，路過的出來逛街看電影的小姐太太，都知道在門口被罵到馬上要跪在地上的人是郭家大小姐的姑爺魏知文。

　　“真丟人，大男人被罵成這樣都不敢還嘴，窩囊死了�！�

　　“噓，別亂說，讓郭大小姐聽見，這南京城就要翻天了�！�

　　說閑話的人笑了，看熱鬧的人走過一撥又一撥，魏知文還是被圍在人堆里，郭家的長輩們指著他的鼻子，罵的他整個人背都彎了下去。

　　魏知文無比狼狽，一張臉又青又白，整個身體都發(fā)出顫抖。

　　想來被當著一眾人面前罵他生來無用，連一個泥地里打滾的莊稼漢，也受不住這份侮辱。

　　可魏知文就那么站著，也只能這么站著。

　　“阿艷沒說話，你還想反天了，你趕緊把那個女人給我領出去，我們郭家丟不起這個人！”

　　魏知文婁著背不說話，粗實的拐杖猛地落在他的膝彎，砸得他一下跪在地上，整只手掌都在地上擦出血跡。

　　“你以為你是個什么身份，沒有阿艷你早就死了！現在還領回來這種不知道從哪來的女人住進府里，你當郭家的人死絕啦！”

　　老人越說越氣，手里的拐杖更是一次次落在魏知文身上，郭家的家丁就在門口站著，直到看見魏知文真的被打到蜷成一團，才出來拉人。

　　然而大家都只是撫著老人的胸口，一遍遍說著“消消氣，消消氣”，誰也沒有從地上扶起這位郭家姑爺。

　　“我再說最后一遍，你把那個下賤女人給我領出府去！你敢讓阿艷受一點委屈，我打死你！”

　　蒼老聲音中的怒火撲面而來，魏知文疼的渾身發(fā)抖，許久才顫顫巍巍的站起來。

　　“……別……”魏知文的聲音細小虛弱地從嗓子里擠出，“別那樣說她……”

　　“那應該怎樣說她？”

　　不帶喜怒的聲音從府門內傳了出來，郭艷穿了件青藍底牡丹旗袍，直直望著他，她的眼神仿佛隔有山霧，魏知文怎么也看不清。

　　他的眉宇當即不自禁輕跳，聲音卡在喉嚨里，半點也無法發(fā)不出。

　　“是要我叫她賤女人，還是魏太太？魏知文，你來選。”

　　魏知文愣了好久，才喃喃道：“……她不是�！�

　　郭艷突然輕輕笑了，“你過來�！�

　　魏知文身體頓住，終是忍著全身疼痛，一瘸一拐走到郭艷身邊。

　　“阿艷……”

　　郭艷靜靜望著他，少許，猛然給了他一巴掌。

　　02

　　魏知文的名字，南京里很多人都知道，但人們不叫他魏知文，叫他郭姑爺。

　　郭艷的名號南京城里從商的人人人知曉，可她的丈夫，卻是個笑話。

　　并不是所有入贅的男人都會活成魏知文，只是他的妻子叫郭艷，才叫魏知文一輩子活不出別人的嘴巴。

　　魏知文成了郭姑爺，是因為郭艷選中了他。

　　因為她選中了他，他從在街上被人丟棄的垃圾里撿食物的落魄之人，搖身一變成了南京最有權勢家族的男主人。

　　他真有福氣，在他們剛成親的那一年，所有人都這樣和他說。

　　魏知文的年齡不小，娶郭艷時，二十九歲。

　　郭艷的年紀也稀奇，嫁給他時，剛好二十八，二十八歲還不嫁人的女商，放哪里都會被人說閑話，可誰都不說，也誰都不敢。

　　郭艷曾和他說過，“若是誰說我一句，他會窮得連裹尸布都剩不下�！�

　　在這窮人只能飄搖動蕩的民國時局，她把說出的話活到句句皆真。

　　于是，那一年的冬日，街頭匆匆一瞥，她把他撿了回去，不久后，在郭府，他們成了親。

　　這場婚事，魏知文自然說不出不字。

　　他想活，也想活好，于是郭艷問他娶不娶她時，他說娶，那時，郭艷的笑容灼痛了他的心。

　　他當時想，她可真美。

　　這樣美麗的女人，以后便將屬于他，太不可思議，恍如夢幻泡影。

　　整個郭家除了郭艷，誰也不同意這樁親事，可郭艷說要嫁，最終也沒人能攔住。郭家長輩對于郭艷的決定氣的發(fā)狠，但沒人站出來真正否定這個決定。

　　“你到底看中這個男人什么！”

　　長輩的臉漲得發(fā)紅，對他們而言，郭艷便是郭家的頂梁柱。

　　郭艷之前遲遲未曾嫁人，他們沒辦法，而如今她終于想嫁了，卻又選了這么一個東西。

　　“我想什么時候嫁，就什么時候嫁，我想嫁給誰，就嫁給誰。你們以前不管我，現在想管，以為還能管得住嗎！”

　　郭艷眉眼凌厲，震得長輩啞口無言，然后她施施然轉向魏知文，露出溫柔的笑意。

　　“你什么也不用管，只要每天陪在我身邊，之后我們生個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下去�！�

　　魏知文沉浸在她的目光里，如陷夢中。

　　“像我這樣的男人，一無是處，不怕后悔嗎？”

　　“一無是處？”郭艷露出笑意，但眼睛里的微微戲謔讓他心生不安。“我對你可是一見鐘情。”

　　魏知文眉宇一跳，怎么也回不出一絲笑容。

　　后來他想，郭艷確實是愛過他的，只是很快就不愛了。

　　而原因，他那個時候就已經隱隱猜出。

　　他一無所有，唯一能讓郭艷將目光投向他的，是一副叫像郭艷那般高貴女人都能一見鐘情的皮囊。

　　一張英俊的臉。

　　即便他是個走路走不順的跛子，即便他懦弱無能的不像個男人，也能叫郭艷那樣本該遙不可及的女人把他留在身邊。

　　這張臉讓郭艷在他身上停留了三年。

　　三年間，他學會了很多以前沒見過沒試過的東西。

　　他一瘸一拐的奔走在廚房，天還沒亮就起來為郭艷做吃食，很多個夏夜里深夜不眠為郭艷驅趕蚊蟲，只怕她的眉間有一點點輕皺。

　　那是他小心翼翼又心懷期待的每一天。

　　但也僅僅是三年。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郭艷看他的目光漸漸不同往日。

　　她的冷淡與厭惡浮現在臉上，直到那一天，第一次從她嘴里流出。

　　是個風冷的秋日，為郭艷把脈的大夫凝神靜氣，最終搖了搖頭。

　　魏知文眼睛一痛，布著血絲的雙眼對上郭艷的眼睛，仿佛預料般得到她宛若死水一般的眼神。

　　“阿艷……”

　　郭艷望著他，冷笑一聲，“反正也懷不上，你干脆死了好了�！�

　　他一愣，握在袖下的拳頭剎那間被指甲刺出血來。

　　可他什么也沒做，只是祈求般望著郭艷，重復道：“會有的，阿艷，你不要急，孩子我們一定會有的，你別這樣……”

　　他真是怕極了，怕到骨子里。若是哪怕有一絲主動權，他都不會怕成這樣。

　　可他就是沒有。

　　只要郭艷不要他，他便再也無法留在她身邊，即使他是她的丈夫，即使他再舍不得。

　　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能做到。

　　失去了郭艷愛戀的他，連最后存在的唯一一點價值也沒有實現。

　　郭艷沒有懷孕，他成了整個南京城茶余談后都會當笑柄談論的無用之人。

　　03

　　郭艷沒有將他趕出府，卻不吝于惡語相加。

　　她本就是這種性格的女人，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從來不會藏在心里。她對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叫他去死。

　　魏知文知道，這句話，她大概是真心想說。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說不定她會選一個新的男人，嫁給他，生下他們的孩子，過她口中安穩(wěn)的生活。

　　可魏知文怕死，不敢死，不想死。

　　他繼續(xù)留在郭府里，縱使郭艷見他反感，縱使他活的像個奴才，他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論如何都不肯走。

　　他是她的丈夫。

　　郭艷對他冷眼相加，他視若無睹，假裝以前都像最初一般毫無變化。告訴自己他們相愛，他還待她小心翼翼，她也對他心暖情柔。

　　他便一直這樣假裝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梁小玉的出現。

　　魏知文認識這個女孩兒，在魏知文曾經茍且尋找活路的鄉(xiāng)下，她和他住在一個鄉(xiāng)村。

　　在南京城遇見她時，她正像魏知文當年一樣，在別人丟棄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在魏知文一瘸一拐路過時，她開口把他叫住。

　　“大哥哥……你是大哥哥，大哥哥，我是小玉啊！”

　　魏知文大了梁小玉十歲，這一聲大哥哥，梁小玉以前叫過很多年。魏知文認出了她，她烏黑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倒影，那副模樣凄慘又可憐。

　　當年郭艷撿他時，看見的是否也是這個模樣，魏知文忍不住去想。在梁小玉抱著他哭泣時，他決定收留她。

　　他給梁小玉置辦一個不大的房子，平日里接濟她的生活，偶爾，他也會去看她，看著她時，他能在那雙眼中看見郭艷從沒有給過他的東西。

　　憧憬和期待。

　　他沒有告訴郭艷有梁小玉這樣一個人，但卻從未有過別樣的心思，他對于梁小玉的同情，就像是在可憐曾經的自己。

　　倘若南京場沒來這一場疫病，魏知文不會把梁小玉帶回府。

　　入贅的姑爺從外面帶回一個藏了半年之久的女人，自然引來郭家長輩的斥責。在這種最不想遇見郭艷的狀態(tài)，魏知文終究沒有躲過。

　　郭艷毫不留情的打了他，那對漂亮的唇里，滾出讓人心頭刺痛的話語。

　　“你把她帶回來干什么，兩個人一起死在那條巷子里多好�！�

　　他直愣愣看著郭艷，想不出她為什么能如此淡然的說出這種話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郭艷早就知道梁小玉的存在。

　　在郭艷眼中，他和梁小玉不可能清白，可足足半年多的時間，郭艷什么都沒有做過。

　　這遠比一個巴掌讓他痛苦的多。

　　那天晚上，梁小玉發(fā)了高熱。

　　整個郭府，所有人都看著這位姑爺拖著一條腿，滿院子里跑前跑后找藥救人，沒有人幫手，沒有人有一點反應。

　　天明以后，梁小玉的燒退了，魏知文倚坐在門口，累到站也站不起來。然后，他去見了郭艷，說他想要把梁小玉留在府里。

　　郭艷答應了。

　　魏知文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保證：“我不會和她有什么牽連，阿艷，你信我�！�

　　她應得輕易，又漫不經心。

　　“隨便你�！�

　　說完，郭艷將一張照片遞到他的眼前，輕輕笑了�！八L得真好，你說是不是？”

　　照片里有一個男人，年輕，并且英俊。魏知文的瞳孔縮緊，那一個剎那，他的眼中，幾乎要看不清郭艷的模樣。

　　他終于知道一向驕傲的郭艷為什么會對梁小玉的事情如此容忍。

　　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占據了她的心，又或許，那只是基于夫妻名分的等價交換。

　　那天夜里，照片里的男人，光明正大住進了郭府。

　　04

　　男人叫百風里，他長得很好，有點像魏知文二十歲時候的模樣。

　　那個樣子，無論由誰來看，都比魏知文要好很多。

　　年輕，英俊，念過新學，還有，他走起路來平穩(wěn)瀟灑，不會像魏知文一樣，活像一只被人踩了腳的鴨子。

　　百風里進府那日，魏知文一夜未眠，他翻滾在冷硬的床榻上，渾身都覺得難過。最后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把鼻間的酸澀硬生生打了回去。

　　郭家住進了新的男人，長輩自然不會無動于衷。

　　光是看見百風里的長相，老人們已經氣得火冒三丈。

　　這和郭艷當年只為了一張臉而嫁給魏知文的行為沒什么區(qū)別，在如今，他們只希望郭艷安安穩(wěn)穩(wěn)生個孩子，為郭家延續(xù)血脈。

　　“當年撿回了一個廢物還不夠，你怎么一點不受教訓！”

　　“阿艷！你不能再這么由著性子胡來！你不小了！郭家可全靠你一個人�。　�

　　大堂里長輩們吵鬧聲一直傳到外回廊，魏知文過來時，不知哪句話觸到了郭艷的怒意，郭艷把桌上的茶盞全摔碎在地上，大聲回罵。

　　“都給我滾！別想管我！我活著一天！你們誰都休想管我！現在才知道郭家靠我！你們當初為什么救他不救我！”

　　長輩們登時臉色鐵青，魏知文在門口愣住，忽然間，他感覺一陣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心頭，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他尋到一處空地，終還是摔倒在地上，大口吐了出來。

　　魏知文一直都不知，郭艷在家中長輩面前始終如此放縱的緣由。

　　如今，從別人的嘴里，他終于知道了自己妻子的往事。

　　在郭艷年少時候，她有過一個哥哥。那一年里，郭家的兩個孩子外出游玩，同時被人綁架。

　　綁匪向郭家要了巨額的贖金，兩個孩子加在一起，郭家實在無力贖回。當時，郭家只有這兩個血脈，幾乎是毫無猶豫，郭家贖回了家中唯一的男嗣。

　　而郭艷，年僅十歲的郭艷，被留在了綁匪窩里，一個人等死。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在開玩笑，男孩回到郭家不久，便病死了。被放棄的郭艷，卻在一個冬日里自己跑了回來。

　　那時，她渾身臟污，滿眼通紅，狠狠甩開了每一只上來攙扶她的手。

　　這些事，魏知文是從百風里的口中聽得，他和郭艷相伴三年，那些她未曾說過的話，都給了另外一個男人聽。

　　百風里是個溫善的男人，他說起郭艷之時，神色有著難以言喻的溫柔，魏知文多想告訴他，住口。

　　為什么你能用那種口氣叫她的名字，為什么這些事情，他不得不從一個外人口中得知。明明，郭艷是魏知文的妻子，而她，也只有魏知文一個丈夫。

　　可郭艷沒有這樣想。

　　來尋百風里時，見到魏知文，她絲毫不掩厭惡的神色。

　　“你在這里做什么？死了多好�！�

　　魏知文喉頭一哽，有多少聲音都卡住不動。他站在郭艷和百風里的面前，仿佛被人丟在地上踩了兩腳。

　　“郭小姐，你何必這么說。”

　　無論是郭艷的冷嘲，還是百風里的勸阻，都比針扎還要叫他痛苦。魏知文轉過頭，拖著一條腿，緩慢前行。

　　他感覺到那兩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叫他感覺自己無比丑陋。

　　突然，他聽見郭艷笑了一聲。

　　“真難看�！彼钠拮舆@樣冷冷諷刺。

　　魏知文轉過了頭，他的眼睛泛紅，如果不是他離得遠，那雙眼中的痛苦，足以將人淹沒。

　　魏知文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說出他所能想到最惡毒的話語。

　　他和郭艷道：“不如給我納個妾吧，這么多年，我也讓人罵夠了，誰知道到底是我不行，還是你，根本就不會下蛋�！�

　　郭艷的表情終于發(fā)生了變化。

　　她看著魏知文，仿佛在看一個令人作嘔的廢品。

　　05

　　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嘲笑魏知文，可只有郭艷，他受不起。

　　他的一時憤怒換來郭艷對他更加冷酷的態(tài)度。

　　郭艷把那句話當了真，并且做主給魏知文納了妾。

　　魏知文不知道郭艷抱著怎樣的心思，但他，卻是懷抱著從未有過的怨恨，牽著梁小玉的手來到大堂前。

　　郭艷是郭家的家主，梁小玉要給她敬茶，家仆用托盤遞上一盞滾蕩的茶水，送到梁小玉手邊。

　　那盞茶遞上時，郭艷沒有接，她盯著魏知文，嘲諷道：“開心嗎？”

　　魏知文心頭抽痛，半天說不出話來。

　　郭艷望著他，接過了梁小玉手里的茶，顛了顛，突然笑了。她揚起手，猛地將茶水沖著梁小玉潑了過去。

　　魏知文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郭艷一刻，那瞬間，他條件反射般攔在了梁小玉身前，滾燙的茶水，盡數淋在他臉上。

　　魏知文發(fā)出了痛楚的喊聲，捂住臉倒下去后，他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只是個剎那，他猛然間哭嚎起來。

　　“來人！來人！快來人��！不行！……不行！我的臉！不可以！只有這張臉！不可以啊！”

　　梁小玉沒來得及發(fā)出聲音，魏知文已經瘋了一般的開始哭喊，他已經被那股巨大的恐懼逼得意識不清，他拼了命叫人來救他。

　　“快來人！我求求你們！來人��！我求求你們！”

　　他的喊聲從嘶吼終于逐漸消失不見，他蜷縮在地上，整個人意識不清，只剩下充滿哀求的喃喃低語：“救救我……我的臉……不能，我不能……只有這張臉……真的不能……”

　　魏知文只有這張臉。

　　他的臉，是他在郭艷面前最后的價值。

　　但他最終連這一點價值也失去了。

　　摸到臉上因為燙傷而冒出水泡那一瞬間，魏知文蜷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昏迷中，魏知文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自己和郭艷成親前的人生，他看見他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看見自己拖著一條腿在大街上狼狽不堪的走著。

　　然后，他看見了少年時候的自己。

　　他坐在一群兇神惡煞的漢子里，在一邊，火堆旁，他看見了郭艷，年少的郭艷。

　　魏知文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只知道她是個剛強的小姑娘，很剛強，比因為懦弱不敢逃走而從鄉(xiāng)間窮小子成為綁匪同犯的他，要剛強很多。

　　那個夜晚，郭艷主動和他說話：“沒人贖我，我很快就會死�！�

　　他望著郭艷，小聲道：“你怕死嗎？”

　　“怕，可只要你放了我，我就不會死。”

　　年少的魏知文望著她的眼睛，滿是遲疑：“放了你，他們會殺了我。”

　　“那我們一起跑，要死的話，一起死好了。”

　　魏知文真的很怕死，可郭艷看著他，他突然萌生了從未有過的勇氣。他趁著夜解開了郭艷的繩索，兩個人一起趁夜逃走，后來，他們被發(fā)現了。

　　在他害怕到顫抖時，郭艷和他道：“我們分開跑，如果得救了，我會回來救你�！�

　　魏知文望著她的眼睛，郭艷沖著他猛地笑了：“如果我得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相信我。”

　　他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也再沒有機會問她的名字，他被捉住了。后來，他被打斷了腿，丟到了懸崖下。

　　醒來時，他被姓梁一對夫妻救下，可他的命雖然保住，卻成了跛子，身體也有隱患，再也做不了男人能做的重活計。

　　他在那對夫妻家里呆了幾年，他們的女兒喜歡圍繞著他叫大哥哥。

　　那對夫妻待他甚好，即便如此，他也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本來已經跑了出去，可卻因為郭艷并沒有來找他，傻乎乎拼命回去看了一眼。

　　他怕郭艷被捉住。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無論是那個時候，還是如今，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06

　　魏知文的臉再也不會好了，醒來后，梁小玉這樣哭著告訴他。

　　“阿艷呢？”他問。

　　梁小玉躲藏的目光讓他一度出神。

　　他的身體虛脫下去，一連幾日發(fā)了高熱。府里沒什么人照顧他，梁小玉也是隔幾日才來。梁小玉在名義上是他的妾，郭府里沒人會對她有所照拂。

　　魏知文不見好，卻不想在屋里呆，他拖著愈漸虛弱的身體，一瘸一拐去了郭艷常去的涼亭。

　　可在那里，他沒見到纏繞在他噩夢里的姑娘，他見到了梁小玉。

　　這里是郭艷常來的地方，她本不該在這里。

　　魏知文走了過去，梁小玉站在涼亭的樹后，出神的看著什么，魏知文緩緩走到她身邊時，她還沒有發(fā)覺。

　　他沿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在那里，隔著一道回廊，百風里一身白色長袍，垂首看書。梁小玉便這樣癡癡望著他，臉色微紅，露出少女之態(tài)。

　　“你也……覺得他好嗎？”

　　梁小玉猛地嚇了一跳，轉過頭，手足無措。

　　“大哥哥！不……不是的……”

　　魏知文在她的眼中，看見了被戳破的驚慌和種種復雜，他很想告訴梁小玉不需要這樣，但他一轉頭，竟是吐出一口血來。

　　他的聲音驚動了百風里，也驚動了稍后趕來的郭艷，他看見郭艷向他緩緩走來。

　　他想捂住自己的受傷的臉，卻沒有做到。意識模糊時，他感覺很多人將他圍在中間，在說些什么�！啊且卟　恍�，太晚了……”

　　魏知文頭腦空白了許久，終還是徹底昏了過去。

　　他明明聽見有人說他不行了，可他還是硬生生醒了過來。

　　他像斷腿之后過得拿整整十八年一樣，掙扎著，無論如何也不肯死去。

　　然后，他醒來見到了郭艷。

　　那個瞬間，他的怨恨突然都消失不見，他感覺自己只想要這個女人肯回頭，給他一個目光。

　　只要這樣，他什么都能原諒。

　　他顫抖著手去碰她時，看見她手中拿著一本書，面無表情的翻看著。在一旁，梁小玉跪在地上，渾身顫抖，不成樣子。

　　魏知文不認得那本書，卻知道這種書郭府里有一個人很愛看。

　　“別人丟掉的書你都心心念念撿回來，我原本還以為，你和我是同一個丈夫。看來我想錯了，我的丈夫你已經用夠了，想換一個用了。是嗎？”

　　梁小玉連聲哭了起來，郭艷冷冷瞥過她，轉頭望向魏知文�？匆娝蚜�，她突然露出戲謔的神色。

　　“我就知道你不會死，你怎么會舍得死，你的妾還沒給你下蛋，不過你醒的不湊巧，你的妾怕是正想給別人……”

　　她的話沒有說完，突然間消失無聲。

　　魏知文怔怔望著郭艷驚訝的臉許久，才意識自己竟然伸手打了她，他的手心燙的嚇人，有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滾了出來。

　　他終究什么都沒有說，郭艷也沒有。

　　她走了。

　　那天夜里，梁小玉死在自己房中。

　　07

　　梁小玉是被人掐死的，二十歲出頭的年紀，說死便死了。

　　大家都知道她是被人殺害，但卻誰也不在意一樣把這件事眨眼便遺忘。他們把她當做入贅姑爺從外面領回來的野女人，草草葬在了花錢買的野墳場。

　　魏知文一滴淚也沒有流。

　　疫病熬得他近乎油盡燈枯，整個身體都枯瘦下去，他的臉也毀了，如今再看上去，簡直就像個怪物。

　　百風里成了整個郭府里唯一來看他的人，年輕男人俊美的臉落進他的眼中，他忍不住側頭撫摸自己的臉。

　　那里有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疤，來自于他此生費勁心思奢求的女人。

　　“是啊……我如此丑陋，又怎么會有人愛我……”

　　魏知文笑了，他干瘦的身軀配上那個浮現在丑陋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格外引人作嘔。

　　他突然想起被葬在野墳場的小玉，想了想，他問百風里道：“你知道小玉……為什么會死嗎？”

　　百風里搖頭，茫然無解。

　　魏知文紅了眼眶，他一個人的笑聲回蕩在空蕩的屋子里，大聲道：“不值！不值啊！”

　　聲音凄厲，不知是說梁小玉，還是他自己。

　　末了，他問百風里：“你喜歡阿艷嗎？”

　　百風里點了點頭，即便魏知文是郭艷的丈夫，但他還是遵從自己的想法承認。魏知文癡癡望著他，聲音仿佛歷經滄海。

　　他道：“……是嘛，阿艷……真厲害，無論何時，都能得償所愿……”緊接著，他連聲道，“很好……”

　　他再閉上嘴，已是瀕死之態(tài)。

　　那個晚上，郭艷來看他，燈火下，她默默注視著他。她的目光里，有冷漠，厭惡，和很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魏知文所有的感情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仿佛都消散無蹤。他本想在最后的最后，狠狠詛咒她。

　　可是那一瞬間，有其他更多的感情涌上來，他只能用那張丑陋的臉露出笑容，和郭艷啞聲道：“阿艷……你抱抱我吧。”

　　郭艷笑了，她最終只剩下冷漠。

　　她說：“魏知文，你不配�！�

　　魏知文全身僵住，他干涸的嘴唇張了又張，他感覺有一道道的暖流從喉嚨深處涌了出來，他拼盡力氣抓住了郭艷的衣袖。

　　“小玉……”

　　郭艷直直望著他：“你明知道她為什么死，我都在想，要是你也一起死掉，去殉個情，該有多好。”

　　魏知文放開了郭艷的袖子。

　　他仰回床上，猛的一咳，口鼻都涌出血紛紛散落在他的衣襟，染出一片血跡。

　　啊……他終于要死了。

　　魏知文簡直要笑出來。

　　這一回，郭艷終于要如愿了。

　　他望著燈火下郭艷的臉，一如當年他們成親時那般美麗，他的耳邊響起了郭艷的聲音，卻不是如今的她，而是十多年前那個少女。

　　“要死的話，我們一起死好了。”

　　多么動聽的話，魏知文猛地張開眼。

　　他想，嗯，要死的話，帶她一起好了。

　　08

　　魏知文就死在那個晚上。

　　百風里在書房里看書時，有人告訴他，郭姑爺沒了。

　　他一怔，慌忙出門，卻只見到家仆忙忙碌碌，尋不到郭艷的身影。兩日后，魏知文出殯，他終于找見了郭艷。

　　郭艷稍微憔悴了一點，但依然十分美麗，穿了一身孝服，神情無喜無悲。

　　她將魏知文葬進郭家的祖墳，很久之后，她也會埋到那里。

　　魏知文的葬禮雖然盛大，但來的人數著實寒酸，百風里為魏知文上了一炷香，找到了郭艷。

　　他問：“是你殺了梁小玉嗎？”

　　郭艷靜靜望著他，忽然出神，良久，她露出了一抹從未在她臉上出現過的凄然笑意。

　　她緩緩道：“是啊，你們當然會這么想，反正永遠，我才是那個最壞的人�！�

　　————卡住沒寫出結尾……總之魏知文是個大騙子，從頭到尾沒有一句真話的，你們會相信之前敘述的故事，就是因為魏知文看起來很可憐。反轉，對，懶得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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