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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興認(rèn)識你
很高興認(rèn)識你
管弦同站在貨架前面,伸手去攥一罐可樂。他是真困了,右眼眶靠近鼻梁那部分一陣一陣的疼。方才在咖啡店就差點暈過去,猛然回神,手一哆嗦差點砸了人家杯子。他打小起就有午睡的習(xí)慣,雖然那質(zhì)量很不咋樣,經(jīng)常也只是一兩個鐘頭閉著眼睛空躺,即使勉強(qiáng)睡著,那夢五光十色的比現(xiàn)實還活潑些。但不睡是萬萬不行的,不午睡的管弦同就好似件穿了十來年的舊外套,整個人破敗不堪。
他用力捏了捏鼻梁,又咬了一口右手的食指關(guān)節(jié)。不過按理說就算沒能午睡,到這個點怎么也該過了困頭了。畢竟都快晚上了。雖然外面的天色如此明亮,襯得頭頂日光燈管如此蒼白,六七點鐘時候,大街上再怎么車水馬龍,在難得一見的遼闊天穹之下,都顯得愉快曠朗。但管弦同卻困到如同見了鬼,這不算好兆頭。對這么一個輕易不見光的死宅而言,特意從中午就跑出來自然有原因。上周二晚上他接到張三一個電話。一聽就是喝高了。張三說:“管兒哎,給你商量個事!
管弦同兩只手掐著手柄,含含糊糊的說:“講!
“我給你找了個室友!
管弦同按了暫停鍵,哼哼哈嘿打斗聲音一停,屋子里就很靜,外面汽車?yán)嚷曇粢娍p插針擠進(jìn)來。過了一兩秒鐘,他說:“我搬出去吧!
張三一聲大喝:“我就知道你要說這話!”那唾沫星兒仿佛隔著屏幕能濺出來,管弦同心道不妙!岸嘞肓耸遣皇?我知道你要多想!以為我要攆你走不是?小祖宗,咱說句不好聽的,我圖你那倆錢兒!房子租給你了,你愛怎么造怎么造。就你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怕你有天餓死,沒人知道,有個萬一,還能照應(yīng)著點。你能住幾個屋,空著也是堆灰。找個人看著你不行?”
管弦同感覺要先哄住他!鞍⑷阏`會了。不是說我不能跟人住。我怕人不能跟我住!
張三鼻子眼里笑了一聲。“別。你啥人我不清楚。你現(xiàn)在是折騰不著人了,我倒希望你還能折騰折騰。說回來,你這室友也絕對折騰不到你,我給你打包票了,特靠譜一人,要他搞一點動靜影響你,跟我說我叫他滾蛋。”
管弦同說:“知道了,我想想!
張三酒勁一落,突然又苦口婆心!肮軆,你聽明白了,我絕對不是強(qiáng)加于人。我就跟你商量商量,提個建議。你要真不愿意,覺得還是一個人給那自在,那就還這樣,也別說往外搬的話。當(dāng)我沒提過!
管弦同說:“知道了,我想想。”
實則他沒什么可想的。這房子是張三的,裝修地段,哪哪沒得挑,當(dāng)初說是租給他,價錢低得可憐,基本等于扶貧,住他一個實在是浪費了。以張三的身家,確實不大會在乎這點小錢,但管弦同自知之明還有,張三拿這房子干點啥不行,現(xiàn)在人有什么安排,他不能說三道四,反正萬一他真不能忍,拍屁股走人也就是了——在這可能性還只存在于理論中的當(dāng)前,你讓他挪個地方,不如給他一刀來的痛快。
何況新室友跟一刀并不是一回事。張三畢竟透徹他脾性,管弦同不怕人。宅歸宅,他是不怕的,也不覺得反感,甚至還有點好奇,就跟十八九歲新生剛踏進(jìn)大學(xué)門一樣。廣義的說,他對即將建立的每一段關(guān)系,都事先抱著具有重大意義的心理準(zhǔn)備,但狹義上來講,跟人多說兩句話他往往覺得費勁。這位未曾謀面的兄臺,自然也還歸在他模糊的概念里,沒有細(xì)化成一個具體的形象。其實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想的是多,合租這種事,各自房門一關(guān),多的是直到搬走,對方長相還沒記真切的。不管怎樣,他現(xiàn)在著實太困,只好回去。他想到這個點,是該收拾的差不多了。
果然,房門開著條縫。他進(jìn)去后,看到客廳地上還放著兩個紙箱,廚房里有水聲。水聲一停,一個青年人出來,一只手捏著剛從鼻梁上摘下來的眼鏡,卷著襯衫袖子,猛眼一看,倒很居家。他看見管弦同,想伸手去握,突然想起來手還是濕的,只好說:“管弦同吧?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叫王磊。”
管弦同沒忍住噴了,連忙解釋:“不好意思,我是想到之前聽人說,一個人一輩子,總得認(rèn)識幾個王磊。”
王磊:“……那我是你認(rèn)識的第幾個王磊?”
“第一個!
“那還好。”王磊放了心,不慌不忙的說,重拾開頭!肮芟彝前桑课衣爮埨习逭f,以前是歌手?”
管弦同感覺自己的笑有些僵!霸缇筒怀恕!彼睦锪R一句張三多嘴。
“我也不大聽歌!蓖趵谡f,話頭一轉(zhuǎn)!俺燥埩藳]有?”
“我在外面吃過了!惫芟彝瑪[手,拿不準(zhǔn)可樂咖啡炸雞排叫不叫飯。“你接著收拾吧!贝闻P的門也開著,他瞟到里面已經(jīng)整了八九不離十,床也鋪好了。突然之間,興味索然,只想立刻回屋去與世隔絕。他再出門就是半夜了,閉著眼扶墻摸到洗手間,完全忘記從今天開始自己就是有室友的人這檔子事。
接下來一周他幾乎也沒想起來這事,新室友早出晚歸,作息穩(wěn)定,難得碰上面,同一屋檐下,倆人也是各過各,毫無交集。管弦同之前用電視玩游戲,客廳里放著主機(jī),因為怕聲音太大吵到人,就把機(jī)器挪到自己屋里了,換成顯示屏,如果這也算得上是犧牲;除此之外,實無值得一提的變動。周末也一樣,管弦同午睡起來快六點,聽見有人敲門,還以為是自己快遞到了,開門一看,是個送外賣的拎著餐盒!笆悄c的小龍蝦吧?”
管弦同一吃驚非同小可,說:“我沒點哪。”
“沒錯啊,這門牌號!蓖赓u員低頭翻手機(jī),管弦同反應(yīng)過來,說:“多半我室友點的,你擱這吧!
外賣員點點頭,拔腳就走。管弦同把盒子放進(jìn)冰箱,想問問王磊這事,拿起手機(jī)才發(fā)現(xiàn),他沒人家號。更糟的是就這一眨眼工夫,他連人家叫王磊還是劉強(qiáng),都突然記不清了。管弦同只能苦笑,暗罵自己犯老年癡呆,這時候樓道里又傳來腳步聲,到門口停了,管弦同站起來先把門打開,倒把正掏鑰匙的王磊嚇了一跳。
“你點的小龍蝦?”
“已經(jīng)送到了?他也沒給我打電話!蓖趵谕仆蒲坨R!安缓靡馑!
“這有什么!惫芟彝f!拔遗銮稍诩揖蛶湍隳昧。外賣老這樣,我記你個號吧。”
王磊拿起餐盒往廚房走,回頭禮節(jié)性的問一句:“你用不用火?”
管弦同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他回到房間里,盲目的刷了幾分鐘網(wǎng)頁,王磊居然敲他房門。管弦同心說多虧沒帶耳機(jī),否則多半聽不到。不出所料,王磊手上端著一大盆龍蝦,廚房還有半鍋,紅艷艷辣湯,看著十分兇猛。
“買太多了……吃不完!彼鏌o表情的說。這屬于緊張過度,管弦同一聞到那味道,壓根就沒打算拒絕,象征性客氣一句!霸趺促I這么多。”
“有優(yōu)惠!
管弦同往沙發(fā)上一坐,樸素的想有室友真不是壞事。兩人開了罐啤酒,默默的相對剝起龍蝦。王磊說:“你似乎不太開火。”
管弦同臉有些熱!百I菜回來放爛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畢竟懶。”
“我也是,上一天班回來,不想動彈。”王磊擰著龍蝦腦袋,慢慢的說。他動作倒很靈巧,有一股難以言表的細(xì)致,相比之下管弦同覺得自己手跟腳一樣!澳阕鍪裁垂ぷ鞯模俊
“設(shè)計!蓖趵诤斓恼f。
“據(jù)說很忙?”
“還行吧……”
管弦同驀然感到一陣倦怠,實不想承認(rèn)這是太久沒跟人進(jìn)行過如此正常的對話的緣故;王磊繼續(xù)剝蝦,間或喝兩口啤酒。管弦同想這人跟他腦海里比較普遍的這個年紀(jì)雄心勃勃的話癆青年形象很不沾邊,也可能只是拘謹(jǐn)。話說在他跟前有什么可拘謹(jǐn)?shù),他感到很不服。王磊又開了口,是不得不開口!奥犝f你以前跟那個什么,那個誰,馮平組樂隊!
管弦同一口辣油嗆在嗓子里,該來的還是要來。無論他此刻是否后悔果然還是應(yīng)該搬出去,他昔日搭檔的名氣,用現(xiàn)在話說叫國民度,都存在的十分客觀。
“上輩子事了!彼ψ屪约郝犉饋磔p快!澳阆矚g他的歌?”
“我不聽歌!蓖趵诼龡l斯理的回答。他抽張紙巾擦了擦手,又說:“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你要是……”
管弦同怒火中燒;這怒氣當(dāng)然不針對王磊,算針對自己的。能不能行了,還不可說了!不能提了!對著一個一無所知的普通群眾!普通群眾都嗅到唐突,他注定不能枉擔(dān)這個虛名。拿定了主意,就擺手表示不知者不罪。
“當(dāng)年確實在一起玩過一段時間。相當(dāng)厲害?船F(xiàn)在就知道。我們那一圈人,數(shù)人家混的好!贿^你若是想要個簽名啥的,我還可以托人問問!
“我要那干啥!蓖趵谡f,相當(dāng)務(wù)實!澳悻F(xiàn)在不也挺好!
管弦同看看自己,有吃有住,醉生夢死,大晚上在這蹭夜宵,確實不可謂不好。王磊不知道他底細(xì),籠統(tǒng)的安慰正中下懷。其實管弦同有工作,也還沒脫離他舊日的行當(dāng),在一個工作室里掛名,一周有事沒事去二三次,干點雜活領(lǐng)領(lǐng)低保,雖然說跟王磊這種充實健全的社會人不可同日而語。
“是!彼哑【埔伙嫸M,沒注意到王磊舉著易拉罐似乎想跟他干杯。“簡直不能更好了!
次日管弦同一覺醒來,回過味越發(fā)覺得沒勁,恨不得去敲門辯解,又有此地?zé)o銀三百兩之嫌。畢竟王磊一個圈外人,出于禮貌找話題而已,那努力有目共睹,誰真心想領(lǐng)教他那檔子破事,最后晃晃腦袋下了倆副本,也就過去了。王磊敢是覺得自己說錯話,不小心觸到他雷點,開口越發(fā)的斟酌,若二人在家不慎照面,除了外面熱不熱,那真是相顧無言。幸好天熱是大勢所趨,再怎么妙趣橫生的人都變成今天真熱復(fù)讀機(jī),根本無法發(fā)表建設(shè)性談話,大家無一例外的很匱乏。
工作室那邊沒什么活,管弦同一周只出了一次門,整個人慘白到像個鬼。其實他平常就算不上班,兩天也至少要出去一次,清理一回積攢的外賣盒子,但自從有了室友,王磊每天清早出門,只要在他視線范圍內(nèi)的垃圾,都會順手帶走。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時,管弦同所表現(xiàn)的感情波動之大,逼的王磊不得不當(dāng)場表示,無論他室友是誰,有沒有室友,這事他總得干的。但從結(jié)果而言也未必就利大于弊,他這種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舉動對管弦同本來就不健康的生活習(xí)慣可謂雪上加霜。
但就算管弦同也快到了極限;真的太久不見活人,他是要發(fā)憷的。在不缺生活物資的情況下,有時候晚上十一二點突然出門,去便利店買瓶水,跟完任務(wù)似的,不是做了有獎勵,而是非做不可,F(xiàn)在可以不用舍近求遠(yuǎn),有個活人在隔壁的認(rèn)知,把他暫且穩(wěn)住,治標(biāo)不治本可說莫此為甚。不過作為一個跟自己周旋了許多年,已經(jīng)輕車熟路的斗士,管弦同只要在覺得忍無可忍時候把空調(diào)一關(guān),不過三分鐘就能端正心態(tài)。王磊不但早上帶走了垃圾,晚上還帶回來一個西瓜。管弦同無功受祿,慚愧之余,也表達(dá)一下內(nèi)心這種矛盾。王磊松開濕透的襯衫領(lǐng)口,給他看手機(jī)屏幕上實時溫度。
“我看你要是沒什么毛病就還是別出去了!
他是不得不受這罪。但對管弦同何以不受這罪,他好似全不羨慕,也不好奇。管弦同心里就很贊嘆,想這位朋友將來一定做大事,不定三年之內(nèi)就可以攢一半首付,并覓到一位齊心協(xié)力還貸款的女友,F(xiàn)在應(yīng)該是還沒有,因為王磊每天都回來,雖然管弦同對室友往家?guī)Ч媚镞@事毫無看法。張三說:“說一千道一萬。我給你介紹的人咋樣。”
管弦同說:“特好。我貼錢都想跟他住!
張三自己也沒料到效果這么卓著,呿一聲:“真有那么好?哪兒好?”
管弦同說:“能忍我還不好?”
張三說:“理是這個理兒沒錯!”他倆中間隔著好幾個人,說話各自伸著脖子,管弦同還好,張三腰上肉要擰成麻花!皨尩,熱死了,老子要去北極避暑!你這星期都沒挪過窩吧?大頭上次見我還說想找你錄幾句呢,他不敢跟你張嘴。那啥,下星期有個熟人去錄首歌,玩票的,不怎么會唱,你照應(yīng)著點!
管弦同干笑,他其實就在場,做背景板的時候居多,吃空餉吃到令人側(cè)目,偏張三還最好當(dāng)著眾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維持他一個心照不宣的薄面。張三顯擺完,滿意了,回去繼續(xù)跟倆清清涼涼的小姑娘吆五喝六。
管弦同轉(zhuǎn)動酸疼的脖子。好家伙,上下左右全是人,爭奇斗艷,有認(rèn)識的,有不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多,認(rèn)識的少。他跟認(rèn)識的人都已經(jīng)打過一圈招呼,也并沒什么人特意提出要認(rèn)識他,這時候王磊居然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十分謹(jǐn)慎的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給他帶盒煙。
管弦同回道:“一會就回去了。”突然興致來了,又輸入一句:“你知道我現(xiàn)在跟誰吃飯?你偶像。”
王磊秒回:“我沒偶像。”
管弦同放下手機(jī),一邊就著滿耳朵新鮮的八卦吃烤串,一邊朝馮平的方向瞟了一眼。馮平正跟鄰座的圈內(nèi)要人推心置腹,舉著雞翅膀連啃帶比劃,一臉嚴(yán)肅不知道在探討啥,旁邊還有三四個人躍躍欲試。管弦同想臨走之前說什么得騙到一張自拍,不然回去王磊說他裝逼。
酒過十扎,眾人漸入佳境,又上來幾盆龍蝦,沒什么人動了。管弦同方才去洗手間,回來差點找不著座,大意之下還讓門夾了手,只能望蝦興嘆。他實在無聊,玩起游戲來,很快物我合一,迷迷糊糊有人叫他幾聲都沒在意,終于肩膀上被捶了一下,一個激靈扭頭,馮平不知何時坐到他右邊來了。說:“不吃蝦?”
管弦同給他看中指血道子!安坏眯。”
“好吧,我給你剝!瘪T平居然真的動手給他剝蝦,一邊剝一邊嘮叨!澳悻F(xiàn)在靠喝風(fēng)過活?瘦的沒型了。哪像我,擼個串都要三思五思!這肚子!一天不注意,吹氣似的!到歲數(shù)了不認(rèn)不行!
他說著低頭看自己小腹,有點顧影自憐。管弦同覺得夸大,馮平現(xiàn)在體格還是不差,完全沒垮塌的跡象,看就知道下過功夫。他說:“那是,偶像派!
“得了!少寒磣我。”馮平剝蝦上癮,手指翻飛,管弦同專心致志看他剝,包廂里突然一廝放聲高唱起來,立刻有兩個人給他配和聲,還有一個敲盤子敲碗打節(jié)奏,場面一派狂亂,馮平趁機(jī)湊到他耳朵旁邊。
“前兩天我站一個臺,我見著一個組合,倆小孩。”他低聲說!疤叵裨蹅儌z!
管弦同會心一笑!跋窆菲。”
馮平用力捏了一下他肩膀,管弦同吃痛,把他手打開!皠e鬧!
“誰他媽鬧,就你鬧。”馮平咬牙切齒的說!拔沂乔纺沐X了還是怎么著?見天給我甩臉子。萬人迷,你見不得我好呀!
“可不,我有時候想到你混這么好我都睡不著!惫芟彝f。“十一點了。差不多行了吧你。有家有口的人了。小小現(xiàn)在是誰看著,他媽帶?”
“他媽帶!”馮平哼一聲!八挪粠。我回去她都未必能回去。保姆帶。你怎么走。”
“打車走唄——”管弦同環(huán)顧一圈包廂,回頭說:“你給我簽個名!
馮平以為他在開玩笑。“你自己簽!”
“真的,——我有個熟人是你的粉!惫芟彝胝姘爰俚恼f,他眼珠一轉(zhuǎn),真假也沒什么緊要了。馮平完全沒脾氣!澳眉!”
“沒紙!
馮平抓住他右手,翻過來攤平,用點菜用的鉛筆在他手上發(fā)狠的劃拉了倆字。管弦同笑到滿臉魚尾紋,馮平說:“你回去可別洗手。”
張三正人堆里左遮右擋,偶然瞟一眼見倆人聊得火熱,心下理所當(dāng)然又嘖嘖稱奇。再一抬眼,管弦同不見了,只剩馮平在那悠悠閑閑的抽煙。張三想問也沒問。管弦同這樣不是頭一回了;人家叫,他也興興頭頭過去。到一半突然興致消失,瞅個空就跑了。認(rèn)得他的人,早已習(xí)慣他。不認(rèn)得他的人,不會在乎他。管弦同正搖搖晃晃走在街邊上,攥緊的右手插在褲兜里。熱量一波一波,從血管里往上涌,每隔幾秒鐘,熱得不能自制。他抬頭看嚴(yán)實得漏不出一點風(fēng)來的漆黑夜色。這城市他不敢說認(rèn)識,最開始他們躲在它腳下,茍且偷生,不能說想逃跑,只能說不喜歡。后來他們站在高處,往下俯視街道螞蟻一樣人流,還是說不喜歡。馮平說:你就是這樣,什么都不喜歡。
管弦同在花壇邊緣坐下來;▔锓N著葉子茂密的植物,在黑暗里流著油膩辛辣的汗。蟬在高處,蟋蟀在腳下,管弦同充耳不聞,他想著馮平,想著馮平得到的,以及他自己已失去的一切。那可能不是同一樣?xùn)|西。那一天終于到來了。他說:咱散伙吧。這話馮平不會好意思先開口的,還得他來說。說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其實哪有什么不同道了,多不過殊途同歸,只是走與不走的差別。他是停在半路了,再沒有看到終點的機(jī)會。但世上這樣人本來也很多,不如說本來就是絕大多數(shù),若沒有這些半途而廢的人,就襯不出勇者的可貴;他也值得被原諒,至少值得被遺忘,因為他孱弱的心臟,因為他罷工的左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因為他左耳聽不見,才寫不出來,是因為寫不出來左耳才聽不見的。他讓左耳失望。左耳放棄了他。右耳沒有,可能右耳比較懶。無所謂了!喉嚨翻上一陣溫?zé)岬木埔。管弦同及時爬起來,對著花根狂吐一陣。
吐完他又在原地坐下,嗓子被硫酸洗過一樣火辣辣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心臟跳的聲音像是要炸,額頭不斷的出著冷汗。他用手捂住左耳。周遭就突然墜入靜寂。
面前突然一暗,有人拍了拍他肩膀。管弦同抬頭一看,以為自己見著神仙了。是王磊,王磊手上拿著一瓶礦泉水,遞給他說:“先漱漱口!
管弦同漱了口,又喝了水,鼻端至少聞不到自己呼出的腐臭氣味了,就問:“你怎么在這!
王磊說:“張老板給我電話,說你喝高了!
管弦同說:“喝高了為什么叫你!
王磊說:“不知道!
管弦同說:“其實沒喝多少,可能是吃壞了!
王磊說:“你吃什么了!
管弦同:“龍蝦!
王磊:“……你龍蝦過敏?那上次怎么沒事!
管弦同:“不知道!
又過了一會,管弦同起身說:“咱回去吧。”
王磊用滴滴打了個車,一開門管弦同跟人偶一樣整個栽進(jìn)去,司機(jī)回頭看看四仰八叉的管弦同,說:“您別吐我車上啊!
管弦同說:“不吐了,我吐過了!
司機(jī)很不安的繼續(xù)開車,王磊在副駕駛一言不發(fā),管弦同伏在座椅上,隔著安全欄看他不動如山的側(cè)臉。他覺得王磊這會可能后悔了,還是找個正常人合租的好。當(dāng)然他也可能低估了王磊的心理承受能力,別說喝了吐這事每天至少要發(fā)生上萬次,就這個表象之下那些個看似糾結(jié)的暗潮洶涌,也全無條分縷析的價值。
人人都很痛苦。管弦同翻個身,漠然的想。哪怕前面開車的師傅,極可能都暗藏比他多十倍的痛苦。王磊呢?王磊會不會也有比他多十倍的痛苦?如果有的話,會是因為什么?當(dāng)然也有幾率:王磊表里如一,并不痛苦。那太好了,我祝他幸福。
車在路邊停下,王磊麻利的付了錢下去,管弦同撐起半身,突然意識到王磊是要過來給他開車門,慌忙彈起來,馬后炮的說:“不用!我還能走直!彼_實完全好了,吐過后胃也舒服,哪都很舒服,近乎飄飄然,思路還清晰,很想立刻進(jìn)行一些理科方面的腦力勞動,雖然以他現(xiàn)在的程度最多也就填填晚報上的數(shù)獨。
王磊瞅他一眼,沒再作聲,管弦同腋下和后背都濕透了,出的未必是汗,大多是水,整個人泡發(fā)了,自覺形穢,下意識拉開跟對方距離?斓介T前他突然想起來:“你煙呢。”
“半夜三更,抽什么煙。”王磊一邊開門一邊說!澳阆认聪窗!
管弦同沖了個澡,換了件T恤,一邊擦頭發(fā)一邊出來?蛷d里還有燈光。王磊沒回房間,難得的坐在沙發(fā)上,兩只手交握在一起,皺眉看那電視,屏幕上瑩瑩綠光映到外面。管弦同太久不看電視,幾乎連遙控不會用了,還沒分清楚什么場面,王磊啪一下關(guān)了電視。管弦同嚇一跳:“不看了?”
王磊說:“沒啥意思!
管弦同剛以為此人體育愛好者,雖然這屬性實在太過普遍,知道跟不知道差別不大,他自己也看球,但總算窺得室友生活之一角,王磊這一句,又動搖起來。但無論如何,這人跟千千萬萬人一樣看球,可見無害。他轉(zhuǎn)身接了杯溫水,放在桌上。王磊坐在那,一點要挪窩的意思都沒有,他突然想起什么,低頭看右手心。
鉛筆的痕跡已經(jīng)絲毫也沒了,只剩下他自己太過眼熟乃至憎惡的紋路。管弦同看了兩眼,突然爬到沙發(fā)上開始扒拉后邊的琴盒。王磊更快一步,站起來攔住了他。管弦同說:“你干啥。”
王磊說:“哥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
管弦同差點昏厥,不是他吹,想當(dāng)年要聽他唱,還真不是隨隨便便事,現(xiàn)在自己難得想唱,室友還怕擾民。他想這算不算影響到他了!張三要知道是啥表情!瞬間十分不服,不由得自掘墳?zāi)梗骸澳阏鏇]聽過我的歌?”
王磊沉著應(yīng)對:“聽過。”
管弦同想給自己一耳光。“你搜我了!
王磊說:“對。”又說:“你唱挺好的。
管弦同:“……你當(dāng)我沒說過!
王磊似乎意識到自己剛才那評價不夠真誠,又重復(fù)一遍!罢嫱玫!睘榱嗽黾涌尚哦龋補(bǔ)充一個合情合理的追問!霸趺春髞聿怀恕!
管弦同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彈唱的念頭消失的無影無蹤。過一會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左胸!斑@有毛病!彼想指著腦袋說這也有。
王磊說:“百度說你做手術(shù)了。”
“嗯。就徹底沒錢了,現(xiàn)在還得租房子!
王磊溫暖地說:“租房子的人海了。當(dāng)然我不能跟你比。”
他一本正經(jīng)說這話雖然是刻意營造出來的效果,管弦同不能不為之感動。他不知道怎么禮尚往來,只好又看一次光禿禿的右手。
“我今天見著馮平了,還給你要了簽名!彼f!安贿^不小心洗掉了……實話說,我們這行,混到我這樣的不少,他算是萬里挑一。我們很小就認(rèn)識了。一起住地下室,吃泡面,去酒吧唱歌,說以后要這樣要那樣。他算是都實現(xiàn)了。不過我也不是多羨慕他——”他說著說著覺得不對勁,這話無論橫豎說,正反說,中心思想都跟“我有一個牛逼的朋友,我跟他混過所以我也很牛逼,或者我還看不起他,可見我比他更牛逼”沒啥兩樣,嘴臉并不好看。他嘆了口氣,放棄了,跟外人提起馮平實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還是挺羨慕他的!弊詈笏f!八送玫!焙笠痪淦鋵嵤轻槍W(wǎng)上有的沒的一些負(fù)面新聞,但王磊可能都沒看過,所以也不會聽出來他隱含的那層意思。說到底只是雞同鴨講而已。管弦同猛然驚覺自己還是酒精作祟,有些失了分寸。他剛許愿王磊剛才沒一個字聽進(jìn)去,王磊就立馬問了一個充分證明他不但都聽進(jìn)去了,而且還進(jìn)行過豐富聯(lián)想的問題。
王磊說:“你喜歡他?”
管弦同立刻反應(yīng)過來,王磊應(yīng)該是誤會了。這也不能夠怪他,外人眼里他們這行的人可能總是稍微群魔亂舞一點(相對的容忍度也高一點,他一廂情愿的覺得)。不過被懷疑到這上頭他覺得有點好笑。
他聳了聳肩。“我交過女朋友的!彼M量輕描淡寫的說。
王磊的表情一剎那不知為何顯得很動容。
“對不起!彼K于說!拔也皇悄莻意思!
管弦同寬容的笑笑。“喜歡馮平的人挺多的!彼f,當(dāng)然,即使從狹義范圍說,也有男有女。但那里面確實不可能有他。這男女加起來可能有十萬人。那里面也不會有他。如果這就是你想聽的答案的話!不過這壓根沒人想知道。突然之間廚房傳來一陣不祥的聲音。
“臥槽!惫芟彝f!澳阕隽耸裁矗
王磊大步流星進(jìn)了廚房,再出來時候表情還是那么淡然!熬G豆湯燒干了。”
管弦同:“……你大半夜燒什么綠豆湯?冰箱里我記得還有根綠色心情!
王磊:“行我一會吃。你先去睡吧!
管弦同不明就里的回屋,方才已經(jīng)連根拔除的惡心又有點死灰復(fù)燃感覺,他滾到床上,用一個抱枕抵住胃,刷手機(jī)來轉(zhuǎn)移注意力。馮平給他發(fā)了條消息,點開是張照片,上面有倆小孩,恨不得指甲縫里都是妝,估計就他說那個“像咱倆”的組合,管弦同笑罵一聲這人完了!一悶頭睡死過去。
王磊收拾殘局到兩點,回屋又玩了會手游,并不清楚自己具體幾點睡著,睜眼時,隱隱約約聽到外面有聲音。他打開房門,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餐桌上擺著一盤茭白炒肉,一碗粉蒸排骨,一盤干燒香菇,一盆切好的西瓜。管弦同還在廚房里,系著個格子圖案的圍裙,一邊哼歌一邊忙碌,聽見他出來,就說:“醒了?吃個早飯。早午飯吧!
倆人在桌前坐下時,王磊耿直的說:“我以為你不會做飯。”
“哪能啊,真當(dāng)我生活不能自理。餓不死的,就是懶!惫芟彝f!澳憬裉觳患影喟!
“項目昨天做完了,可以歇一陣!蓖趵谡f,夾了一筷子菜,看樣子是在走神,很久才咽下去,管弦同著急了!皠e啊,沒那么難吃吧!
“比我強(qiáng)!蓖趵谡f,過了一會又說!澳氵@是干嗎!
管弦同笑起來!皼]什么,算是我道個歉。昨晚上麻煩你。太失態(tài)了!
王磊說:“這沒什么。誰還沒有個三長兩短!
管弦同拍案叫絕:“大哥,你會說話嗎?”
王磊說:“我語文一直很爛。體育老師都不想認(rèn)。念書整個都很爛。眼鏡是當(dāng)年被窩里打手電看小說看的!
管弦同好奇的扭頭觀察他,王磊并沒有戴眼鏡,柔和眉峰下視線并不渾濁,眼睛也沒有凹陷的跡象!澳銕装俣。”
“二百五!
“那還好吧。”管弦同咬筷子!拔叶嗟氖桥笥央x了隱形就瞎的!
“我也瞎!蓖趵谡f!耙院竽憔椭懒。”
坐在包廂里收到王磊報告外面下雨的微信時候,管弦同偶爾想到這句話。他想王磊鬧不好受過情傷,但二十大幾的人了,沒點故事誰好意思出門。外面下雨了,他還真不知道,出來時還沒刮風(fēng),窗簾拉得很緊,熱氣和潮氣無虛可趁,手機(jī)還剩百分之八電。他在等馮平。
他想不起來跟馮平多久沒單獨吃過飯了;料這廝不至于跟他耍大牌,在水泄不通的二環(huán)上插翅難飛而已。他拼著百分之八一下掉到百分之七的觸目驚心之感,想給王磊回句話,沒傘或者下吧下吧下了就涼快了(這話他自己也不大信),猶豫了大概有五秒鐘的工夫,王磊又發(fā)來一條:停了
管弦同盯著屏幕,突然開始狂笑,把開門進(jìn)來的馮平嚇了一蹦,走過來拍一下他背!翱词裁茨,樂成這傻樣。”
“看你的最新八卦。”管弦同說。“不是我說,你有本事出去浪,有本事別被拍啊。”
“沒!那是炒作!瘪T平重重的坐下來!斑B續(xù)一星期錄節(jié)目到四點,有心無力啊我,浪個jb毛,上午才落地,剛回家看了看孩子,來來來見識我兒子九宮格。哎別說他眼珠子真的跟著我轉(zhuǎn)!你真不知道小孩子有多好玩!”
他這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管弦同被催太多年,怨不得一下渾身毛孔都戒備!澳壬@么百忙之中還抽空,不是來給我介紹對象的吧?”
“不是。上次聚過之后,總有件事想問問你!瘪T平說,他也直爽,拍腦門子想起來了,就要盡快解決。“我聽三兒說,去年底你要寫首歌!
管弦同翹起二郎腿,手肘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在一起。他要劍拔弩張的時候,常用這姿勢,馮平也嚴(yán)肅起來。管弦同甚至有點恨他。他想為什么馮平不能給他點意料之外的東西,為什么沒中心思想就寫不了作文,單純的敘敘舊不行嗎!說點什么都好!他自然乏善可陳,但馮平的生活還很豐富。然而一個生活這么豐富的馮平是不缺少聽眾的。這個交底之前的剎那,冰冷又無味。時間可能帶走浮塵,留下只有事物的骨骼;他們之間一點緩沖的余地也不剩了。
“你別聽他亂說!惫芟彝f,同時意識到這講法對張三不公平!拔沂裁炊紱]寫!
“你為什么不寫?”馮平說。
就是這句。我被太多人問過了,我有權(quán)利不回答吧。管弦同想。親朋好友,至交仇人,不知道打哪摸來的不明生物,明信片上祝福加詛咒,馮平還真是第一次問。管弦同撇撇嘴角,選了一個聊勝于無的反問:“我為什么要寫?”
馮平抓著他下巴把他臉揪起來,管弦同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閃電一樣把他甩開。后一個動作比前一個讓人自尊心受的傷害還大。
“你眼底都通紅!瘪T平說。“你又不要按點上班,現(xiàn)在沒人催沒人趕,平白無故的為什么見天睡不著覺?”
管弦同半個腦袋嗡嗡響!皼]事吧您那?我通宵上單礙著你了!”
馮平窮追猛打!澳愣浔戎耙埠昧,不然我打開頭就坐你左邊,你怎么知道我剛才說的什么?”
管弦同晃晃頭!澳阏f什么?”
“你別嘻嘻哈哈的!瘪T平不耐煩的說!肮芟彝抑滥憧床黄鹞。覺得我現(xiàn)在搞的都是些個亂七八糟的玩意。但我還在寫,我能寫,就比你強(qiáng)!你別以為我是一時興起。你手術(shù)到現(xiàn)在幾年了?六年。我等你一年等你兩年,你當(dāng)年說的話我一個字還沒忘。倒搞得我跟個傻逼似的!”
管弦同抓住桌沿,試圖緩和氣氛。這一篇話雖然勝在氣勢,他還能聽出來深淺,知道哪里站不住腳,但他太久沒跟人動過真格,一旦有一點沖突的苗頭就老想著往后退,可能永遠(yuǎn)也適應(yīng)不了這種場面了!榜T平,你別可憐我了。你沒這義務(wù)。你不欠我什么,三兒不欠我,誰也不欠我。我也不欠我。我是真寫不出來了。你想想江郎。”
馮平被他說當(dāng)機(jī)了!绑?誰?這他媽誰?!”
“江郎才盡的那個江郎!惫芟彝瑖@氣!巴笪揖凸怨宰鰝民工。你別不信,瞪我也沒用。你還愿意追究這怎么回事,我打心眼里感激你。但事情也就這樣了。你再跟我耗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有這空不如去發(fā)掘幾個新苗子。說句不好聽的,我們沒散伙那會,朋友圈都基本上沒重過。何況現(xiàn)在。你用不著跟配不上你的人來往,——不過我這話也是多說,我們本來也就不怎么來往了!
馮平不做聲,把燒了一半的煙磕進(jìn)煙灰缸里,盯著管弦同左手參差不齊的指甲。
“都是你在說。我說什么了!
王磊進(jìn)了電梯,地面被泥水弄得亂糟糟。外面下過雨后至少還有些余韻,一進(jìn)樓道就純是悶熱。他一只手拎著傘,一只手去開門。門縫里透出燈光。王磊彎下腰去換拖鞋。
管弦同頭發(fā)黏在額頭上,渾身透濕,沙發(fā)上他坐的周圍有一圈水跡?吹剿貋恚ь^笑了一下。
“沒事,我今沒帶傘!彼f!熬蛷牡罔F口出來這一尺遠(yuǎn)成這樣了。歇會。外面不下了吧。”
王磊搖搖頭,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去陽臺把傘晾上。
“下還是下的。”他說。
他猶豫了一下,坐在管弦同身邊,那水跡可說天然屏障,令彼此都很稱心。倒是管弦同扭頭問他:“加班了?”
“健身房。”
管弦同很驚訝:“你真上進(jìn)。”
王磊:“不,老板的親戚前幾天來公司推銷健身卡,大家都辦了一張。”
然后他說:“我想辭職!
管弦同:“你想清楚,不過是健身卡而已!
王磊說:“不是因為這。”
管弦同:“……那敢是因為夢想。”
王磊:“你們搞音樂的才有夢想,我們有什么夢想!
管弦同慘淡的笑笑。“我怎么得罪你了!
“我前幾天看了個小說!蓖趵谡f!皩懩莻主角,從小到大干什么都不成,念書也不成,交朋友也不成,談戀愛也不成,這還不算完,時間久了他開始享受這個狀態(tài),一旦功敗垂成,心里就產(chǎn)生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感……這可真是太尷尬了。后來好不容易有了個穩(wěn)定工作,還被解雇了。我最近干啥啥不順,總感覺老板忍我忍得也辛苦,想著不如自己先開口,至少比他強(qiáng)一點!
管弦同受他暗示,恍惚間好像也覺得有種難以名狀的快|感,而且十分之熟悉,好像天天在經(jīng)歷,是否當(dāng)年在酒吧被人砸東西,跟馮平因為一句歌詞干架,錄到倒嗓最后還是拿不上臺面的demo,對著吉他干坐一夜以為能把它感動,自以為是痛苦,其實不知不覺中他也在享受這個過程,享受這個一塌糊涂后還照常運轉(zhuǎn)的若無其事?他說:“我覺得人差不多都這樣!
王磊說:“都這樣,才尷尬!
然后他驀然說:“管弦同。你笑了實在不好看,為什么總是笑!
但管弦同沒有在笑。王磊伸出手,停在他眼前不到半寸的位置。也許是不想看到他眼睛;管弦同還遠(yuǎn)遠(yuǎn)不老,即使陰影中疲憊的側(cè)臉也不妨動人心魄,唯獨笑的時候,眼角有太深的紋路。王磊的掌心黑暗,潮濕,帶著雨水和傘柄冰涼的氣味,指根微微顫抖,指縫里透出垂死的光線。管弦同的眼睫在他指節(jié)上溫順的掃過。如果他不能馬上意識到這代表什么,這三十多年就等于是白活了。
王磊往旁倒退一步,膝彎撞上茶幾角,光聽聲音管弦同都覺得疼。以前管弦同就很歆羨這個年輕室友的表情管理,很有一種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變的氣魄,唯有此刻,他突然明白了那種冷靜的含義: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聽天由命。不會任人宰割,但是聽天由命。當(dāng)然縱使如此,他這個時候是憐憫的心情占了居多。他站起身,說:“晚安。”
管弦同醒來是凌晨四點。窗外已經(jīng)透出微光,似乎又下過一場雨。幾個鐘頭前的事情跳進(jìn)他腦子,好像一直潛伏在那蓄勢待發(fā),氣急敗壞他為什么還睡得著。但這事情并沒保質(zhì)期,只是幾個鐘頭過去,就開始失真了;事發(fā)當(dāng)時篤定的心情,這時候靠不大住,還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他想王磊可能只是在開玩笑。一個普通的動作而已,也許真是他笑起來不能忍。幸好他沒給出什么過激的回應(yīng)。他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的想醒來要記得給張三打電話!螂娫捵鍪裁茨?搬出去。他早就該搬出去。
再次醒過來時候,他不能憑直覺判斷是幾點。陰沉白亮的天色,可能是從早五點到晚五點的任何一個時段,說不定真要涼快起來了呢!管弦同在枕頭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覺得頭非常之痛。昨晚上跟馮平吵完,一時意氣沒蹭他車回來,何等的失策。那么跟馮平的爭執(zhí)也就是前一天的事,他覺得過了有五輩子了。他摸到身側(cè)的手機(jī)抓起來,王磊并沒有聯(lián)系他,間接印證凌晨的解釋。管弦同強(qiáng)忍越來越燙的痛感,給王磊發(fā)微信:你回來能不能給我?guī)退燒藥。
王磊估計在忙,過了幾分鐘才回復(fù):我房間里有。在床頭柜第二個抽屜里。
又過了幾分鐘:能動嗎?我一個鐘頭到家。燒得厲害就去醫(yī)院。
管弦同做了一會心理建設(shè),頭重腳輕的翻身下床。客廳里也暗淡,琴盒靠在墻角,莫名的不懷好意。他推開王磊房間門,屋里東西很少,有股清淡的煙味,窗戶大開著,管弦同甚至覺得有點冷。他集中精力,打開王磊說的抽屜。
抽屜也很整潔。左半邊放著板藍(lán)根、正紅花油一類常用藥,摞著幾個藥盒。管弦同從它們下面抽出一張CD來。CD有一個慘不忍睹的封面。
那是他第一張專輯,甚至在跟馮平組合之前,自己的個人專輯,粗糙到不能想,有幾首歌,被他用作后來的骨架。他模模糊糊記得沒有公開發(fā)售過,可能總共也就幾百張。他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打開。碟片上有他的簽名。
原來是這樣,管弦同用幾乎燒穿的腦子想,啊,果然是這樣。我曾被世界愛著,曠日持久的錯覺。之前并未懷疑過,因為我好,因為我美。但我已經(jīng)不好了!何況也已經(jīng)不美了。你何苦還要來幫忙維持這久久不散的幻象,或者你只是不想承認(rèn)自己的失望?一個拋棄了音樂也被音樂所拋棄的管弦同,你要費多大的工夫,花多大的精神才能從他身上腦補(bǔ)出當(dāng)年曾讓你為之臣服的一鱗半爪,仿佛凋零的葉脈上偶爾還閃爍出的昔日的光輝?
王磊兩個小時后才到家,一直到進(jìn)門都沒能平息堵車帶來的憤怒,因為管弦同后來也不回他消息,生怕一進(jìn)門室友在地上昏迷不醒。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管弦同坐在地上對著電視打游戲,身上裹著一條毯子。他走過去用手背碰了碰管弦同額頭,有點發(fā)粘,但沒有想象中的熱度。在他開口之前管弦同就打斷了他。
“你早就知道我吧!
王磊沒有說話。他難道要辯解嗎?他有什么可抵賴的呢?而他即使不說,管弦同也完全能明白,他提著行李箱,來到房門前,說初次見面。的確是初次,但他怎么能讓他知道呢,就好像遞給對方一把刀尖朝著自己的利刃?消極抵抗就已耗費他全部的精神,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一個習(xí)慣了失敗的人,卻只有這一次機(jī)會,面對這么一個難以打動的怪物。奇跡沒有發(fā)生。管弦同說,極其真摯地——
“我很抱歉!
“有件事我沒有騙你!蓖趵趶娜莸恼f,帶著敗軍之將最后的果敢。“我真的不大聽歌!
他慢慢的單腿跪下去,攬住了管弦同的肩膀,貼住他潮熱的前額。管弦同沒有呼吸也沒有動作,只是想象那顆熱烈的、光潔的心臟;胸腔里折磨了他數(shù)年之久的聲音第一次變成旋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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