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薔薇科，落葉喬木�！�
　　初遇林牧年，正是暖春櫻花漫舞的時節(jié)，滿樹滿樹的淡粉色花瓣開的如火如荼，但空氣中淡淡的芳香被馬路上的紅色液體混濁了。
　　——一只野貓詭異的被軋死在人行道中央。
　　正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的林牧年，就那么沒形象的昏倒在我面前。人群急速的擁上來圍成圈，我被推倒了最前端，只好不住的拍他的臉：“喂，你醒醒——”
　　那時的林牧年睜開琥珀色瞳仁，眼神迷離，眼底像開滿了妖嬈的矢車菊。他望著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朝歌……”
　　左邊第二根肋骨下那片柔軟的區(qū)域忽而就疼的發(fā)緊。

　　但我不是朝歌，也不認識朝歌。
　　“我是花離。櫻花的花，離開的離�！�

　　【荼蘼�；ò咨邢銡�。】
　　白色的飛機尾云劃破城市上空湛藍的臉，透過弄堂里層層疊疊的電線和晾曬衣物的竹竿過濾的陽光依舊耀眼。
　　我捏著寫著“城北區(qū)綠川巷28號王老師”的字條輕敲著他家的院門，瞥了一眼院墻上郁郁蔥蔥的爬山虎后，聽見開門聲。
　　“請問您是一中的王老師么？我是那天電話里說要來補課的學(xué)生�！�
　　“噢，是花離吧，進來進來。”
　　我跟著白發(fā)稀稀拉拉的老人進了他家客廳，王老師的相貌比我在電話里聽到的聲音年長許多。剛進門，又聽見敲門聲，他示意我坐下轉(zhuǎn)身去開門。

　　三角函數(shù)。立方體。待定系數(shù)法……
　　我打開書勾著待會兒要仔細問的章節(jié)。談話聲越來越近，我抬頭，林牧年就再一次神奇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他穿著條洗的有些發(fā)白的牛仔褲和淡藍色T恤，手里拿著和我一樣的數(shù)學(xué)書。面容英俊堅毅，透著股威懾人的力量。
　　有些面熟的臉讓我一下子就把他和那天在馬路上暈倒的男生聯(lián)系起來了。我以為他也會記得我，哪知他當我是空氣一般，很拽的拉開椅子坐下，頓時覺得周圍寒氣逼人。
　　“一點也不像看到死貓會暈倒的膽小鬼嘛……”正想著，王老師拿出老花鏡，指指林牧年身邊的座位。
　　“花離，你也坐到這邊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挪了過去。
　　“上課前先聊聊吧�；x，聽你媽媽說，你是因為休學(xué)了一段時間所以漏掉功課的？為什么事情休學(xué)了？能說說么？”
　　“噢……是生病，住院住了一年多吧，挺久的�！弊筮吥猩砩香逶∫喊愕牡阋稽c點竄了過來。
　　“這樣……現(xiàn)在康復(fù)了么？”
　　林牧年好像有些煩躁，轉(zhuǎn)頭對上他的白眼，還是回答著：“算吧，但是不定時的還要去醫(yī)院做檢查。”
　　“呵呵。祝你早日康復(fù)啊，這么年輕可不能弄壞身體。”王老師終于戴上眼鏡，以為要開始講課了，誰知又說，“對了，你們自我介紹一下吧，相互認識一下�！�
　　“哦。”我緊抿著嘴看向低著頭的林牧年，“呃……你好，我叫花離，在三中讀書�！�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個時候一定傻極了才讓林牧年很不屑的一聲不吭的翻著書，頭都沒抬一下。尷尬頓時四下游走，我慶幸還好沒把手伸過去讓他握。
　　由于林牧年比我先來王老師這里補課許多周，這次的內(nèi)容是他已經(jīng)上過的，所以上完半節(jié)就先走了。
　　后來王老師才告訴我，他叫林牧年，也是在家休學(xué)了一段時間才回學(xué)校上課的。不過跟我不同，他是自己要求從一中休學(xué)的。
　　我忽然想到那天他迷迷糊糊叫出的名字：“朝歌�！�
　　朝歌。朝歌。
　　這個名字似一個蠱，長長久久的在心里某個地方纏繞著。

　　城里所有的櫻花都妖嬈的盛開了，但花瓣鋪滿道路仿佛只是一兩天的光景，卻忽的熱起來了。夏天匆匆忙忙的和燎人的氣溫一同奔了過來。
　　在王老師家上了三周的課，我跟林牧年一次正常交流都沒有過。有的只是被老師布置相互批改作業(yè)的交換動作和在他伸手去開風(fēng)扇的時候小心的說了一句“能不開么？我怕冷�！�
　　最后一次來補課的那天，在街口就遠遠的看見林牧年頂著個刺猬頭，穿著領(lǐng)口袖口很寬的火箭1號籃球服和及膝的沙灘短褲，拖著淡色夾腳拖鞋一步一步“嘎吱嘎吱”的走過來，脖子上分明掛著一個明黃色的小風(fēng)扇。
　　正想笑，心口又開始刺痛，松開手里的書本捂著心口。剛從報刊亭買來的雜志趴在了地上。
　　沒力氣再走動一步，汗珠順著發(fā)燙的臉頰留下，滲進棉布T恤里綻出一朵烏云色的印記。
　　弄堂里林牧年拖鞋的“嘎吱嘎吱”聲停止了，微微抬頭，他站在老師家院子門前，一手扶著墻，疑惑的望向我這邊。
　　疼痛緩緩不那么強烈的時候，我蹲下拾起書，隨著“吱呀”的開門聲，林牧年也推門消失于視線。
　　雜志封面上一簇簇盛放的白花刺疼了我的眼睛。旁邊一行小號黑體字——“荼蘼：屬薔薇科，落葉喬木�；ò咨�，有香氣。初夏盛放，此花過后再無花開。佛語中稱之為彼岸花。”

　　荼靡花后，花事便了。

　　【荼蘼。初夏盛放，花期無季�！�
　　距上一次走進學(xué)校好像已經(jīng)隔了一個世紀那么長的時間。校園甬道正中央那棵百年不變的銀杏終于迎來了讓它枝繁葉茂的夏季，此時正舒展的濃綠的葉片迎接著我。
　　全體學(xué)生在操場上和著熟悉的廣播聲做早操，我提著書包走上教學(xué)樓，雖然知道沒人，還是順便整了整校服上的領(lǐng)花。
　　教室里空無一人，墻上“距高考還有81天”的指示牌讓我小小的緊張了一下。正算著自己錯過了多少天的時候嘻嘻鬧鬧的聲音伴著重重的腳步聲涌了過來。
　　“�。』x——花離回來啦——”
　　“花離你終于出院啦——”
　　……
　　忽的就被幸福包圍了。那時不知道，2006年夏的這一天，會是自己僅剩的一小段如荼蘼盛放時的璀璨花期。

　　等到墻上指示牌變成“距高考還有60天”的時候，開始了第一次全市統(tǒng)考，所有學(xué)校打亂編座位以示考試的公平性和效率性。
　　“公平個鬼�。　卑l(fā)完準考證，同桌凌落大聲念叨著，“該作弊的還不是作弊，改卷老師看到自己學(xué)校的學(xué)生還不是嘩啦啦的過去了……”
　　惹來周圍熱烈的反響，大家大多點頭稱是。
　　有不同看法的說：“全市那么多所中學(xué)，這樣一打亂確實不太可能出現(xiàn)一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在同一個考場誒。概率很低的嘛。”
　　“花離你在哪個學(xué)�？荚嚕俊绷杪鋯�。
　　我把準考證遞了過去：“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啦。”
　　“誒？你在一中吖！”凌落捏著我的準考證叫了起來。
　　我不解：“一中怎么了？重點中學(xué)的監(jiān)考應(yīng)該會更嚴吧？我可慘了……”
　　“一中有美少年啊——”凌落又喊，身邊女生一致附和，“對啊對啊！一中我們這屆的學(xué)生有帥哥！”
　　見我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凌落補充道：“那男生是像一中那樣的重點中學(xué)唯一能拿的出手的美少年！是個叫林牧年的……”
　　“誒？！”剛從書包里抽出的課本險些掉到地上，只是聽見名字心臟就會“突突”的跳。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該不會……
　　凌落還在說：“花離你要是能在一中看到林牧年本人就好啦！不過聽說他休學(xué)了一段時間，不知道還有沒有讀……”
　　“……你知道他為什么休學(xué)？”
　　“不清楚，我又沒有花癡到成天打聽這些事情……不過我知道他有一個女朋友，聽說挺漂亮，叫什么歌來的�？上Я诉埂绷杪渫峦律囝^沒再更深入，朝身后探探頭加入了討論“漸近線方程”的問題中去了。

　　叫什么歌來的……
　　——朝歌。是朝歌不會錯的。
　　那天在馬路上，林牧年栽滿矢車菊的迷離眼神又出現(xiàn)在腦海中。
　　他也說：“朝歌……”

　　一中的校園很空曠，樹都見不到幾棵，幾乎全是樓，只有教學(xué)樓后面那片還沒有被開發(fā)出來的竹林給學(xué)校平添了幾分愜意的綠色。
　　第一門考試是我最沒有把握的數(shù)學(xué)，坐在陌生教室里靠窗的角落望望周圍，果然沒有一個面熟的人，只好臨陣磨槍又背起公式。
　　身后坐著的是一個本校女生，可能是遇到認識的人了，大喊著讓教室另一邊的男生丟橡皮過來�？上猩鷾市遣粔蚝�，拋物線不偏不倚的飛出了窗戶，女生跺著腳抱怨著望向窗戶外面。
　　隨即“誒？那不是林牧年么？”的聲音讓我立刻扭頭俯在窗臺上，多少有些懊惱自己這樣的行為。
　　因為是三樓不算太高，清楚的看見林牧年拿著小刀一筆一劃的在竹竿上刻字，這件事似乎對他很重要，否則怎么會在考試前短短的幾分鐘還跑出去呢。
　　“同學(xué)，你也認識林牧年？”聽見身后的女聲，我急急的坐下，把椅子往前拉了拉，跟桌子靠的更近些，卻磕疼了我的膝蓋。
　　“……嗯，只是聽說過�！背鲇诙Y貌還是回頭笑笑。
　　“噢�！焙笞鸁o聊的拿筆桿在手上轉(zhuǎn)，“唉，本來多好的男生變得怪兮兮的……”
　　我被提起了興趣：“怎么了？”
　　“受刺激了唄！他女朋友車禍去世了，他就休學(xué)在家窩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時候整個學(xué)校鬧的沸沸揚揚，生怕他想不開殉情……”女生“嘖嘖”幾下，搖了搖頭。
　　一些片斷伴隨著心臟隱隱的疼，從腦海迅速閃過。
　　櫻花色的馬路。流血的貓。匆忙的人群。簇起淡淡褶的男生眉尖。開滿矢車菊的迷離眼神。那一瞬間瘦削蒼白的臉。微微顫抖的男生唇角。
　　唇瓣開啟，喊出一個人名。
　　朝歌。

　　朝歌，從來不曾出現(xiàn)的你，居然成為了花離心中最大的那個帶著傷痕的羈絆。因為你是林牧年一直愛著的，唯一的朝歌。

　　【荼蘼。此花過后，無花開放�！�
　　人民醫(yī)院里住院部的小花園里有一棵合歡樹，我坐在樹下的長椅上等張醫(yī)生取藥給我。拾起肩膀上的一片粉白色花瓣百無聊賴的想，櫻花謝的差不多了，合歡是不是這一年，荼蘼花事前的最后一段花期呢？
　　“花離。”張醫(yī)生捧著一沓厚厚的病例推開一樓的玻璃門，喊著我的名字坐在近旁，遞給我一小袋藥，聊了起來，“這些是這個階段該用的藥……這幾星期感覺怎樣？”
　　我接過那個白色藥袋：“說不清楚，就是有的時候莫名其妙的會疼一下下，然后又沒事了，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規(guī)律。”
　　“唔……在慢慢適應(yīng)呢。你知道，會有一個比較長的過程�！彼π�，“落下的學(xué)業(yè)什么的跟上了么？”
　　“已經(jīng)上了一周的課了，之前還在一中的一個退休老師家里補了課，希望能有用處�！�
　　“這樣好。對了，這個夏天花離你就該高考了吧……真快�！彼Ьo懷里那沓厚厚的紙，起身要走，“好了，我還得把這些送到檔案室去做表呢�！蔽亿s忙拽住她的衣角。
　　“嗯？什么事？”
　　“以前從來沒有問過，現(xiàn)在忽然想知道了。像我這樣，心臟有個缺口的人手術(shù)能成功，不是得有一個心臟匹配的捐獻人么？也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對不對，但是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不是早通知過你的，是簽署了遺體捐獻的孩子，跟你年紀差不多大……”
　　我堅持問：“是男是女，住在哪里，名字是什么，是個怎樣的人？這些總有記錄吧……”
　　一朵朵的合歡花瓣覆到長椅上，不小心用手一壓，一片潮紅沁在手心，像一塊永遠洗不掉的傷，深深的烙在掌心密密麻麻的紋路里。

　　“好吧那我找找……”
　　“是個女高中生。去年的那場很嚴重的撞車事故你應(yīng)該聽過吧，她就是那時候受傷來醫(yī)院的。本來搶救了都已經(jīng)脫離危險的，后因為淤血擴散所以才……挺可惜的那么年輕……說來也巧，手術(shù)時正好發(fā)現(xiàn)她的跟你很配，而且還是本市�；x你算運氣好的了，還有些像你一樣病癥的人根本就沒有機會……”
　　“那個孩子的名字叫……朝歌，言朝歌�！�

　　【荼蘼。在佛語中又叫，彼。岸�；ā！�
　　是的，我聽過那場連環(huán)撞車事故，那幾天全城的報紙上轟轟烈烈的給了正版報道。關(guān)鍵詞：摩托急轉(zhuǎn)彎。剎車失靈。自行車道。女高中生。搶救……
　　坐在公交車上的我甚至親眼看到了遠處慘白的馬路上開出的大片大片殷紅色的妖艷之花。
　　時間倒退回2005年夏的一個傍晚，地點是市中心正值下班放學(xué)高峰期的十字路口。
　　再倒回二十分鐘，在學(xué)校后門的一條小巷，戴著墨鏡的中年壯漢把正回家的我和幾個同學(xué)攔了下來。他惡狠狠的掏出水果刀抵著我的脖子說：“不把你們身上所有的錢交出來就讓這個小姑娘見血！”
　　于是那天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氖盏揭话砚n票，呲牙咧嘴的跨上放在街邊的摩托揚塵而去。我抹干眼淚，深刻的記住了他的摩托車車牌上幾個數(shù)字。
　　M6103。
　　而“以后再碰見他的車要找證據(jù)告訴警察”的想法在看見巷口一家地下網(wǎng)吧外停著的編號“M6103”的摩托后便馬上被不理智代替了，罪惡的想法像暗黑色水藻一般在海底肆虐瘋長。
　　就算不知道摩托的構(gòu)造，還是從書包里拿出裁紙刀，看見線就割斷了，看見按鈕就亂按一氣。
　　——我理直氣壯的成功弄壞了他的車。
　　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時認為如此沒有后果的惡作劇居然會釀成慘禍。由于車禍道路被賭，車輛全停了下來。
　　當看到戴著白手套的交警拿著從摩托車上卸下來的車牌從我在的公交車側(cè)面走過，上面毫無損傷的“M6103”離我那么近，芒刺般扎進我眼睛，腦子一瞬間空蕩蕩的。
　　那天回到家，汗水浸的衣服濕漉漉的一大片，冰涼的刺骨。眼底殘留的顏色只剩海水切片般涌來的鮮紅。

　　沒有人知道整件事情的背后故事。
　　犯了罪的我?guī)е鴦e人觸及不到的傷口獨自潛逃。試圖遺忘。

　　【彼岸。荼蘼盡�！�
　　已是荼蘼花盡的夏末，充斥著晚風(fēng)夕陽的石巷，溫?zé)岬娘L(fēng)刮在我臉上卻華麗的疼。
　　我的三次統(tǒng)考全部名落孫山，因為去醫(yī)院的頻率越來越高而終于決定退學(xué)。
　　又一把白色藥片安靜的躺在右手手心，仿佛還能看見合歡綻放的時節(jié)，這個柔軟的地方里盛滿花瓣的暖色汁液的樣子。
　　沒有接過媽媽遞來的水杯，只是一顆一顆的往肚子里干咽。媽媽還在埋怨著為什么那么倔沒有水怎么吃藥，突然看見我止不住的劇烈咳嗽。她慌了神，連忙輕輕拍打我的背部。
　　耳畔傳來朝歌空靈尖細的娃娃音：“花離花離，我是朝歌，我住在你左邊的第二根肋骨下面。我的身子很疼很疼，你知道么？”
　　房間頓時變得無比空曠，我聽見從胸腔里一涌而出的咿咿呀呀不太清晰的悶聲：“我也很疼很疼……很疼……”
　　眼前出現(xiàn)某天拉我去一中竹林的林牧年低垂著的眼。他指著身邊一整根竹竿上被他刻上去的一行“再見了，朝歌”說：“花離，要聽我的故事么�！�
　　我抓著衣領(lǐng)拼命的搖頭，洶涌的淚水沖破了堤壩。

　　我知道我心底的那朵彼岸花，它就要謝了。
　　只是依然想不明白，為什么是朝歌？為什么是林牧年？又為什么是花離？
　　但從此，再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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