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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帶不結心,兩股方安髻。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
剩結茱萸枝,多擘秋蓮的。獨自有波光,彩囊盛不得。
蠻絲系條脫,妍眼和香屑。
壽宮不惜鑄南人,柔腸早被秋波割。清澄有馀幽素香,鰥魚渴鳳真珠房。
不知瘦骨類冰井,更許夜簾通曉霜。土花漠碧云茫茫,黃河欲盡天蒼黃。
——李商隱《李夫人賦》
我很怕冷。
尤其是夜晚的王宮,黑而寒冷,不知道哪里還會鉆進細細的風,涼入骨髓。那些木偶樣的宮女太監(jiān),一個個看去都陰森如鬼魅,縱然臉上堆起了笑也不過是死人樣的笑,散發(fā)著干枯的惡臭,如數(shù)萬年不見陽光的白骨。我看著心煩,便把那些活死人都斥退。然后只?湛帐幨幍膶m殿里,明明滅滅樣的燈火。
“來人!你去看看那燈!”
“回夫人,燈很好。”
“你胡說!明明一副要滅的樣子!添油!”
“是。”
他們答了是,也未必會添油;這點我清楚的很?峙逻會背地里抱怨,我聽不見,也沒有心思管它。也許不論理由為何,我只是想斥喝兩聲;可是心情卻一點都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煩躁。
要心平氣和,我對自己說。我曾經(jīng)向御醫(yī)請教過常駐容顏的秘方,不要隨意動怒是很重要的一條。
于是就扮起來平靜溫柔的笑,在床邊靜靜坐著。等著等著,就可以知道他今天不會來。
又或者,會來。
“愛妃今天過得如何?”
“臣妾早晨起來去跟太后請了安,上午和姐妹們在園子里轉了轉……荷花開了,美得很……”
“及得上我的愛妃美嗎?”
我嗔了一聲,舉拳欲打,卻被抓住了。他哈哈地笑,滿意地看著我的臉紅若燦霞。
燈滅了。是他吹滅的。
燈芯處,一點紅星微閃一下隨即滅去。一絲微白的煙氣騰起。
他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是如此地期盼他晚上能夠來,既然他珍貴的白天交付給我這樣的人會被史官記為荒淫無道。至少我要夜晚。有他在,連燈光都會明亮而富有生氣,我可以感覺到他周圍的空氣傳達給我的熱量,于是黑暗不再令人恐懼,然后那些骯臟的腐敗的氣味與茫然的靈魂的哭叫我都可以忽略不計。
只要你在。
“臣妾冷!
這種時候他通常都會哈哈地笑,抱著我,我可以感覺到熱氣拂過我的耳朵。
“冷不冷?還冷不冷?”
“還冷!”撒嬌樣的語氣。我知道他是愛我這副樣子的。所以他會更加用力地抱著我,我喜歡。感覺很安全很安全。
其實不冷了,真的不冷了。你在的話,怎么會冷?
半夜我通常都會起來。有月亮的時候,就著月光看看他的臉。
怎么會有人擁有這樣一張臉,就連睡著了也是生氣勃勃,像個長不大的貪婪的小孩子,永遠都向這個世界張開他熱情的雙臂,大喊著:我要!我要!我還要更多的東西!
你還想要什么呢,天下都已經(jīng)是你的。
他總是在追求,試圖把比所有更多的一切都抓在手里,就像永遠都不會疲倦,永遠都不會厭煩。
這樣,多好。
然后我就會慢慢地走去看看我的孩子。他在旁邊的宮殿里。雖然他還在吃奶,卻已經(jīng)是王了。他是我的王,是這個天下的王。
奶娘永遠都昏昏欲睡,就像她永遠理解不了我為什么總是在這個時候還可以如此清醒,并且還來看孩子。
她不知道,睡眠于我而言,是時間的浪費。
“髆兒今天好么?”
“小王爺今天很好,沒怎么哭,晚上也睡得香。”
奶娘迷離的視線在看見我的一剎那一抖,警醒了起來。我可以從她的瞳孔中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長發(fā),白衣,憔悴的臉,依著宮殿堂皇的門,聲音微弱如鬼。
驚訝什么,反正我白天的盛裝艷抹都不是給你看的。燈一滅,人入寐,它們就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
雖然我也知道,我已經(jīng)不復青春年少;蛘,再過幾天,再好的粉也蓋不住我晦暗的臉色。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呀,我的孩子,我的王。
我的孩子,他在睡。他長的真像我哥哥,當然也像我。睫毛翹而長,臉蛋紅潤而飽滿。漂亮的臉。只是眉毛像了他的父親,英氣勃勃。我舉著蠟燭,端詳。這是我的孩子。我接近于貪婪地看著他。我是多么愛他。
不知哪里有微微的風吹進來,燭光在晃。我的頭暈了一下,一滴燭淚掉向孩子的臉。
奶娘壓低聲的驚呼。
孩子依舊睡著。
我的手在他的臉上方,上面擦著一顆凝固的紅淚,依舊保持著似墜非墜的形狀。
“夫人,你要不要緊……呀,夫人的手怎么這么冰?”
“不要緊,我走了,不要吵到他,他還在睡!
我恍惚一下。手大概是真的太冰,所以剛才那滴燭淚燙得我很痛。很痛。
如果他在旁邊的話,會不會抓起我的手,為我吹一吹?
我恍然地想著,卻瞬間模糊了。宮殿厚重的金色在我眼中坍塌。手里的蠟燭似乎是掉了,眼前驀然暗了下去。奶娘在叫。
“夫人!”
“不準吵醒皇上!
然后,歸于黑暗。
當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
“快快!夫人醒了,把御醫(yī)叫進來!”
我疲倦地合上眼睛。這時,他大概已經(jīng)去上早朝了吧。他是明君,上早朝前,是不會有時間來看我的。這樣最好。
御醫(yī)撩開簾子,來到身邊。
“夫人還覺得有什么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很累!
空氣里有安息香的味道,很甜。多半,他快該回來了吧。
御醫(yī)點點頭,出去了。好像隱隱約約聽到了“皇上駕到!”的聲音。隔著簾子我看到了一點金色的影子。是他來了。
御醫(yī)壓低的聲音。
“……大奇……極傷心肝,不知原因……無能……恐來日無多……”
“滾!”
是他。他來看我。
我的眼淚滴了下來。我很想再看看他。但是我不能。這是我的選擇,這是我的命。
簾子一動。
“愛妃你怎么樣了?”
“皇上,臣妾求您不要進來!
“為什么?”
“臣妾現(xiàn)在容顏枯槁,怎可讓皇上見到?”
“愛妃不必擔心,這病很快就能痊愈,朕怎會因此就冷落你?”
“臣妾求您。”
“朕只是擔心你罷了!
“臣妾求您!
“朕為何連自己的妃子也不能見?”
“……皇上,您果真要臣妾死在您面前么?”
剪刀,是早已經(jīng)備好的。我的淚已經(jīng)流了滿臉,卻不能讓聲音有絲毫動搖。雖然我很想見他。很想。
器皿打破的聲音。怒氣沖沖的腳步聲,去遠。
我的剪子掉在床上,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看到了自己的手。蒼白的瘦弱的,青色的血管。這樣一雙曾經(jīng)翩舞如蝶的手,曾經(jīng)拂箏鼓琴的手,曾經(jīng)傾國傾城的手。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最后。
好冷啊。怎么這么冷。明明天亮了。
“皇上,臣妾好冷啊!
低低的呢喃,沒人聽見。
不知是不是形成了習慣,到了晚上總是會莫名地醒來。雖然很冷,也很黑。尤其是這樣的夜里,沒有月亮。陰陰的。我披上衣服慢慢坐起來。我討厭這樣的晚上,一個人。所以,如果不能是太陽的話,木偶也好活死人也好,誰來在我身邊吧。
“來人!”
“來人!”
居然沒有人。我的聲音已經(jīng)低得可憐,也無力再叫了。
有風從哪里刮進來。好冷。一如既往,凄厲尖細如女人的慘哭。我知道她是誰。柔如落葉卻媚如雪花的那個人,是她在哭。不要哭了,F(xiàn)在我的笑亦唱完,淚也流盡,你不必再這樣夜夜哭給我聽。已經(jīng)不需要了。你是鬼了,理應比我神通廣大,難道看不出么?
我的壽命,已不長了。
我試著發(fā)出聲音,卻是預料中的低啞疲倦。
“……寧夫人!
“不要再哭了。”
“我有報應了,你看不見么?”
“馬上去陪你……到了那邊,你還要不要我做好姐妹?”
“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是于事無補。不過說起來,我可能會比你幸運一點……因為我比你看得清楚一點。自己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模樣,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總覺得,風小了一點。我低低地笑,看向鏡子。鏡子里那個衰弱而丑陋的女人不會再讓她的太陽再看見她。絕對不會。
所以,寧夫人,我比你幸福。
睡著的時候做了夢。夢到了寧夫人。她的歌聲無人可比。清脆宛轉,玲瓏剔透。我們姐妹相稱,我第一次叫她妹妹時她瞇起眼笑了,眼睛里有干凈的光。我們形影不離。春逐飛花,夏拾殘葉,秋剪荷包,冬簪雪梅。他曾經(jīng)笑著說你們真是一對姐妹花。朕愛你們,兩個都愛。然而后來她病了。一天天消瘦一天天衰老。她讓人撤了所有的鏡子。她始終不愿意相信,昔日的韶華便這樣消失無痕。她相信了他的誓言和安慰,讓他來看她。只有那一次。他便再也不曾去過,然而那之后,更多的夜晚我身邊都有了太陽的存在。她死的時候寂寞而孤獨,總是露著讓人想要心疼的笑的嘴角邊這次毫無表情。畫面閃動,最后定格。
那年冬天,正月。我端了元宵,亭亭站著,對她殷殷淺笑。
“我親手做了元宵,嘗嘗看吧!
“我親手做了元宵,嘗嘗看吧!
我睜開眼睛,光線微微有些刺眼。我微笑了。床邊的男人干凈而美麗,很像——從前的我。細長的鳳眼望著我,眼里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笑。他看起來總是很干凈,就像他作過的所有美麗的曲子,它們多變而又脆弱。
“又給我做了元宵么?依舊不是正月十五呢!
“只要你還想吃,任何時候都可以,哥哥給你做。”
“……你還記得小時候說過的話!
“怎么會忘記!
“……皇上要你來勸我么?”
“他——只是想看看你。他是真的擔心你!
“我知道。他的擔心不假。但是我不能讓他看到我。”
“你……”
“我寧愿馬上就死,也不要他見到我。就當是,最后可憐你的妹妹一回吧,哥哥!
“……好。”
元宵依舊是白色的,圓滾滾,很可愛。粉雕玉琢的樣子,其實我寧可相信它是藝術品。微笑著咬下。很甜。
“哥哥,比上回要好吃!
“……哪次?”
“哥哥你忘記了?剛生了髆兒的時候,你不是做了一碗元宵給我么?”
“哦……是嗎!
哥哥微微地別過臉去。我笑了。
哥哥,你后悔了嗎?給我吃下那碗,傾國傾城的元宵。
哥哥還記得么。那時你在學樂,我在學舞,正月十五了家里卻連吃元宵的錢都沒有。那時的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要變得富有。
至少,可以吃得起元宵。
在泥沼里掙扎起來的我們,是不是會干凈些?
而且我們現(xiàn)在很富有了,是不是,哥哥?
夜晚又降臨了。宮女們點起了燈,但是燈會滅的。而且它們一點都不暖和。房間里生起了火盆,但是它只有灼得人眼睛生痛的亮光。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碗藥,就像我記不清他已經(jīng)來過多少次,或發(fā)怒或悲傷或勸說地要我見他。
但是,不可以。如果我見了他,我才真的會死去。在這世間消失,不留一絲痕跡。
“臣妾只求您善待臣妾的兄弟和兒子!
“你不露面跟我說朕便不答應!
“那臣妾只有在死后護佑他們了!
多少次都只能是這樣的結果。拂袖而去的他,暗自飲泣的我。
我很想很想見到你。我好冷。但是我不要你忘記我。永遠不要,絕對不要。只記得我的美麗吧。它們是為你才存在的。
又聽到了風聲。低低的,是哭聲還是嘆氣?我已經(jīng)不會常常在半夜醒來了。確切地說,是不會常常醒來了;況且白天和夜晚對于我而言,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我隨時可以醒來,又隨時可以睡去。溫順地喝很多藥,勉強地吃一點東西。骨頭已經(jīng)將肌膚頂出了生硬的棱角,憔悴的臉用再多的粉也不會明亮起來。
寧夫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你笑了嗎?
昏昏沉沉。我是不是又看見了誰?哥哥,你又來看我嗎?我不在,還有你會安慰他不是嗎?快去吧,讓他開心。你依舊美麗,你依舊干凈。我做的,你都可以做。他傷懷的時候,給他跳個舞吧;蛘叱赘。
北方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你唱的話,他一定會高興。
只是我就要死了,哥哥。而你就算覺得再寂寞,也不要去和這后宮里的誰在一起了。這里是陰森的墳墓,只有主人才是太陽。他不會把任何東西給你,只會讓你屬于他。他不會給你任何東西的。如果你動了他的東西,他會生氣的。他是個小孩子,只會索取且永不疲倦。你是屬于音樂的,我知道。它讓你善變敏感而多情。但是,至少,要保護自己啊。
在我不在的時候,也要記得。
風聲。怎么又是風聲。
“寧夫人,怎么又是你啊。你究竟要想討還什么?”
“其實我不知道什么,本來不知道什么。我不想知道,也沒有必要。”
“哥哥和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哥哥和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哥哥來得早,和他在一起,并不奇怪;而哥哥和你在一起,不過是他被我搶了去,哥哥太寂寞……而你,也只是寂寞。我明白的。是不是有著音樂的靈魂的人,比較容易寂寞?”
“不過是被一個小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你為什么就害怕了?滅了那小太監(jiān)的口,你和哥哥的事誰也不會知道。一個小太監(jiān)的勒索而已,你怕什么?那小太監(jiān)什么證據(jù)也沒有。如果你去告發(fā)了哥哥,把罪過都推到哥哥身上,皇上反而會從此疑心你。這樣的道理,你居然想不通么?”
“寧夫人,你只是沒有想到我會剛好聽到你的打算。我勸不回你。我知道,你只是寂寞而妒忌而已。你想讓哥哥失寵,和我一起失寵?墒悄悴幻靼!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才是最好的。”
所以我看著你吃下了那碗元宵。我在里面放了“傾國傾城”。無色無味,檢驗不出。它會讓你的時間加速流過。沒有痛苦。只是快速衰老,然后沒有痛苦地死去。
而它居然叫“傾國傾城。”是不是很諷刺?
還有我的一點小小私心。你相信他,但是他沒有像你夢想的那樣,不計時間不計皮相地繼續(xù)愛你。這不過是我一個必勝的賭局。
這就是他呵。燃燒的旺盛的太陽,不會念記衰老的一切。
現(xiàn)在的我,也是一樣。
所以,不能被他忘記。
怎么又醒了。這是第幾個夜晚了?哥哥你怎么在哭?我抬不起手來。哥哥你別哭了。沒必要后悔。你是對的。髆兒在的話,李家的風光不會結束。有沒有我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明白你不過想要他只看著你罷了。沒必要后悔,這是我的報應。當我吃下那碗元宵,看到我的白發(fā)時,我就知道了。報應在的。就算你現(xiàn)在再后悔,它也會來。還不如好好享受你目前得到的一切。雖然,沒人知道它們還能維持多久。
哥哥,如果你只要你的音樂的話,是不是就會好一點?
但我們都是人。我們想要的太多了。
我依舊是愛吃元宵的,哥哥。
“哥哥……”
“你說你說!”
“把我的尸體燒掉……不要讓他看到……”
“……好!
我覺得我是在微笑了。好像不大冷了,也聽不到風聲。
耳邊低低的歌。是誰在哼著?那首改變了我們命運的歌謠。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終于連歌聲也遠去不聞。這喧囂了一世的紅塵居然也可以如此寂寞而安靜。所有的執(zhí)念就此離去。
我想我是要睡了。
我輕輕轉過頭去。虛無是個可怕的漩渦,它在叫我。那月光碎了一地,模糊如一個絕世的傳說。
傾城傾國。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給事狗中。而平陽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見,心說之,及入永巷,而召貴延年。延年善歌,為變新聲,而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詩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詩。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號協(xié)聲律。與上臥起,甚貴幸,埒如韓嫣也。久之,寢與中人亂,出入驕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愛馳,則禽誅延年昆弟也。
——《史記·佞臣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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