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鱔人
過了清州,就是江南的地界了。我與書生結(jié)伴走過了大半個(gè)華夏,見了許多奇聞異事,這次慕名到水城,是因?yàn)槁犝f這里有人馬出現(xiàn)。
人馬是種半人半馬的怪物,江南永村的村民首次發(fā)現(xiàn)時(shí)那只人馬已經(jīng)掙扎著瀕臨死亡了。它的腰腹部以下是馬的身子,四條馬腿孱弱不堪地顫抖著,上半個(gè)人身背脊處長出了深色的鬃毛,胸口和耳弧處也有絨毛長著。那畜牲似乎通了人性,人們打它時(shí)也如同人一樣“哎呦哎呦”地叫喚。東橋義莊的莊主單老爺正巧收租路過永村,不忍這畜牲掙扎于世,做主給了它一個(gè)痛快。
我與書生落腳在東橋附近一家臨著運(yùn)河的客棧里,打開窗子就能看見運(yùn)河緩緩的流水,水中青荇搖擺,順著貨船駛過的波瀾蕩漾著。
晚上書生在整理書箱,我在鋪床的時(shí)候,外面響起一聲炸雷,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客棧和碼頭喧嘩起來,行腳商們急急忙忙去查看貨船。
雨從窗戶淋了進(jìn)來,我正要關(guān)窗,書生攔了我一下。
書生駐足窗前,望著窗外翻起浪花的運(yùn)河,仿佛就在頭頂劈開的閃電,沉吟了一會兒,道:“這雨恐怕來的不簡單!贝巴獾拈W電應(yīng)景的劃破天空,一瞬間照亮了猙獰黑沉的烏云。
書生的話我深信不疑,畢竟他畫的符比他寫的字還要好看,筆走龍蛇中自含天地法則,也幸虧他這一手,我們才能從一樁樁奇聞異事中生存下來,而不是成了奇聞異事中的炮灰。
大雨連下了三天三夜,黑沉沉的烏云始終不肯散去,連白天也是一副不見天日的模樣。倒是除了第一夜,打雷不再打了。
第四天,雨勢稍小?蜅@锏牟藘r(jià)愈發(fā)貴了,連一口水也要三催四請才肯送來。
“客人話可不能這么講,這運(yùn)河原名沉沙江,河面看著是清澈,底下卻有三丈深的流沙,這大水一發(fā),流沙上浮,客棧的井里也渾濁起來,要不是我們掌柜的動(dòng)作快,您連一碗干凈的白開水也別想喝到!”為了公平用水,客棧在二樓大堂中央起了個(gè)爐子燒水,每個(gè)房間都限量用水,天字號房可多用一杯。沒有客人的客房里齊刷刷排著一桶桶清水,如今空了大半。一樓已經(jīng)淹沒在水里,水波蕩漾墻上留下了一層層黃泥。
我與書生住在天子二號房,天字一號住的是一個(gè)公子哥兒,他的小廝仆役們也都住進(jìn)了地字號房。
昨天夜里那個(gè)公子哥兒開窗透氣,不知怎么淋了一身水,他的小廝向小二要干凈的水給公子洗澡,小二婉言拒絕了,那小廝今早在大堂里罵了許久“黑店”之類的話。公子哥兒倒是安安靜靜的坐在大堂臨窗的一角,桌上擺著酒,望著江水出神。
水燒開了,小二拎起茶壺先給我和書生滿上,然后才繞著大堂給客人們倒水。
書生端著茶碗坐到了公子哥兒的桌前,抿了一口:“昨晚你在江里看見了什么?”
公子哥兒嚇了一跳:“你……你怎知?”
“你身上有股水產(chǎn)的腥氣,他們聞不出來,我卻聞得到。”
我在四周聞聞,除了書生身上熟悉的筆墨紙香,并沒有聞到什么腥氣。
“我看到了一條巨大的黃鱔,在浪里翻滾,它好像也看見了我,甩了我一身水。”公子哥兒打了個(gè)冷戰(zhàn),又灌了一杯酒。
“原來是他……”
書生也望著窗外,安安靜靜地喝完了一杯茶。
我吃著油條配包子,又希哩呼嚕喝了一碗粥。
書生從袖中舀出一張黃符,十指翻飛折了個(gè)齊整的三角形,壓在桌上,挪送到公子哥兒身前,“你且隨身帶著,下次若再見到那條黃鱔,就將這個(gè)放在掌中向他叩首,許諾贈(zèng)他一半身家,它若不同意,你就再加碼,到他同意為止!
公子哥兒游移不定,這實(shí)在是太荒謬了,黃符放在身前,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你若還想做人,就聽我一句勸!睍畔虏柰,拍拍我的背,示意我起身回房。
“洪掌柜的在嗎?”客棧門口蕩過來一艘船,一個(gè)灰衣短打青年朝堂里張望了一下,“義莊來送糧送水了!”
四五個(gè)小二擁上去,搬糧搬水,山羊胡子的洪掌柜對青年躬身拜了拜:“多謝單老爺大善!若不是單老爺送水,我等都要渴死在客棧里,救命之恩,來世必當(dāng)……”做牛做馬。
“等等!睍柚沽苏乒裎凑f出口的話,“單老爺大義,上天自有福報(bào)!
“對極,對極!”我附和道。
“書生說的什么話!”一個(gè)大漢說道,“上天有上天的福報(bào),人有人的還恩,我施大牛來世給恩公當(dāng)牛做馬報(bào)答他!
大堂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應(yīng)和聲。
“這些蠢貨!”書生低咒了一聲,“以為來生再報(bào)是說說的不用還嗎?”
“還是你聽話!睍呐奈业念^,又輕輕摸了兩下。
“摸狗啊你!”我汪地一聲叫了出來(并沒有)。也不知書生吃什么長大的,弱質(zhì)翩翩的一個(gè)人,竟然比我高了一個(gè)頭,經(jīng)常借著身高優(yōu)勢摸頭殺。
撐船的青年往堂里張望了一眼,撐著船走了。
公子哥兒刷的一下將黃符收入懷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我和書生上樓,進(jìn)房門前,他問道:“那個(gè)青年,是不是一條黃鱔?”
“嗯!
“那我昨天……”
“不是同一條!睍鷵碇疫M(jìn)房,“總之你照我說的做不會有事的!
夜里。
書生在臨江的窗框邊圍著貼了一圈黃符,便支起窗戶邀我看夜景。窗外黑乎乎的,運(yùn)河里翻滾著怒浪。
突然,遠(yuǎn)處的波濤盡頭游來一條浴桶粗細(xì)的大黃鱔。波浪仿佛有意識般撲開了隔壁的窗戶,卻絲毫不影響天字二號房,就算有水珠濺來,也被一陣金光擋住。
不過兩息,大黃鱔就到了窗前。
隔壁傳來重重的磕頭聲。
“鱔大仙你饒了我吧,我把一半的家財(cái)給你,我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書生突然出聲了;“單老爺!年輕人上輩子不懂事,不知道有些話不能說,你就放過他吧!”
“狐貍。”大黃鱔口吐人言,“可是他上輩子說好了給我當(dāng)牛做馬的,馬上就要種地了,少了這一頭牛,一大片田都得誤農(nóng)時(shí)啊!”
“他都說了送你一半家財(cái),別說一頭牛,十頭都買得起,剩下的可以沖入義莊的公賬,你也能接著做善事。他身上功德豐厚,這輩子注定是做人的,并且家室不俗,你不要為善不成反作惡!”
大黃鱔沉吟一會兒,退了下去,連漲了許多天的河水也退去。
第二日。
我正在二樓大堂喝粥,書生也照例點(diǎn)了一碗早茶。
公子哥兒拜倒在書生跟前:“多謝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無以為報(bào),唯有……唯有……”
“別!蔽议_口阻止了他,“以身相許什么的還是算了吧!”書生要是有了伴兒,誰還跟我一起滿華夏的浪啊。
“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書生戳了戳我的腦門,又轉(zhuǎn)頭對公子哥兒說,“我們不會脅恩求報(bào),不過公子說話前還是注意點(diǎn)好,萬一功德沒了沒準(zhǔn)還真因?yàn)橐痪湓掃M(jìn)了畜牲道!
“是是是,多謝恩公,受教了!惫痈鐑涸侔荨
是日上午我們就再次上路了。
我坐在船頭,控訴地看著書生:“說好的馬人呢?!”
“馬人沒有,若我不攔著,牛人倒是有一個(gè)!
“義莊的單老爺?shù)降资呛萌诉是壞人?”
“你猜!
從前有一只大黃鱔和一只小狐貍被洪水沖到了嶺南的山谷里,雙雙重傷,被一個(gè)小男孩救起。
大黃鱔內(nèi)心許諾:若有一日修成人形,定要日日做善事,回報(bào)人類。
五百年后,嶺南附近的水城東橋出現(xiàn)了一座義莊,單老爺心性耿直,說一不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是腦子有些不好使,人說當(dāng)牛做馬報(bào)恩,他就將人變作牛馬,人說以身相許,他就真的娶進(jìn)房中,小黃鱔都生了好幾條了。
小狐貍想的卻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bào),來日定以身相許。
同樣是五百年后,小狐貍化成了一個(gè)俊俏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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