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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不知處
一.
傅瑤垂首坐在榻邊,盯著窄袖上的祥云花紋,一言不發(fā)。
因著她是中原人,可汗專門命人按照漢人的習俗,鋪了一床的花生蓮子桂圓。婆子腔調怪異地說著新學的陳詞濫調,擠眉弄眼的樣子惹得旁邊的婢女低頭偷笑。
這些她是看不見的。紅蓋頭的流蘇輕輕擺動,影子映在紅氈的流水紋上,像極了一叢搖擺不定的蘆葦。
從前她是鎮(zhèn)國大將軍的千金,后來她成了尊貴的安平王妃,現(xiàn)在即將成為柔然的閼氏。
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曾說他的寶貝阿瑤,只有真男兒才配得上。傅瑤也一直相信,待她及笄,爹爹會幫她物色一個真正的大英雄,像爹爹一樣的勇武超群足智多謀,像爹爹一樣待她極好。
可惜。蕭澤不是,可汗也不是。
帳篷外的歌聲戛然而止,牛羊肉的味道里帶了些許葷腥。帳篷縫隙里尖銳風聲,掩蓋不住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傅瑤輕笑,他還是來了。
有人掀開帳篷,慢慢走了進來。傅瑤打了個寒顫,她的身體,開始受不了冷風了。
一把劍慢慢挑起她的蓋頭。劍尖的血滴,比蓋頭還要鮮艷。她看見那人的玄黑金線披風,暗紅長袍上的麒麟,腰間的羊脂玉佩以及一個荷包。
幾根修長的手指捏起傅瑤的下巴。傅瑤掃了一眼那人虎口的牙印,對上蕭澤的眼神。
她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慢慢忘掉了好多事。唯獨這張臉,每一寸都記得清清楚楚。
蕭澤居高臨下,慢慢撫過她的臉頰,像在感受過往的時光。許久,他才道:“幾月不見,本王的王妃更加光彩照人。絲毫不像個將死之人!
屋內的爐火燒得很旺,大塊的干木發(fā)出刺刺拉拉的呻吟聲。
“王爺也還是,如此的豐神俊朗!备惮幬⑽⒁恍,從袖口抽出一把匕首,刺了出去。
蕭澤扭身避開,扔掉手中長劍,一把抓住傅瑤的右手腕。傅瑤一個起身,抬起左腿踢向蕭澤的小腹。蕭澤悶聲挨住,將傅瑤抓得更緊,雙手攬過傅瑤的腰,將她壓在榻上,令她動彈不得。
傅瑤的頭發(fā)近在鼻尖,那香味跟記憶中一模一樣。蕭澤看著她漲紅的小臉,在她耳邊笑道:“看阿瑤的身手不遜當年,本王定會重謝李逸之對王妃的照顧!
傅瑤別過頭盯著門口,不怒反笑:“這里可沒有什么王妃。調戲閼氏,你猜可汗會怎么收拾你?”
蕭澤起身,正了正衣冠,正色道:“阿瑤倒是提醒了本王。敢動本王的女人,該治他個什么罪?”
傅瑤瞟向門口,眉頭微皺。外面依然一片死寂。說好的設下埋伏只等安平王入甕,難不成,可汗臨陣變卦出賣了她?還是……
燭光一閃,忽又如豆。門外走來一人,對著安平王鞠了一躬:“可汗登基大典在即,恭請王爺觀禮!
傅瑤心里一驚。蕭澤就著蓋頭擦了擦長劍,幽幽說道:“步律真難忍其叔父淺視蠻橫,懇求皇兄助他稱王。今日來看,他確實有勇有謀,可成大事。希望他能為柔然帶來和平!
長劍入鞘的刺耳聲,傅瑤只覺冰冷入骨。
蕭澤解下披風為傅瑤披上,輕輕問道:“如果本王今天不來,阿瑤打算真的嫁與可汗嗎?”
傅瑤呆呆地看著幾近燃盡的爐火,說到:“那又如何?”對著不相干的人,談論著無所謂的事,她那副淡淡的神情,著實令蕭澤厭惡。
“阿瑤嫁給可汗,可就真坐實了老將軍‘叛國逆臣’的名聲了!备惺艿礁惮幖贝俚暮粑,蕭澤滿意地握住她的手,接著說,“你若敢嫁到柔然,本王定當滅了柔然。就像當年滅了傅家軍一樣……”
傅瑤怒火攻心,一口血噴將出來,意識尚未抽離之前,聽到蕭澤說道:“你是跑不掉的!
二.
你是跑不掉的。傅瑤記得,跟蕭澤第一次見面,他如是說。
記不得是五年前還是六年前,那年太子蕭沛新婚,大宴三日。她隨父親從塞外趕回,參加宮廷宴會。自小在塞北長大的傅瑤,第一次見識了京都的繁華奢靡皇宮的富麗堂皇,不禁感嘆:父親這么多年鎮(zhèn)守邊疆,是偉大而神圣的;吃的苦流的汗,是值得的。
父親卻搖著頭嘆了口氣。
京城的女人像小羊羔,男人都像女人。當她在獵場,看見一個錦服少年由太監(jiān)扶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到馬背上,禁不住嗤笑了一聲。
蕭澤彼時剛剛學會騎馬,聽到女孩的笑聲,小臉漲得通紅:“不準你嘲笑本王爺!”
傅瑤勒著馬靠近他,踢了一腳馬的屁股,蕭澤嚇得趕緊趴下夾住了馬肚。傅瑤做了個鬼臉:“嘲笑你又如何,你會哭鼻子嗎?”
蕭澤決定教訓一下這個目中無人的女孩。兩人約定比賽,日落之前,獵物多者勝出。
傅瑤背起箭筒,沖在前面。未出百米,就掉進了一個陷阱。土質潮濕,顯然剛挖好不久。
蕭澤得意地繞著陷阱走了兩圈,對著氣急敗壞的傅瑤說道:“放心,沒人敢來救你。你是跑不掉的。”
傅瑤費了很大的功夫,踩著馬背,從坑里爬了出來。終于趕在日落之前,射出了所有的箭。
小太監(jiān)清點獵物數(shù)目時,傅瑤明白,自己又上當了:她的箭筒里一共九支箭,小王爺?shù)募怖镏辽俣В?br> 蕭澤背著手,踱著步邁到她面前,一字一頓道:“你輸了。”
傅瑤呸了一聲。蕭澤臉一紅:“兵不厭詐,你沒聽過嗎?愿賭服輸,你懂不懂?”
“我沒輸!备惮幣ゎ^就走。她可是鎮(zhèn)國大將軍的女兒,從小在馬背上馳騁,怎么會輸?
蕭澤忙拉住她:“本王不準你走!”
傅瑤一陣煩躁,抬腳踩住他的靴子,仰頭擊向他的前額。蕭澤吃痛不過,卻未撒手。兩人踉蹌著一起倒向地面。
蕭沛常說,凡是皇弟認準的,他絕不會松手。這個性子,像極了他們的父皇。
傅瑤的師兄李逸之忙將二人分開,扶起傅瑤,問道:“阿瑤,你沒事吧?”
傅瑤抓住師兄的手,委屈地說道:“逸哥哥,你送我的鐲子,摔碎了!
被推到一旁的蕭澤看著二人,雙手抱胸,不屑地說道:“一個破鐲子而已。你想要的話,本王給你一百個。”
傅瑤撲到李逸之的懷中,眼淚簌簌而下:“我輸了……我給爹爹丟臉了!
李逸之把傅瑤抱到馬背上,柔聲安慰道:“阿瑤百發(fā)百中,已經很棒了!
被忽視的蕭澤氣不打一處來。晚宴上的他胃口寥寥,四處搜尋傅瑤的身影。看著她大快朵頤的樣子,他的心里竟漾起輕柔的歡喜,擺擺手叫小太監(jiān)送去一盤蟹黃酥。傅瑤卻端給了李逸之,李逸之笑著為她擦掉嘴角的渣滓。蕭澤開始后悔沒有親自送過去。
經不住蕭澤的糾纏,傅瑤耐著性子,為他縫了一個丑丑的荷包。
她想不到,幾年后會在爹爹的書桌上看見蕭澤的名字。父親對那本《六韜》大加贊賞,稱蕭澤“心思縝密,謀術精奇”。她跟兩位哥哥甚為不屑:錦衣玉食的公子哥懂什么帶兵打仗,趙括第二罷了。
她也沒想到,長大后的蕭澤比小時候還要俊美,不輸白月齋的任何一位優(yōu)伶。新皇登基不久,老祖宗六十大壽,蕭澤在那日的詩會和武場上大出風頭,贏得了一眾小姐的芳心。
傅瑤常常后悔,應該在游湖的花船上殺了蕭澤的。他旁若無人地坐到了她的旁邊,無視旁人的探尋目光,叮囑小太監(jiān)往未央湖深處劃去。他會滑進湖心,沉入無聲的夜色,沒人會看見他的尸體,看見水面破碎的月影。這樣,父親就不會被他算計,背著叛國賊子的惡名屈辱地死去;大哥和二哥也不會被亂箭射死,嫂嫂和侄子也不會被活活打死;傅家軍就不會從保家衛(wèi)國的熱血男兒變成流寇、暴民和俘虜。自己也不會拖著病體,頂著安平王妃的名頭,茍活在仇人的庇護下。
該殺了他的。
三.
青穗端著熱水,磨磨蹭蹭地走在清風苑的回廊上。王爺迎娶側妃,外面一片喜慶,只有這清風苑冷清異常。聽說這側妃是大學士千金沈嫣,生得貌美如花。在外面張羅的話,不但可以一飽眼福,運氣好的話,還能討個賞錢得個彩頭。偏偏她被調過來伺候王妃。
傳言她身染惡疾,先是白桃再是紅蕊,先后被她傳染,趕出了王府。新婚不過一月,丈夫就另娶新歡,王妃也是可憐人。
青穗掀開簾子,看見一張淡然恬靜的臉。沒有以淚洗面,也沒有一聲哀嘆,王妃靜靜地坐在銅鏡前,慢慢梳著發(fā)髻。青穗忙上前,遞上一支珠釵。
傅瑤搖搖頭:“那支更配些!
也許是錯覺,青穗覺得,王妃心里似乎是歡喜的。
青穗扶著傅瑤入座。蕭澤湊上來,頗具意味地說道:“王妃看似心情不錯。”
傅瑤笑笑:“沈嫣才貌雙全,與王爺天生一對。恭喜恭喜!
“王妃真是大度!”蕭澤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再也沒同她說一句話。
傅瑤環(huán)視四周。今夜賓客眾多,平常緊跟著她的侍衛(wèi)悉數(shù)派出,自顧尚且不暇。沒人會注意她這個失寵的小人物的。
青穗跪在地上,心砰砰直跳。她不知道為何新郎官不去洞房,要跑到原配屋里道晚安。也不知道為何早就歇息了的王妃,會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消失。
傅瑤被抓回來的時候,蕭澤摔爛了太后賞賜的琉璃盞。
蕭澤掐住她的脖子,帶著滿身的酒氣恨恨道:“我說過吧?你再敢逃,院里的人都要受罰。你想讓他們像那兩個奴婢一樣?”
青穗聞言,顫抖著把頭埋得更低。
傅瑤對上蕭澤赤紅的雙眼:“我早晚會殺了你,為我父兄,為所有無辜的人!”
“像上次那樣給我一刀嗎?”蕭澤放開了她,苦笑道,“阿瑤,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傅瑤不可思議地望著一襲紅袍的新郎官。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簡直恬不知恥到極點。傅瑤伏在地上,盯著他腰間的荷包,說道——
“除非父親重生,除非我死!
蕭澤嘆氣。傅將軍是阿瑤全部的驕傲,打碎一個人的驕傲,比殺了他更難受。
蕭澤命人端來藥湯,捏著傅瑤的臉逼她喝下。傅瑤張嘴咬住他的手,鮮血印在他的衣袖,將金線染成一片暗紅。
傅瑤肯定自己不是得病,而是中了毒。這毒或許涂在了太后溫暖的手掌心,或許灑進了皇后贈與的翡翠湯,或許藏在了蕭澤那晚的簫聲中,或許就在這些天天喝下的草藥里。父親通敵賣國意圖謀反的消息傳來,她從馬背上摔下來,昏睡了三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內力全失,力氣大不如從前,活脫脫成了一個病秧子。
她相信在她昏迷的日子里,他們曾用她逼父親投降。如果不是這樣,以父親的謀略,怎么會中了蕭澤的圈套,帶著惡名慘死他鄉(xiāng)?
蕭澤揚起的右手最終沒有打在傅瑤的身上。他緊緊抓住瓷碗,在傅瑤耳邊說道:“你哪天開始不喝藥,本王就在哪天殺了他!
傅瑤松口。燭光下蕭澤的身影輕輕擺動,像一個巨大的網緊緊圈住她。
青穗退下的時候,瞥見王爺抱住王妃,除下了她的珠釵,指尖滑過她的長發(fā)。他的眼里都是她,眉梢嘴角盡是溫柔。青穗紅著臉掩上門,王爺絲毫不記得,他今天是別人的新郎官。
這王妃,大概得了不知好歹的病吧。
四.
沈嫣已經挺坐在床沿一整天了。婉兒替小姐感到不值:“王爺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沈嫣扯下自己的蓋頭,對婉兒笑道:“既然王爺已經歇下了,我們也早點歇息吧。明早還要去給王爺和姐姐請安!
并不是沈嫣大度,而是她知道,真正的戰(zhàn)役才剛剛開始。美貌她有,智慧她有,剩下的只需,冷靜。
蕭澤曾勸她放棄太后的賜婚,他說他絕對不會喜歡她。沈嫣卻說,她花了九年的時間讓他注意到她,她愿意花一輩子的時間讓他愛上她。她一定會成為他的王妃。
沈嫣躺在黑暗中,緊緊咬住繡著鴛鴦的雙人被。從小到大,自己想要的東西,沒有人能搶得走。
無視下人們或嘲笑或同情的眼光,沈嫣每個清晨都會給傅瑤請安。她總是隨手帶一束花,幾株桃花,幾株兔葵,幾株雛菊,插在小小的白瓶里,沖淡了天羅國進貢的曼陀香。
傅瑤漫不經心地聽著沈嫣講她兒時的故事。她說,她討厭針線。小時候為了不學女工,她故意用剪刀剪破了自己的小指。傷口很小,卻足以讓大學士心疼得收起女兒所到之處所有的利器,不留情面地辭掉那位久負盛名年過六旬的刺繡師傅。
心愛之人永遠最重要。聰明如傅瑤,當然知曉沈嫣的意思。
沈嫣輕輕搖著羅扇,扇上花蝶輕舞,傅瑤看不清她的表情:“桃花加兔葵泡酒,和著這曼陀香喝下,會有半個時辰的中毒癥狀。半個時辰,足夠你逃出京城了!
傅瑤相信這毒可以不解自破,畢竟沈嫣不敢拿蕭澤的性命開玩笑。她決定賭一把,賭上蕭澤對她的感情,換她報仇雪恨的機會和師兄的自由。
中秋夜,蕭澤比往日回來得早一些。他帶來了各色月餅,請來了京城里最出名的煙火師。他記得傅瑤說過,她從未見過煙火表演,塞外的夜空只有星星。
煙花比星星絢爛。煙花散盡之后,夜色更加深沉。
傅瑤摩挲著酒杯上的花紋,對上蕭澤未曾離開過的目光:“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蕭澤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笑得很委屈:“我也不想啊!可是這里,不聽我使喚!
傅瑤輕笑了一聲。抬手喝下那杯酒。
頭痛欲裂,傅瑤覺得全身像被撕成了幾瓣。蕭澤抱著她的頭大聲喊太醫(yī),她極力保持清醒,隱約看見人群之外的沈嫣,露出一絲微笑。
這毒,原來只是為她下的。爹爹在世的時候常說,阿瑤太容易相信人了。
沈嫣也在賭:就算傅瑤知道她有意下毒,也不會揭發(fā)她,更不會向她索要解藥。這可是她離開王府的唯一機會。
傅瑤無暇顧及滿嘴的血腥味,費力說道:“離王府最近的……太醫(yī)趕到……這也要一……一個時辰……毒是我下的,我當然知道……知道誰人可解……要么讓我死…要么讓我走……”
蕭澤雙眼泛紅,把她抱得更緊:“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放了逸哥哥,他會……帶我解毒的……”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蕭澤擦擦她臉上的血,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你休想!”
傅瑤望向天空,看著層層疊疊的月亮,無聲笑了笑。這樣也好,很快就能跟爹爹和哥哥團聚了。
蕭澤垂下手,眼淚掉了下來。自從父皇駕崩,他再沒有這么傷心過。
五.
蕭沛記得,蕭澤五歲的時候,得了一只黃鸝鳥;实苌跏窍矚g,為它建造精美鳥籠,為它搜羅各種美食?墒区B兒卻越來越沒精神。他勸皇弟放了它,鳥兒本就不屬于牢籠。蕭澤不甘心,他相信終有一天鳥兒會愛上他為它準備的一切。結果,那只鳥死在了籠子里。蕭澤抓著黃鸝的尸體,哭了整整一天。為什么它一定要走不可呢?外面有風有雨,有兇猛的大鳥。陪在他身邊不好嗎?
令蕭沛詫異的是,這次他居然舍得,放走了他的新寵。
王府中所有人都覺得,新王妃比原先那個要好萬倍。病怏怏的,不愛理人,最后還跟野男人跑了,簡直丟盡王爺和王府的臉面。王爺每日閉門不出,大概還沒從奇恥大辱中走出來吧。
青穗覺得,王爺是傷心多于羞恥。從最初的一天三壺,到如今的一天七壺,王爺天天借酒消愁,喝醉了倒頭就睡,睡醒了接著再喝。青穗真為王爺不值,醉了都叫著舊王妃的名字,那種女人有什么好留戀的呢。
沈嫣吩咐青穗把解酒湯放在桌上。蕭澤衣衫半解,蓬頭垢面,趴在桌上。沈嫣拿起解酒湯,潑在蕭澤頭上。
見蕭澤睜開了眼,沈嫣微微欠身行了一禮,笑道:“可是臣妾擾了王爺?shù)拿缐??br> 蕭澤拿起酒壺空了空,不耐煩地說道:“有事嗎?沒事出去!”
任是沈嫣修養(yǎng)再好,聽了這句話還是火冒三丈:“怎么?沒事,妻子不能來看自己的夫君嗎?”
“妻子?”蕭澤踉蹌站起來,晃到門口,吩咐下人再拿幾壺酒來。“若是太后知道,她的寶貝外甥女意圖毒殺王妃,還會叫你做本王的正妃嗎?”
蕭澤一直想不通,傅瑤的毒藥是從哪來的。若真如傅瑤所說,這藥是上次偷偷出府所買,為何等到中秋才用?派來宮里的資深太醫(yī),盤查府里的全部下人,他才確定一切跟沈嫣脫不了干系。
“本王放阿瑤走,正合你意;本王不放阿瑤,阿瑤一心求死,斷不會向你要解藥。阿瑤死,于你更是有益無害。大學士培養(yǎng)出來的女兒,果然心思巧妙,智慧非凡!
蕭澤不敢細想傅瑤現(xiàn)在怎么樣,本就中了毒,又中了沈嫣的計。兩個月過去了,派出去的人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沈嫣臉上紅了又白,聽完蕭澤的話,只是微微一笑:“王爺謬贊。只是這一切,都是姐姐自愿?晌丛腥吮扑!
一句話刺痛了蕭澤。他掐住沈嫣細長的雪頸,怒道:“安平王妃的名號,你想要給你便是!倘若阿瑤有什么三長兩短,本王決不饒你!”
沈嫣握住蕭澤的手。他的手掌厚實有力,跟記憶中牽著她踏雪的手一樣。她不怒反笑:“你這樣牽掛姐姐,姐姐未必牽掛著你!
蕭澤聞言,一臉狐疑,放開了她。
沈嫣理了理衣裙,臉上堆滿了笑:“臣妾剛聽到一件喜事——姐姐要嫁給柔然的可汗了!”旋即又擺出一副惋惜的樣子,道:“婚期將至,就算王爺你快馬加鞭,也趕不及姐姐的喜酒了,真是可惜!
她還活著!蕭澤聞言,抬腿便往外走。屋外的陽光太強烈,晃得蕭澤睜不開眼睛。正撞上送酒的婉兒和青穗,蕭澤激動地吼道:“吩咐下去,備馬!更衣!本王要進宮!”
六.
傅瑤坐在馬車里,望向窗外的小鎮(zhèn)。蕭澤緊了緊她的披風,握住傅瑤的手。雖然她還是不理他,但這絲毫不會減少他再見阿瑤的喜悅。
傅瑤記得小時候,經常央求逸哥哥,帶自己來鎮(zhèn)上看雜技買糖人吃。經常是一玩一整天,被守營的哥哥抓去給爹爹罰,不是抄兵書就是挨軍棍。雖然這些懲罰最后都被逸哥哥領了去,下次嘴饞了,逸哥哥還是會偷偷帶她出來。
逸哥哥叫她不要報仇。她這次執(zhí)意嫁給可汗,逸哥哥的心怕是傷透了吧,沒留下一句話,消無聲息地就走了。
“傅光大壞蛋,受死吧!”
傅瑤的思緒被一個童聲扯回,她大喊道:“停車!”
幾個小孩在玩游戲。扮演老將軍傅光的小胖子,被其他小孩制服,跪在地上假裝求饒。為首的小孩呸了一聲,拿著雪球砸了胖子一下:“你這個叛國賊,還敢求饒?來人吶,拖出去斬了!”
傅瑤掙脫蕭澤,大步上前,一把推倒叫囂的小孩,吼道:“他不是叛國賊!傅家軍是被誣陷的!他們誓死報國,守衛(wèi)邊疆,讓你們能好好生活,你們都忘了嗎?!”
小孩的母親抱起嚇哭的孩子,推了傅瑤一把:“哪來的瘋婆子,沖小孩子撒什么氣?傅光是叛國賊,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們強征村民入伍,弄得民不聊生,不是壞蛋是什么?”
“不是!不是這樣的!你們都被騙了,你們都是騙子!”傅瑤激動地全身顫抖,吐出一大口血。蕭澤趕忙扶住她,將她抱到馬車內。
該怎么告訴阿瑤,她奉為神明的父親其實是個狼子野心的叛臣賊子?許是邊疆的苦日子激起了傅光的富貴夢,許是皇兄對蠻夷部落的懷柔政策引起了他的不滿,抑或是這江山本就是他和先皇一同打下的想法數(shù)十年地刺激著他,傅老將軍最終走上了萬劫不復的道路。
該怎么告訴阿瑤,她慈祥有愛的父親為了自己的江山大計,為了不受威脅,在新皇招女眷進宮之際,就放棄了她這個女兒?她隨身攜帶的小袋子里,裝滿了傅光精心準備的劇毒糖球。
在她昏迷之際,他求皇兄救她。他愿舍棄王爺?shù)纳矸,與傅瑤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太后答應將傅瑤賜給他,但是條件是他要娶沈嫣為妻。他費盡心力,終于在沈嫣進府之前迎娶了傅瑤。就算沒有顯赫的娘家,沒有豐厚的嫁妝,他也要給她最正的名分,讓下人不敢看輕她。
馬車倏地停下了。蕭澤掀開簾子,下意識地護住傅瑤的頭。一支飛箭從他們的鬢角擦過。
白雪無垠,西風烈烈。雪地上靜靜站著幾個蒙面大漢。他們呼吸很輕,彼此配合,儼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蕭澤因著先前連夜趕路,又要處處護著傅瑤,漸漸有些吃力。殺手們卻越戰(zhàn)越猛,只是不是針對他,刀刀指向傅瑤,勢必要了傅瑤的命。
二人被逼到了角落。蕭澤擋在傅瑤前面,竭力為她擋掉危險。
一支箭從背后飛來,直直刺向傅瑤。傅瑤悶哼一聲,順著斜坡滾了下去。蕭澤大吼一聲,跟著跳了下去。
冬天的雪地很冷很冷。蕭澤抱著傅瑤,一遍遍地叫著她的名字。傅瑤只覺得很困很困,她的嘴動了動,蕭澤趕忙湊過去。傅瑤笑了一下,慢慢吻上他的耳垂。
希望來世,我不是傅瑤。
“阿瑤,不要睡!”蕭澤緊緊摟住傅瑤,不斷念叨著。雪花落在他們的頭發(fā)上,臉上,身上。很冷很冷,冷到骨子里之后,這風雪竟然有了一絲奇妙的暖意。
七.
“太醫(yī)說,阿瑤摔下去的時候頭顱受損,體內幾種毒素相融,情況很不樂觀!
蕭澤坐在輪椅上,憔悴了許多。自被救起,阿瑤一直昏迷不醒。太醫(yī)們都束手無策,被蕭澤罵得怕了,只好亂開些活血化瘀的藥。阿瑤卻是一點不見起色,蕭澤氣得又是一頓臭罵。
李逸之替傅瑤蓋好被子。那日別了傅瑤,他便去了天山,足足守了一月有余,才盼到了雪蓮花開。與雪蟒斗了一天一夜,終于殺了它得了蟒膽。賽扁鵲說,雪蓮和蟒膽一起燉,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希望阿瑤早日醒來。”李逸之嘆口氣,“阿瑤驕傲固執(zhí),斷不會接受你對他的好。你為什么不告訴她真相呢?”
“告訴她,她會更難過!笔挐傻鸬,“你呢?你又為什么助紂為虐呢?”
李逸之別過頭:“如果師父成功了,阿瑤嫁的,絕不會是你這個王爺!
第三日,傅瑤睜開了眼睛。她望著蕭澤,半天才說道:“你……是誰?”
蕭澤一驚,旋即笑道:“我是你的夫君!
傅瑤眨了眨眼,良久又道:“我的夫君這么好看,我怎么記不得了呢?”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我是誰?”
“你是阿瑤,是我的妻!笔挐赡竽笏哪樀,“你叫李瑤,有個哥哥叫李逸之!
李逸之倚在門口,微微一笑。編故事,他可不及他。
阿瑤覺得,王府的一切陌生又有點熟悉。東邊的明月苑住著安平王妃,蕭澤從來不提她,也不準她去見她。西邊的清風苑向左轉兩個彎,有一個荷塘,蕭澤喜歡在那下棋。
身后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傅瑤沖那人笑了笑。
他們果然沒能殺死她。她果然還活著。
沈嫣回報一個笑容:“你還記得傅光嗎?”
阿瑤低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滿眼的暗沉。待再抬頭,她臉上恢復了淡然:“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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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下最受歡迎的居然是《云殤》。其實我也最喜歡那篇。當然,這篇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