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戀了她許多年。
　　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到她的。她仿佛打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自己心里。

　　高中教學樓。被桃樹肆意生長的枝椏侵占了空間的二樓走廊，她倚著柱子和朋友談笑。并不服帖的短發(fā)，稍緊的衣服，勾勒出起伏的曲線。夏日的盛陽穿越茂密的枝丫照亮她的臉龐。剛過耳垂一兩厘米的黑發(fā)隨著她的動作起起伏伏，在他心上搔來搔去。

　　實際上她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她的朋友比她還要可愛幾分，可他只看得到她。

　　高一下學期重新分班。
　　她去了他的班級，在走廊的中間，他去了她原來的班級，在走廊的末尾，后門是廁所，前門是飲水機。

　　他經(jīng)常躲在教室里偷偷看她從走廊中間走過來。她出現(xiàn)在走廊的次數(shù)很多。但像這樣，下課時間全在外面嬉笑打鬧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下課間休息已經(jīng)過去了六分鐘，她還沒有出現(xiàn)。他著急地走出教室，若無其事地在走廊走了一個來回。

　　趁著來去，他偷偷觀察她在教室里做些什么。
　　大體上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有時候她在寫作業(yè)。有時候她在看書，有時候她站著看書，有時候她只是站著，不和人交流，也不動，只是呆呆地站著。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混混。

　　可是光是看到她，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上翹。

　　這所高中雖然是本地最好的高中，但是校園里會發(fā)生的惡性事件，這里一件也不少，只是更隱蔽更不為人所見。

　　高一剛?cè)雽W，大家根據(jù)各自畢業(yè)的初中迅速劃分了一次陣營。再根據(jù)成績、外表、性格、家境……劃分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劃分到最后剩下來的學生當中就有她。因為她不善言辭，相貌一般，衣著普通，畢業(yè)的初中也很糟糕，是附近有名的混混初中。這些學生被全班漠視，甚至會被惡意挑釁、玩弄。

　　坐在她旁邊的女生也是其中之一。這個女生一開始似乎很努力地想要融入其它陣營。在她以為自己漸漸要成功的時候，她的課桌里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少，一開始是借，后來是不翼而飛，最后反而經(jīng)常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東西，一些令人作嘔的東西。在被人多次挑釁后，這個女生已然無法承受，申請回家休養(yǎng)。

　　在同桌回家之前，坐在旁邊的她一直試圖和同桌交朋友，仿佛不知道同桌是全班最大的欺凌對象。
　　沒了欺凌對象，大家轉(zhuǎn)移了目標。趁她下課走出教室，把她一個人鎖在教室外。后門把手轉(zhuǎn)動了幾下，門并沒有被推開。主謀坐在教室里竊竊地笑。突然后門從外面被一腳踹開，她氣勢洶洶地走到垃圾桶旁邊，暴怒地踹翻了一個空課桌�？照n桌和水泥地相撞，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所有人的心都一驚，想起了她是從混混初中畢業(yè)的。那里的學生個個都不是善茬。
　　她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學習。
　　然后下一堂課開始了。

　　在接下來的班會上，她還主動走上講臺唱了兩首歌。沒有掌聲，也沒有噓聲。
　　只有漠視。
　　她坦然地下臺。

　　從聒噪的好友口中聽到此事已是半年后。
　　期間，她有條不紊地學習、生活，然后在期末考試考出了好成績，分到了更好的班級。
　　好友懊惱地說，要是他跟著她一起學習沒準也能考上去了。
　　他笑著附和：是啊是啊。
　　在內(nèi)心深處，他清楚地知道不會的。
　　他和好友都不會的。因為他們都沒有學習的心思。要不然他也不會從原來的班級掉下來，來到這個全年級最差的班級，和好友同班。
　　所以他只敢在遠處默默看著她。
　　他和她不是同一類人。

　　她也許知道他暗戀她。
　　高二又重新分班了，他果然沒能考上她所在的班級，還是坐在這個被廁所和飲水機包圍的教室里上課。常有違紀的男同學被值周的女同學圍堵在男廁所，吸引全班的注意力，甚至樓上的優(yōu)等生都會跑下來看。但是里面從來沒有她。她一向不愛看熱鬧。

　　此時，他已經(jīng)不滿足藏在教室里偷偷看她。他知道她第一節(jié)下課的時候會到飲水機打水喝。一下課，他就杵到飲水機旁邊，看她走出教室，看她打水，看她喝水，看她走回教室。

　　剛開始的時候，他會拉幾個好友，倚在走廊上假裝聊天。原來和她同班的好友偶爾會說起她，他面上不冷不淡，心里卻早已豎起了耳朵。
　　好友說她其實人還不錯，身材也行，胸是胸，屁股是屁股。
　　其他好友看著打完水走回教室的她的背影，頻頻點頭，嘖嘖作聲。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群混蛋，在心里把他們撕碎了好幾次。
　　好友攤手嘆氣：跟她前后桌那么長將近兩個月，只在傳作業(yè)的時候說過話。她再活潑一點，他就會追她了。
　　他暗自冷笑，她為什么對著一個智障活潑。
　　不過和這群智障在一起的他也是個智障。
　　他又喜又悲。

　　后來他就不拉好友出來了。他一個人站在飲水機旁，在她出現(xiàn)之前，眺望遠處風景，假裝看天上的云、看樓下的桃樹、看墻外的行人。
　　她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躲在旁邊偷偷看她。
　　她確如好友所言，很遲鈍。她沒有發(fā)現(xiàn)同桌女生被欺凌，也沒有發(fā)現(xiàn)身旁一直纏繞不去的視線。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直視她。

　　那幾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很想讓她看著他，只要一次就行，他希望她的瞳仁里映出他的身影。

　　某個課間，從她走出教室，他就死死地盯著她。她長胖了一點，頭發(fā)還是那么亂。她換了一副眼鏡，他更喜歡之前的紅色眼鏡，顯得她很可愛。新?lián)Q的藍色眼鏡讓他感到疏離。
　　她的鼻子不是很挺，所以她經(jīng)常推眼鏡。她推眼鏡用的手指是中指，五指張開的時候不明顯，有時單出一根中指推眼鏡，仿佛在挑釁。明明沒有人敢招惹她。去年的同班同學見識那一踢之后，在年級間迅速傳開她之前也是個混混。
　　她的菱形上唇瓣異常性感，而她的唇色又是純真的粉紅。他希望她真是個混混，然后強迫自己做她的男朋友。他會十分爽快就答應(yīng)的。可她只是一個腳踏實地學習的乖學生。

　　下課后，照常出來打水的她一步步走向他。
　　目視前方的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站在自己正前方的他。
　　她注視著他。
　　他的心砰砰跳。
　　他懷疑她已經(jīng)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她的眼神是那么專注。掩在鏡框后面的桃花眼里面此時此刻裝的全是他，每次眨眼，長長的睫毛掃過鏡片，仿佛同時也掃過了他的全身。他屏住呼吸，心為之一顫。
　　他無法移開眼睛，也做不出任何動作，只能呆呆地看著她。
　　第二次對視的時候，他努力讓自己別像第一次一樣忘了呼吸。
　　第三次對視的時候，他調(diào)整自己的姿勢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帥一點。
　　可是怎么做都是徒勞無功。
　　他的一切仿佛都暴露在了她那雙澄澈的眼睛里。
　　也許……她早就知道自己喜歡她了吧。

　　她也許不知道他暗戀她。
　　因為每次對視之后，她立馬就轉(zhuǎn)身離開了，仿佛他是路邊的一棵草一棵樹，一個陌生人。
　　是啊，他就是一個陌生人啊。他苦澀地想。
　　他知道她的名字，卻從未說出口。
　　他知道她的聯(lián)系方式，卻從未發(fā)送消息。
　　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交流。

　　她是走廊中間認真學習的乖學生，他是走廊末尾不務(wù)正業(yè)的差學生。
　　他喜歡舞蹈。他想要做一名藝術(shù)生。高一的時候，他和父母激烈地爭吵：關(guān)于分科關(guān)于未來。他想要選擇文科，如此自己就能有更多時間學習跳舞。父母從根本上否決了這個提議：他必須選理科，然后作為一名文化生去考大學。

　　最終他還是選了理科。只是，他無法再靜心學習。課上他看舞蹈教材，課下他練習跳舞。
　　他曾把音響帶到學校，在走廊打開，和好友一起跳街舞，吸引了許多學生圍觀。

　　只有在跳舞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自由。隨著音樂伸展或者收縮肌肉，昂首，揮手，踢腿，所有人都被他吸引，圍了許多圈。
　　忽然間，他看到了人群外的她。
　　她正注視著自己，并往前擠。
　　他嚇了一跳，連忙關(guān)掉音響，逃回了教室。他不敢回頭看，一回頭就能看到她，看到那個只會和父母吵架而成績永遠一塌糊涂的自己。
　　她是那么好。
　　她越好顯得自己越糟糕。

　　他開始躲著她。
　　他不再去她常出現(xiàn)的地方。
　　他太熟悉她了。而她的生活也很規(guī)律。只要自己不刻意創(chuàng)造，不同班的他們見面次數(shù)極少。

　　這所學校是如此喜歡分班考試。高二下學期，他們不但重新分了班，還搬到了新的教學樓�，F(xiàn)在她在樓上，他在樓下。她喜歡走教學樓中間的樓梯，早上上樓之后，除非放學，她不會下樓。

　　凡事總有例外。
　　這天她下樓買泡面充饑。
　　他剛好從超市出來往上走。她往下走。
　　他們相遇在樓梯上。
　　又一次，他從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的時候就頓住了腳步，沒出息地站在一旁看著她飛奔而過。
　　她養(yǎng)起了長發(fā)，扎成馬尾，跑動的時候一甩一甩。
　　她好像和他對視了，好像又沒有。
　　他甩甩頭，自嘲地笑笑，走回教室。

　　很快高中畢業(yè)了，她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高中畢業(yè)的暑假，他在父母的店幫工，看到疑似她的身影在店外一閃而過。
　　她應(yīng)該去大學上學了。他收回不由自主追隨那個背影的目光。
　　某個傍晚，他下了決心，去大城市打拼�？粗愀獾母呖汲煽儯改覆辉贁r著他。
　　在大城市，他邊打工邊學舞，被騙被欺負，付出了許多也收獲了許多，也知道了自己的極限。
　　看到舞團的小情侶卿卿我我，他總會想起長長的走廊里拿著水杯走向他的她。
　　如果那個時候自己能鼓起勇氣能和她搭話就好了。
　　舞團工作任務(wù)繁重，這些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他進入狀態(tài)上臺表演。

　　她肯定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暗不暗戀她。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
　　如今畢業(yè)已經(jīng)多年。他在城市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幾日回到小鎮(zhèn)看望父母。
　　故鄉(xiāng)的風景時時讓他想起她。他想象著成績遠優(yōu)于他的她在哪兒生活，做些什么。她從不和老同學說起自己的情況，所以他愈發(fā)難以想象她在做什么。她不可能回到這個小鎮(zhèn)。連他都在大城市打拼。沒準他們曾在大城市擦肩而過。也有可能她已經(jīng)去了外國留學。

　　這天下午他幫母親看顧服裝店。店里走進了一個短發(fā)女生，微胖，桃花眼，可惜戴了眼鏡，不挺不塌的鼻子下面是淡粉色的菱形唇。
　　他感受到了十七歲的心跳。
　　砰砰砰，仿佛要讓全世界知道自己喜歡一個人。
　　但永遠回響在自己心間，無人知曉。

　　暗戀是一個人的游戲。
　　而他正打算邀請另一位玩家加入。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