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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船只進(jìn)入魔鬼三角洲,不一定再能出來。
這個傳說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信。
魔鬼三角洲充滿著暗礁,本身就是一片危險之地。有船只在此觸礁沉沒,并不稀奇。至于其他還有什么原因,無人知曉。相信傳說的人避開了它;不相信的也仍然有些安然無恙;而消失在其中的,無法再向他人敘說遇上了什么。
死者無言。
又一艘不相信傳說的船緩緩開進(jìn)了這里。
穿過那道巨大的石拱門時,迷霧涌動如云,如一層濃厚的灰暗面紗,飄蕩著掩住了外面的風(fēng)景,燦爛陽光和酒藍(lán)大海在身后黯然遠(yuǎn)去。他們仿佛來到了異世界,某種詭異的死寂吞滅了一切聲響,光線幽微,隱現(xiàn)著鋒利怪誕的巖石和空洞。寒冷深邃之地,最適合誕生豐腴的魔怪。
船長下令點起了燈,看清前方的路;椟S的光芒照亮了黑色的海水,很多地方的水很淺,須要小心避開。巖石邊和水里還有很多隱隱綽綽的東西,燈光掃到時,能看到是碎的木板、腐朽的布片、銹蝕成黑色的某些金屬物,更多的只是隱沒在黑暗中。這里確實是很多船只的沉眠之地。
船只無聲地前進(jìn),唯一的光,如此明顯的活物目標(biāo)。令人不由自主地緊繃神經(jīng),提防著不知何處來、不知怎樣的危險。
“有一艘船!”一個船員突然指著斜前方大叫起來,嚇得所有人心頭一緊。
不遠(yuǎn)處的迷霧中有一個巨大的船型陰影,線條恢宏,一看就是一艘大型戰(zhàn)列艦。士兵們立刻握緊了手里的槍。
然而那艘船靜悄悄地毫無動靜,不像是埋伏在此。等靠得更進(jìn)些,視野中的它顯出了更多的細(xì)節(jié):殘破得不能稱為帆的布條、早已折倒在水里的主桅、朽蝕得只剩下空蕩如肋骨的船架,不過是一艘沉船的殘骸。
船員們松了口氣,壓抑的氣氛為之一輕。
“船骸而已!贝L說。
“看著有點眼熟,你們聽說有哪艘戰(zhàn)列艦沉在這里嗎?”
“那是沉默瑪麗號!庇腥苏f。
“沉默瑪麗號?海上屠夫的那艘船?”大副忍不住問。
船長猛然轉(zhuǎn)過身,拔出了槍。
“是誰在說話?站出來!”
黑暗里有窸窸窣窣的輕微動靜,無數(shù)的濺水聲響起,聽起來仿佛有很多人一齊在水上奔跑。陰影在光的邊緣流動,靜靜等待著,有些什么東西潛伏其中。船員們相互靠近,靠著大炮、墻壁,一切可以依靠的東西,預(yù)備著即將不知來自何處的危險。
“別緊張,沒有人會受到傷害。”那個聲音繼續(xù)說,低沉而嘶啞,如同聲帶受損或者骨骼相互摩擦,疲憊而冷淡。如果歷史能開口,大概就是這種聲音!拔铱吹搅四銈冎鞣系幕始壹y章。不用擔(dān)心,你們會平安無事,駛出魔鬼三角洲!
“你是誰?”
那個人站在巖石和水的黑暗中,光線無法立足之地,只能隱約辨認(rèn)出一個輪廓。
“你們看到的那艘船,是我的!
“阿曼多薩拉查?”一個沉寂已久的名字從船長口中被讀出,那個曾經(jīng)無比輝煌、令人膽寒,而如今已經(jīng)落滿歷史的遺忘塵埃的名字。“他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死了。沉默瑪麗號在一次追捕海盜的過程中在魔鬼三角洲觸礁,導(dǎo)致彈藥庫爆炸。據(jù)說船上沒有人活下來,一個都沒有。”
船長停頓了一下。
“你是薩拉查船長?如果你還活著,為什么不回西班牙?”
“我們無法離開這里。”
“我了解一個船長失去他的船的絕望和心碎。但是你不該在這里。你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
“那是真的。”薩拉查說。
船長的心中有種微妙的不詳感,像預(yù)知某種恐懼即將降臨,潛伏在他們的話語中。剛才的對話有些什么地方不對。他無法理解薩拉查的回答;蛘哒f他其實在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知道薩拉查在說什么,但事實太過可怕,他不愿去想。
“那是什么意思?”他不由自主地說。
陰影里的人形開始動了,薩拉查向他們走來。
有船員尖叫起來,凄厲得如同垂死的海鷗?只畔裼湾伬餅R入一滴水,人群瞬間炸開。
“安靜!守好你們的崗位!”船長大吼,同時目光緊緊盯著在昏黃燈光中清晰起來的薩拉查。
不怪船員們恐慌。連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怪物。
阿曼多薩拉查船長。他的西班牙海軍制服早已破破爛爛,如同在水里泡了很久很久,而胸前的榮譽勛章仍然散發(fā)著純凈輝煌的銀色光芒。他的臉色極其蒼白,皮膚是白堊土的顏色,龜裂出再無法愈合的黑色傷痕。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像浸在水中的海藻一樣飄蕩著,一只耳朵后面空空蕩蕩,某種猛烈的撞擊和炸裂導(dǎo)致腦袋應(yīng)該在的地方已經(jīng)消失了。
盡管如此,薩拉查拄著長滿黑色銹跡的手杖和劍時,仍然顯得如此彬彬有禮,是伊莎貝拉女王所推崇的、可以成為任何舞會的邀請函般的優(yōu)雅。
“沒有人說謊,先生。我確實是死了。我和我的士兵們都是!
陰影涌動著,更多的幽靈出現(xiàn)了。它們像他們剛剛看到的沉默瑪麗那樣,不過是早已死去的殘骸。那樣的人,不可能活著。有一位甚至僅剩下帽子與握著劍的手,看不見的騎士。
“我們被詛咒,困在這里無法離開!
“這可真是十分不幸!贝L說,他默默注視著這群曾經(jīng)令人驕傲的西班牙海軍。他們的行為舉止,嚴(yán)整一如生前?墒腔鹦桥c灰燼在幽靈周圍飄蕩著,他們的形象停留在被毀滅的那刻。可以想象當(dāng)時在沉默瑪麗身上是怎樣慘烈的景象。船只開始爆裂解體,烈焰中瞬間被洞穿的身軀,來不及任何的補(bǔ)救和逃亡。
驚愕過后,對著曾滿載榮譽的同僚,只留下了嘆息的心情。
他知道海上屠夫和他的船員們已經(jīng)死去,卻料不到竟會再遇見這樣的他們。
“如何才能使你們安息,薩拉查船長?”
“我會復(fù)仇!彼_拉查說,敗壞的黑血從他的嘴角咳出,“我會以血還血。你聽說過杰克斯派洛嗎?”
“我聽說他欠了全加勒比海盜頭子的錢!
“而他欠了我們命!
船只緩緩駛出了魔鬼三角洲,兇獸在黑黢黢的洞內(nèi)蹲守著,靜靜等待下一個來客。
并不是每艘船都這么幸運。
有船員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目光里交錯著敬畏和悲哀。
船長沒有回頭,只是望向前方。
奉國王之令,他要去尋找青春泉。
不是為了得到它,而是為了毀滅它。
除了上帝之外,無信仰可得永生。故而他的君王將正常地隨著時間流逝而枯萎,老去、死去。一如西班牙的帝國。
而在如今的阿曼多薩拉查身上,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某種征兆。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我的士兵們也不會!
“我不希望人們知道,往日的海上屠夫在魔鬼三角洲被詛咒,而不得安息!
沉默瑪麗號的船員問了他們一些問題,一些再普通不過的問題,都是些讓人心碎的問題。時間洪流呼嘯而過,死者的時間則是靜止的。
他們的船在海上越行越遠(yuǎn),消失在彼方的地平線上。而死者們只能永遠(yuǎn)停留在原處。
如果你有一個機(jī)會,可以在死后繼續(xù)留存下來,你可以向使你失去一切的仇人復(fù)仇。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你會愿意么?
阿曼多薩拉查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他已經(jīng)被詛咒了。
被詛咒,而非被祝福。
那一天,他看見了地獄之門開啟,火焰與硫磺撲面而來,慘烈的呼號與□□的焦臭。觸目所及,盡是絕望與死亡。
他眼見著他心愛的瑪麗被自己引以為豪的炮火撕碎,船員們?nèi)缤L(fēng)中的灰燼散去。
而他是船長。
在死亡的黑暗合上他雙眼的剎那,他的心中涌動著極盡的怒火與憎恨。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夕陽映在天海邊的紅光,火炮的聲響,咸而苦澀的海風(fēng),獵獵飄揚的旗幟,還有喧嘩鼎沸的人聲。他們在歡呼,喜悅像婚禮的彩色碎紙一樣撒向天空。天邊的太陽慢慢往海里墜下,它如此灼熱,如此巨大,距離沉默瑪麗如此近。那艘滿載驕傲和榮譽的船,那些笑容,在那個充滿天穹和海洋的墜落火球中融化。
他從噩夢中霍然驚醒。
四周無垠幽寂,他飄蕩在水中。
有剎那,薩拉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身在此處。也許他還在船長室里,此時是最深的黎明。而他做了一個最令他恐懼的噩夢,瑪麗號的毀滅。他伸出手摸索著,想要找到些什么以確認(rèn)。然而他摸到的只有空虛,水浪拍打著他。一線微光刺破了黑暗的迷霧,散成蒼白淺淡的一團(tuán)。然后他看到了不遠(yuǎn)處一艘船的形體,如此破敗凄慘的殘骸。
然而他馬上認(rèn)出了它,在千萬艘船中他仍然能一眼認(rèn)出它來。
他閉上雙眼,繼續(xù)休憩,等待真正醒來。而恐怖的記憶潛伏在腦海深處,對著他悄聲低語。告訴他,有些事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是什么呢,他忘記了,也并不想記起。
“船長!船長!”有聲音在呼喚他,如此熟悉,是勒薩羅?也許天快亮了,他的大副疑慮他睡得過久,來喊他了。我該醒來了,他想。
然后他聽到了哭泣的聲音,他從未聽到他的大副發(fā)出如此心碎而絕望的呼喊。發(fā)生了什么嗎?
他睜開雙眼,他看到了他的大副,看到那張充滿火焰?zhèn)鄣哪,臉上的悲傷和絕望。記憶瞬間蘇醒,向他涌來。
那些事情確實已經(jīng)發(fā)生,那些都是真的。那些被愚弄的失敗,落入地獄的恐怖,撕碎一切的、最深最深的絕望。一剎那、短得無法置信的毀滅。
“您還活著!您還活著!”他聽到了勒薩羅喜悅的呼喊,又哭又笑,然后臉上的表情又慢慢變化,變成了驚訝和恐懼。
他想要問些什么,然后他看到了勒薩羅搭在他肩上的手。手臂的位置只有一些黑色碎片和灰燼飄蕩在空氣中。
薩拉查檢點著船員,每個人都還在。無論他們受了多大的傷害,身軀多么殘損,他們依然還在。
當(dāng)所有人都被找齊、回到瑪麗號上的那剎那,他們是真心實意的喜悅,比消滅了海盜時更加喜悅。
他們死了,又繼續(xù)留存著。所有生命被截斷的不甘和憤怒,似乎都松弛了。盡管他們?nèi)匀粚Πl(fā)生的死亡有不真實和荒謬感。而受詛咒這個事實本身又將其更加加深。他們顯得迷惑而不知所措。
執(zhí)念的亡靈無法離開他們的葬身之所,這是常識。
他們被困在了魔鬼三角洲。
時間過去了很久,也許幾年,也許幾十年。無所謂,也沒有區(qū)別。死者已死。每天的生活不過是停止的重復(fù),過往與回憶的幽靈。不像生者,無論愿意與否,都被時間的洪流攜裹著,一路往未來的終點呼嘯而去。
偶爾會有船只經(jīng)過,船上的人會看到聳立的鋒利礁石與黑色海水之間有一艘巨大的戰(zhàn)船殘骸,破敗而鬼氣森森地聳立在陰影蔓延的灰白迷霧中。他們會猜想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什么,越來越少的人知道,那艘船是曾經(jīng)輝煌的沉默瑪麗號。而連帶著‘海上屠夫’這個令人敬畏得如此血腥的稱呼,也已經(jīng)被拋在舊日時光里。
一切都會過去。
船員們好奇地看著失事后的船只廢墟,其殘損之慘烈像紀(jì)念著某場偉大的戰(zhàn)役。然后他們就會離開三角洲,轉(zhuǎn)瞬把它拋到腦后。
但更多時候,會有令船員意想不到的異象出現(xiàn)。那些船只會被撕碎。渴求鮮血的亡靈將在殺戮中復(fù)活,重現(xiàn)曾經(jīng)的光輝與驕傲,使傳說繼續(xù)下去。哪怕?lián)Q了個名字,不再是沉默瑪麗號與海上屠夫,而是魔鬼三角洲的詛咒。它以一種毛骨悚然的謎團(tuán)之姿,重現(xiàn)于世人眼前?帐幨幍睦吖巧险礉M水底的沉漬,再沒有跳動的心臟需要妥帖保護(hù)。執(zhí)念卻支撐著他們?nèi)缤钪鴷r一樣行動,且更為強(qiáng)大。
當(dāng)新鮮的血滴落在海水中時,沉默瑪麗號才會恢復(fù)一絲生氣。死者的尸骨所渴求著的榮譽與勝利。那些生前時對于他們而言的寄托著生命意義的東西,竟能讓他們在死后仍然能從冥府伸出手來牢牢抓住,滋養(yǎng)著他們?nèi)諠u衰朽、憂傷、而又狂暴的靈魂。
這時候,阿曼多薩拉查船長也同所有船員一樣,再次感受到那種驕傲和喜悅。但當(dāng)一切結(jié)束時,他又會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次失敗。唯一一次的失敗,葬送一切的失敗。他們的時間在那里被突然截斷了,好像一棵本土生長的青翠樹被攔腰砍斷,之后只數(shù)著樹樁上已有的年輪,不斷回憶、不斷狂怒,再無法逃離那個死亡的噩夢。
有時候他們會恍惚地遺忘自己已經(jīng)死去這件事,尤其是在他們剛剛死去時。他們會為自己編織已經(jīng)不可能實現(xiàn)的未來,計算著時日的過去,世界上那些可預(yù)見和不可預(yù)見的變化。身為船長和海軍首領(lǐng),薩拉查尤其為自己無法回國復(fù)命而焦慮。他們一次又一次絕望地試圖沖出魔鬼三角洲。然而對每一艘小船、每一個海洋生物、每一滴海水來說,都那么輕而易舉的事,卻成了他們的不可能。那種束縛著他們的詛咒之堅決和冷酷,如同命運一樣強(qiáng)大,自由和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生命一樣遙不可及。
到得后來,所有的希望也如同他們自身一樣,變得灰暗而淡薄,被遺忘在思緒的邊緣。在潘多拉的瓶子里發(fā)霉腐朽。
只有一個名字,是所有恨意的源頭與化身,地獄的火焰一樣永不停歇地在心中燃燒。
杰克斯派洛。
這個名字牢牢地與沉默瑪麗的毀滅捆綁在了一起?v使他殺死了將它說出口的所有人,他也無法抹滅這個事實,更無法阻止這件事被放在海盜的口舌中咀嚼嘲笑。死后的所有時間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殘酷的真實:由于一時的疏忽,他被一個如此年輕的海盜引向了地獄,導(dǎo)致了沉默瑪麗的毀滅。那一天的每一秒,都不斷在他的回憶中重現(xiàn)。他無法阻止自己去想那件事。
他的副官之一摩斯經(jīng)常自責(zé),說因為掌舵的自己太愚蠢,看不出那是個陷阱。等薩拉查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身為大副的勒薩羅則想得更多。當(dāng)事人們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著,回憶著,是否有拯救的可能。
然而事已至此,夫復(fù)何言。薩拉查苦笑。
現(xiàn)在他們能做的、真正想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杰克斯派洛的死。只有他的血才能使他們得到安息。
然而,杰克斯派洛會主動來魔鬼三角洲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小到如此渺茫,也許直到杰克斯派洛死在哪次海戰(zhàn)中,或者醉死在酒館中,或者因梅毒而發(fā)病身亡,哪怕平安老去死去,都不會再來這里。
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巫來到這里。
那個女巫自稱叫提爾朵瑪,就是柏拉圖去請教過的以智慧聞名的女祭司的名字。
溫?zé)岫譂u漸冷卻的血液漫過她腳下的甲板,火星與灰燼飛舞在幽暗灼熱的空氣中。她環(huán)顧著將她包圍的西班牙海軍亡靈,神情卻顯得傲慢又自如,面帶神秘如謎的微笑。
“你對你的命運有什么預(yù)感嗎,阿曼多薩拉查船長!
“你是指什么?”
亡靈從火焰和陰影中向她走來,那是一個葬身于水域中并腐朽的死者形象。他的頭發(fā)和衣物,都如同海中的植物與水母般飄蕩著。
她的眼中有溫和的憐憫和冷酷的威嚴(yán)。在那雙眼睛的深沉陰影之中,仿佛有某種強(qiáng)大的權(quán)柄、某種比她現(xiàn)在遠(yuǎn)為高大和令人敬畏的形象蜷縮和蟄伏在這具小小的、脆弱的軀體里。而她不過是那形象一個渺小的投射。
她伸出手去撫摸薩拉查的臉,而船長無法動彈,像被詛咒束縛那樣無法動彈。她的手指像濕漉漉的巖石一樣冰冷無情,帶著大海深沉的氣息。
“英雄。”她的唇間吐露出的言語,每個字都帶有沉重的力量!澳阒滥愕拿\嗎?”
“你是指什么?”薩拉查再一次發(fā)問!笆俏页蔀楹I贤婪,還是我被杰克斯派洛殺死,還是在此被詛咒?”
“亡者不應(yīng)該在這里!彼f,“它們會順著世界上所有河流的終點,前往冥界。那里才是它們的歸處!
她的手收了回去,走向了船邊,望著鮮血滴落之處的黑色海水。劍和亡靈穿過了她的身體,無法傷害她。
“我遇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彼f,“在故事里,有很多。命運注定他們得到預(yù)定的榮譽,然后在預(yù)定的時間被殺死。”
“你是說我應(yīng)該在那時被杰克斯派洛殺死。”薩拉查咆哮。
“杰克斯派洛有一個羅盤,可以指向他最想要的東西!碧釥柖洮斦f,口吻平靜,甚至平板!澳莻羅盤是命運羅盤,能知道一個人心中的渴求,真正的愿望。指引著得到它的人去追隨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天命。這就是為什么你會輸,薩拉查船長。你無法與命運對抗!
她轉(zhuǎn)過身,望向這群亡靈,威嚴(yán)如戴冠冕的女皇,像主宰海洋的女神。風(fēng)暴和寧靜都在她的一念之中。
“你看過那個盲眼的吟游詩人的詩歌嗎。伊利亞特,講諸神與英雄和命運的故事。有時候,英雄們的作為可能會超過命運的預(yù)定,諸神就會想辦法修正。你在錯誤的時間遇上了,于是為了故事得以進(jìn)行下去,你不得不被阻止了。”
“你想說命運站在杰克斯派洛那一邊嗎?”
提爾朵瑪微笑了,那個笑容里卻有深深的疲憊和悲哀,像一朵憔悴枯萎的玫瑰,散發(fā)出干涸凋零的氣息。那使得她那張光滑的臉上仿佛突然多出許多皺紋的陰影,仿佛得到了神永生的許諾、最后卻只剩下回聲的女巫西比爾一樣經(jīng)過無數(shù)漫長時光的衰老。
“你看過那個故事就會明白。命運不站在任何人的一邊,甚至不站在神的一邊。如果有一天它要神死去,要時代終結(jié),也沒有能抗拒它的。它只是按著自己的步伐前進(jìn)。你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命運給你的征兆。如果它安排給你復(fù)仇和自由,你就會有那樣的機(jī)會!
她握住了薩拉查的手,輕佻得仿佛調(diào)情。觸過他手背的指尖卻比死者更冰冷,散發(fā)著來自冥界的寒意。
“那么,讓我給你一個預(yù)言吧。阿曼多薩拉查。杰克斯派洛,他有著一個海盜的靈魂。他拿著命運的羅盤,追尋著自己的天命,永遠(yuǎn)的自由之風(fēng)。當(dāng)有一天,他的心老去,他的靈魂死去。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命運,而屈服于塵世。到得那時,他會放棄指引自己的命運的羅盤,而你將自由。你的死起始于他的生,他的死亦將帶給你生命。你將從命運的詛咒中被釋放;氐侥銈兯劳鲋暗臅r間!
“經(jīng)過魔鬼三角洲的人,會有很多人想要找杰克斯派洛。但只有一個男孩,不是懷著仇恨或賞金想要找他。他會參與到杰克斯派洛的命運之中。注意征兆,薩拉查。那將是命運在你面前重新展開之時!
提爾朵瑪?shù)穆曇艉芮宕啵秸f到后面卻越顯得低沉嘶啞,礁石與貝殼相互摩擦般糙礪。她整個人像隱入陰影中,顯得憂哀而脆弱。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奇異的死亡氣息,好像看著夕陽墜入深海的最后時光,而第二天升起的是另一個嶄新的太陽了。昨日不復(fù)現(xiàn)。
在此之后,沉默瑪麗號的船員就只剩下了等待,等待著女巫的預(yù)言成真。
提爾朵瑪并沒有欺騙他們。那個時刻終于降臨了,詛咒解除,他們沖出了魔鬼三角洲,而死者的臉上再一次照到了陽光。
獲得了自由的沉默瑪麗號同樣復(fù)活了它的可怕榮光,拾起了那頂白骨的王冠。從前沉默瑪麗就是他們的驕傲,海軍中的精英,F(xiàn)在,再沒有什么能打敗死去的他們了。
最重要的戰(zhàn)利品,自然是杰克斯派洛的性命。以血還血的復(fù)仇,以血洗刷的恥辱。
令薩拉查稍稍有些驚訝的是,再一次見到杰克斯派洛時,他竟已經(jīng)顯得如此蒼老。
記憶里那個靈動如飛鳥的少年,已經(jīng)皮肉枯干、精神頹廢。即使被薩拉查追殺,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恐懼和驚慌,想要逃離,卻始終擺脫不了那種萎靡緩慢的氣息。蒼老之神的步伐邁得又慢又小,沒有翅膀,還要拄著拐杖?墒撬匀悔s上了杰克斯派洛,并抓住了他的獵物,正像他抓住所有其他人那樣。
這時,薩拉查才真切地意識到,提爾朵瑪所說的杰克斯派洛的死意味著他們的自由,是指什么。
那個飛揚的靈魂導(dǎo)致了他們的滅亡,而它的死去將使得他們的時間與命運重啟。
他記憶中那個杰克斯派洛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
在魔鬼三角洲里,死者重復(fù)著生前。他們殺戮著過往的船只,閑時打理著船只,擦洗著再無法干凈的甲板。在魔鬼三角洲之外,生者繼續(xù)活下去,遇上各種各樣的事,年歲增加,老去,然后死去。
就在海灘對峙的那刻,薩拉查確實感受到了時間的巨大屏障,阻隔在他所代表的過往以及現(xiàn)在的杰克斯派洛之間。
最后他們來到了波塞冬之墓中。這個異教神明已然死去,任由所有來到墓里的人奪取他的三叉戟。那曾放在神明手中無數(shù)歲月、代表海洋統(tǒng)治權(quán)的武器,最后被一個冒失而又救父心切的男孩斬斷,僅僅為了解除他父親的詛咒。
此后,所有神力都將消亡。
薩拉查和他的船員們復(fù)活了。
靜止的時間回溯至死亡之前的那刻,再開始流動。他聽見命運之輪粉碎的聲音,故事向著不可預(yù)知的未來蔓延。海洋開始合攏。沉默瑪麗號和黑珍珠號行駛在分開的海水兩邊,向著下面的船員呼喊。
杰克斯派洛已經(jīng)在攀爬黑珍珠號的錨,靈活得像薩拉查最初看到他時一樣。
薩拉查想追上去,卻被部下們七手八腳地攔住了。他們哀求他說,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他深深地看了杰克斯派洛一眼,轉(zhuǎn)身爬向了沉默瑪麗號拋下來的錨。
就像他追逐著杰克直至劊子手灣的海島,就像他追逐著杰克直至星辰之島,就像他已經(jīng)拿到了波塞冬之戟。
每一次,都是差那么一點點,就可以殺了杰克斯派洛。
還有機(jī)會,他對自己說。
海洋合攏了。加勒比海上跑得最快的黑珍珠號,逃跑了。他們沒有追上。他們沒能成功殺了杰克斯派洛。
然而沉默瑪麗號上的所有人都在歡呼,比任何時候都更為熱烈。而歡樂中又夾雜著些迷茫,比突然死去時更加迷茫。
斷掉的時光突然再一次接續(xù)上,嶄新的沉默瑪麗號行駛在海洋上,行駛在幾十年后的世界。希望被放到了他們的懷中。
當(dāng)他們試圖拾起過往時,所要面對的時間的威力。
他們的未來。
薩拉查看到了杰克斯派洛,他似乎也復(fù)活了,抑或是最后的回光返照。而沉默瑪麗的復(fù)活,是否更加荒謬。
爾之死帶來彼之生,彼之死帶來爾之生。
而你們將一同復(fù)活,并最終同所有凡人一樣死去,歸于塵埃。
命定的死亡是,也許你該在波塞冬之墓時就葬身大海,再一次被杰克斯派洛殺死。而這一次,不會再有亡靈復(fù)活。沒有意義,然而是一個應(yīng)當(dāng)屬于故事的結(jié)尾。
命運已經(jīng)破碎。未來變得不可預(yù)知而混亂,怎樣的走向。
海上屠夫——年輕的阿曼多薩拉查,只有一英鎊賞金的老年杰克斯派洛。
海軍與海盜之間的戰(zhàn)爭,終將有個結(jié)束。
活著的人們會死去,死者無言。
傳說也許還會繼續(xù)下去,雖然它們都終將被封印在往日之中。
而此時,已經(jīng)是大航海時代的黃昏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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