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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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之前，她是當(dāng)朝宰輔之女、帝王寵妃，今日之后，她是逆黨罪首之女、冷宮囚妃。
　　華美的宮殿幽冷昏暗，宦官暗紅色的官服垂在她眼前，她跪地伏首，額在冰冷的玄色大理石上輕輕一叩，道一聲——謝主隆恩，呼一聲——吾皇萬歲。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寧和，就如感謝他之前數(shù)不清的恩賜。帝王給予的，無論是珠寶珍玩萬般寵愛，還是鳩酒白綾凌遲極刑，都是一種恩賜。
　　雙手舉過頭頂，向上攤開的掌心上，一紙輕薄詔書將她從眾人艷羨的天堂打入地獄。人生無常，大概就是這個(gè)樣子。
　　取下玉釵金步搖，褪下絲履茜羅紗，烏發(fā)逶地，素服如雪，赤足走出他為她打造的華美金絲籠，走進(jìn)另一個(gè)幽冷監(jiān)牢。
　　宮城之內(nèi)，難得的熱鬧，綿長曲折的宮道旁，觀人無數(shù)。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臉龐，淺笑的，悲憫的，冷漠的，嘲諷的……千般萬種，物事依舊，人面全非。非的不是他們，只是她一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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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古一帝，是父皇臨終時(shí)，抓住他的手，千叮萬囑的托咐。年幼的他，自此訂下此生宏愿。
　　當(dāng)朝宰輔，是他的恩師，是他的岳丈，權(quán)傾天下，把持朝政。他親政前，是他的踏腳石，他親政后，是他的絆腳石。他冷眼看著，任宰輔權(quán)勢日盛。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他在等，等一個(gè)時(shí)機(jī)，等一個(gè)藉口。終于，邊疆戰(zhàn)事起，一紙通敵密信將他的恩師推上了斷頭臺(tái)。午門外，亮晃晃的日頭高照，一道白光，刀落，血如泉涌，曾經(jīng)的權(quán)相重臣，身首異地。他坐在皇輦之內(nèi)，手緊握成拳，心中沒有半分歡喜。掌心里那塊小小的龍珮硌得他生疼。轉(zhuǎn)臉，看向深宮，他嘴角微微一動(dòng)，表情怪異。
　　夜深，曾經(jīng)燈火通明的華美宮殿漆黑幽冷，凄清非常。他沒有掌燈，只憑著記憶在黑暗中摸索著。這是她的繡架，他還記得她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是她親手繡的萬里山河，丈余絹布，將他的萬里山河納于其間，山岳壯麗，河川秀美，山河之上，一輪紅日初升，她說，曜日，這就是您，我的帝王，您是這片山河的主宰，待您親政后，便可如日中天，光耀萬世。這是她的琴案，案上的“鳳鳴”是他給予她的第一件賞賜，她視之若寶，每日午后，凈手焚香，坐在案前撫琴，美妙的琴音自她纖指間流轉(zhuǎn)，或歡快，或低哀，或激昂，或深沉，撫琴時(shí)的她，表情專注，甚至有些虔誠。
　　躺在玉床上，錦衾繡枕，絳紗垂幔之間，隱隱有冷香浮動(dòng)。那一夜，他與她的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她靜靜伏在他胸口，他鼻間滿是她清冷的發(fā)香，他指尖纏繞著的，是兩人糾結(jié)難解的發(fā)，他說，這叫結(jié)發(fā)。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殿內(nèi)驟然一亮，他的面上，有晶瑩的水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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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永遠(yuǎn)不會(huì)忘記，第一次見她，她高貴清冷，遠(yuǎn)遠(yuǎn)站在百步之外，那時(shí)，自己正被杖責(zé)，粗粗的刑杖砸在她身上，每一下，都像要將她的魂魄打出軀殼。她在百步之外，遙遙一句，行刑的宦官立時(shí)住了手，跪地高呼貴妃千歲。醒來時(shí)，已在她的殿中，她低頭望著自己，說，今后便在我宮中服侍吧。一晃已過五年。
　　一紙?jiān)t書，昔日貴妃幽禁冷宮，她哭著跪求宣詔的宦官，哪怕是做最低下的苦役，但請(qǐng)讓我陪著她。不會(huì)忘記她那一刻看著自己的眼，黑亮的，閃動(dòng)的隱隱水光，如黃昏時(shí)驚鴻掠過的湖面，波光瀲滟。
　　荒涼凄清的冷宮內(nèi)，她與她同榻而眠，日間繁重的雜役使得她疲憊不堪，卻始終無法忽略身側(cè)她微涼的體溫。自入冷宮之后，她便這樣日漸冰冷，冷了目光，冷了容顏，冷了身體，更冷了心。她想為她做點(diǎn)什么，卻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一個(gè)低微的宮女，她能做的，只是悄悄地靠近她，用她的體溫來給予她片刻的溫暖。
　　高高在上的帝王，人人稱頌，說明英明神武，勤政愛民。邊疆大捷，龍心大悅，于御花園中擺宴君臣同慶，宮內(nèi)一片喜氣。她端著沉重的食盤，在行止匆忙的宮人中，暗淡渺小，不會(huì)有人注意到她。長期沉重的勞動(dòng)，她的身體疲累不堪，突然手中食盤傾斜，玉盤兒落地，珍饈佳肴灑了一地，總管太監(jiān)尖著嗓子斥罵著，她被人拖了下去，然后按在長凳上，粗重的刑杖沉沉地砸下來，她始終強(qiáng)忍著，終于再忍不住，一口血吐出，眼前一片昏黑。
　　突然想起那一天，她握著自己的手，說，我已不再是貴妃，今后你喚我的名字就好。那不能與外人道的傾慕，都只是一個(gè)名字，在心里，在夢里悄悄喚了千遍萬遍。靜雪，靜雪，她的心是歡喜的。她喚，靜雪，靜雪。幸福如此簡單。靜雪啊，我若死了你可會(huì)記得我？還是忘了我吧，怎么能讓你為我難過？我本命薄如紙，只是這紙上書滿了你的名，即使焚化成灰，也已愿足。
　　她突然睜大了眼，凄聲喚道：靜雪，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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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端坐高臺(tái)，美酒佳肴，歌舞升平，卻沒有半分歡喜。一個(gè)小小侍女打翻了食盤，他皺眉不悅，看著宦宮廷侍們將她拉出，本就不高的興致，已悄失殆盡，他剛一起身，突然聽見有人凄厲的叫喚，靜雪。
　　他心頭一震，不顧群臣的驚詫，尋聲而去，卻只有樹影搖晃，枝葉沙沙作響。
　　這夜，他輾轉(zhuǎn)難眠，一合上眼，便聽見那一聲凄厲的叫喚。外殿有人低語，他起身披了外袍，將殿外說話之人喚入。那人跪地，低聲說，陛下，冷宮中人求見。
　　他揪緊自己的襟口，不言語。
　　那人說，她說要見陛下最后一面，此后生死相別，永不復(fù)見。
　　他急步走在綿長曲折的宮道上。她說生死相別，永不復(fù)見。他慌亂，無措。
　　推開厚重陳舊的宮門，夜風(fēng)卷起滿起枯葉，一只白紙糊的燈籠放在地上，旁邊是她坐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個(gè)人。那人的頭貼著她的心口，她溫柔的撫著那人的面龐，然后低頭，他看見她吻著那人的唇。
　　他憤怒，剛上前一步，她已抬起頭，望著他，目光冰冷。這讓他想起他精心謀劃除去她父親的那段時(shí)日，她望著自己時(shí)偶爾一閃即逝的目光，亦是這樣冰冷。他突然覺得害怕。靜雪，靜雪，不要用那樣的目光看我，你讓我覺得害怕。
　　她冷笑，陛下也會(huì)害怕么？您已統(tǒng)御四海，執(zhí)掌天下，您還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靜雪，我怕失去我最愛的你。
　　您早已失去了，當(dāng)您將我的父親送上了斷頭臺(tái)，當(dāng)您用這冷宮將我囚禁，您便已經(jīng)失去我了。
　　不，我沒有，你看你還在這里，我讓人把你的一舉一動(dòng)都告訴我，我知道你這一天看了什么書，吃了什么，睡到什么時(shí)候醒，又是什么時(shí)候入眠，你看，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你就在我身邊。我知道你心中怨恨，但我更知道你是愛我的。
　　我，是愛你的么？她冷笑著，望他，帶著幾分譏諷。

　　［妃］

　　愛他么？她冷笑。他是帝王，也是她的夫君，于是她給予他順從。不能否認(rèn)，他對(duì)她的寵愛曾經(jīng)讓她迷醉，可她醉了多久，都只是一夢，在那夢里，她以為自己是愛他的，至少為他心動(dòng)過。
　　如今夢醒，一切如幻影消失得無蹤可尋。她不愛他，如此的確定。因?yàn)樗龕鄣娜舜丝叹驮谒龖牙�，卻不是他。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被人摁在長凳上，強(qiáng)不吭聲，咬牙承受著杖刑。她想，這人如此倔強(qiáng)，若無人護(hù)佑，在這深宮之中，怎能久活。只想著，她竟救下了她，用身份強(qiáng)壓，不顧與人結(jié)怨，將她帶到自己身邊。
　　她被貶時(shí)，是她陪著她，在那些凄冷難眠的夜里，是她用她的體溫溫暖了自己日漸冰冷的心。她要她喚她的名，她看見她眼底閃動(dòng)的歡愉。那一刻，她的心也跟著歡愉起來，心上厚厚的冰雪開始消融。
　　可清早還給她梳發(fā)的人，還對(duì)著她微笑的人，天黑了卻是被抬回來的。帶著滿身血污，和一口未斷的氣。那一刻，她的心只剩下絕望。
　　他是帝王，他的喜怒決斷人的生死，可他也有弱點(diǎn)。他的弱點(diǎn)就是她，因?yàn)樗麗鬯?br>　　她要見他，她徹骨的疼痛要有人陪，他是她一切痛苦的元兇，她要他痛，比她更痛。她對(duì)他安排的暗衛(wèi)說，她要見他，最后一面，此后生死相別，永不復(fù)見。很快的，他到了�？伤龖牙锏娜�，漸漸冷了最后的體溫，最后的一口氣換作了兩個(gè)字散在夜風(fēng)里——靜雪。她拭去她眼角落下的淚，撫著她失去血色的面龐，然后輕輕吻了她的唇，冰冷的還有著血的腥甜氣味。
　　抬頭，看見他臉上的震怒，她的心是得意的，她得意于自己對(duì)他的影響。殘忍的字句，讓他的臉色驟白，她心中如此快意。父親，香袖，你看，這個(gè)害死你們的兇手，也會(huì)有如此脆弱的表情，可這還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因?yàn)樗�不夠痛，痛到生不如死。香袖，我來陪你好不好，沒有你陪我，這冷宮是這般的冰冷，你是不會(huì)舍得的，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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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蒼白著臉，說，靜雪，你在氣我對(duì)不對(duì)？你故意說這些話來氣我，我不生氣，我放你離開冷宮，你還是我的貴妃，不，我要你做我的皇后，我給你的父親平反，你要我做什么都好，只是別再說這種話來氣我。
　　她笑，不再是凌厲的冷笑，笑得絕艷，足以傾國傾城。帝王見此，剛松了口氣，卻見一道寒芒照亮她的面容，下一刻，艷色的血染紅了他的眼，她纖白的頸上被冰冷的匕首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深可見骨。
　　帝王倒退一步，他聽見她最后喚的名字，是香袖。
　　原來她不是在拿話氣他，原來她真的不曾愛他，原來她竟如此恨他。他覺得痛，難以言明的痛。靜雪，你怎能如此殘忍？天驟冷，有冰冷的東西落在他頰上，很快地上一片雪白，將那兩具冰冷的尸骨掩埋。

　　在幽冷深宮中，有一片禁地，無人敢入。傳說那里長年積雪，卻只那一處宮院，傳說那里的雪香氣襲人，也只那一處宮院。
　　有年老的宮人說，曾有人聽見那里有女子說話的聲音，曾有人看見有白衣女子踏雪輕舞。
　　那里，陳舊厚重的紅漆大門沒人能推開。曾經(jīng)有一位帝王，常在夜間來這門外，一站便是一夜，任霜染白了他的發(fā)，露凝濕了他的衣。那位帝王用自己的血，在那宮院無字的匾額上題了兩個(gè)字——“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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