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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別離·難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王維《紅豆》
壹.
師父說我不應該成為一名殺手,他說我太過仁慈太過多情。
但我依然還是成為了殺手。
因為這是我的命。
貳.
我叫慧如。這本不是我的名,我是個孤女,自幼就沒了父母。這個名字是蕭綱取的,他是梁朝的三皇子,是我愛的人。
我以為我會一輩子沉溺在他給我的照顧中,卻不料在我十八歲那一年,他把我推向了罪惡的深淵。
他說,慧娘,我要你成為我的殺手,為我殺一個人。
蕭綱說他要成為太子,皇子的身份始終不及太子來的榮耀,而當今的太子,他的大哥蕭統(tǒng)不過是個舞文弄墨的書生!
我問他,為什么是我?
他說,慧娘,因為你夠美,美得夠令人恍惚失神。
后來,我拜了師。師父喝下我的拜師茶后,無限哀傷地嘆了口氣。他說,慧娘,你不應該成為一名殺手,你的眼睛太干凈太多情。
我笑了,笑得比院外紛飛的落櫻還要凄美。我何嘗不想干凈過一輩子,可是我愛的人需要我弄臟了手幫他登上太子的寶座。雖然我知道,這一回我若幫他殺了蕭統(tǒng),下一回保不準他就要我去殺了梁元帝。
師父姓顏,是隱居在深山里的樂師。不過四十的年紀,師父的名聲卻大得驚人,就連他調(diào)教出來的女殺手也都名聲大振。師父說他是厭倦了殺戮才選擇也樂師的身份隱居深山的;師父說殺手至死都只是他人行走數(shù)年的棋盤上一枚毫不起眼的黑白子;師父說我早晚會死在自己的血刃下,這是命中注定的唯一結(jié)局。
他是個猶如天神一般存在的風雅男子。他教我習武,教我如何用最短的時間最有效地殺死一個人,他教我彈琴唱曲,教我如何將那些杏花煙雨的江南小調(diào)唱得纏綿悱惻、大俗大雅。
在學藝期間,在我的視線里幾乎瞧不見蕭綱的任何身影。我的心里有些落寞。我想,他可能根本不愛我。
就連師父都說,慧娘,他不愛你。
我一直都知道。
那你為何要替他賣命?
因為他是我愛的人。
叁.
出師的那一日,師父和我一同去了蕭綱設(shè)在附近的府邸。在那里,我看到了成群的歌伎舞女和伶人。
那些媚眼如絲的女子輕笑地逢迎著蕭綱的甜蜜。她們凝脂的雪白肌膚暴露在空氣下,竟讓人覺得分外刺眼。
三皇子,慧娘我已經(jīng)調(diào)教好了。
我抬頭直視蕭綱。我看到他眼里閃過的驚艷,我看到他走到我面前,然后,我笑了。
慧娘,我要娶你,如果你殺了太子安然回來我一定娶你。
我聽到他如此說著,不論真心與否我想我也死而無憾了。我對他說,好,你等我,我去殺了蕭綱。
無錫顧山。
我在清溪邊開起了茶坊,當壚賣茶,生意清淡。我是為了等一個人才開了這座茶坊,不需要太多的生意。蕭綱安插在太子身邊的探子說,太子蕭統(tǒng)就隱居在顧山深處。
師父偶爾會上門來喝茶。他總是皺著眉頭說,慧娘,為何不需要我?guī)湍,你是殺不了蕭統(tǒng)的?
這些我自然明白,但蕭綱的心愿該由我來完成,我不想借助任何人的力量。所以,即便師父一次又一次地提出幫我,都被我拒絕了。
這一日,我終于見著了蕭統(tǒng)——那個風度端凝、風華畢顯的清雅男子。從他下馬漫步在清溪邊時起我就注意到了他。所以,當清風送去茶香引他信步走進茶坊時,我故作聞聲轉(zhuǎn)過身來沖他盈盈一笑。
該是怎樣美麗的人兒!這個當朝的太子竟比女子更為柔美,他與蕭綱竟沒有分毫相象的地方。他盈盈的鳳眼干凈清澈,美好得讓我自愧不如。他的嗓音清甜,他喝著茶說,你叫什么?
慧如。
我巧笑嫣然。
慧如,慧如。他似是在反復斟酌,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我的名字。他說,慧娘,我是蕭統(tǒng),大梁的太子。
肆.
春花軟柳,佳人如玉。
該是做怎樣的表情?看到蕭統(tǒng)寫在案上的這一句,我竟有些手忙腳亂。我知他這一句是寫給我的,就如同初遇那一回他端起茶水在我身前吟了句詩。
他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該是羞怯的。可心里卻沒來由地感到悲痛。我愛的人應是那花紅柳綠中的蕭綱,他不會對我說出如此纏綿的情話,他只會很直白地拉過我的手,親吻我的臉、我的唇?墒,當蕭統(tǒng)用他明亮的鳳眼凝神望著我時,我的心竟會跳慢了一拍。
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快愛上他了。
這其中的微妙變化蕭綱他不知道,卻被師父一眼看穿;蛟S我該慶幸有一個人愿意將視線放在我身上。
慧娘,你忘記自己的目的了嗎?
慧娘,你不可以愛上他,哪怕他比蕭綱待你好上千倍!你別忘了,宮中人從來不會兌現(xiàn)承諾。
師父的面容依舊風雅,只是有些急噪,灼熱的溫度從他緊抓著我兩臂的地方傳遞開來。在他的眼里,我看到有一個傾城的女子戚哀地笑著。那不是我,是一直住在師父心里的那個女子,那個讓師父一生愧疚的女子。
師父。我輕輕地喚,我該繼續(xù)喊你師父,還是喊你一聲爹爹。
我笑著掙開師父的手,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我想我是哭了,代替給我生命的那個女人好好得在他面前宣泄一番。
我告訴他那個女人的故事。
娘只是個民女,一生之中最大的錯或許就在她傾城傾國的面容,因為這張面容她惹上了當?shù)氐臋?quán)貴之后又愛上了救她的爹爹。娘她并不知道,爹爹是個宮中人,宮中人并就不會輕易兌現(xiàn)承諾,所以盡管爹爹給了她擲地有聲的承諾,最后也只是人去樓空一場夢。娘就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了我。她沒有等到爹爹,在生下我七年后病死了。娘到死都在癡癡地等著爹爹來娶她。
慧娘。師父握著我的手,口口聲聲道,你娘她不該癡癡等我這么多年,殺手不值得有人為他付出。
爹爹,娘死的那一年她才不過二十五歲!
我第一次哭地如此絕望,絕望到想要忘掉眼前這個人的一切,包括他留在我身體里的血。
爹爹,蕭郎他不是你,我也不是娘,我信他會兌現(xiàn)許給我的承諾!
伍.
我忘了是從何時開始,在茶壚等待蕭統(tǒng)成了我最常做的事。
他信馬由韁,踏溪而來。有時會隨后摘下幾束野花,像個孩子似的討好著遞來。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他眼底的清澈,那種有如天地般寬闊的清澈。
師父依舊會來茶壚,只是喝口茶,然后像一般的父親那樣叮囑幾句。蕭統(tǒng)笑著說,慧娘,你有個好父親。
可是他當年負了我娘。
但你娘依然愛他不是嗎?
娘是一直愛著爹的嗎?
因了蕭統(tǒng)的這一句話,我恍了神志。我總也忘不掉娘的日日落淚,娘總是會輕輕地撫著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我知道她總是在我的身上尋找爹的影子。娘她是一直愛著爹的。不然,她不會至死都不嫁,不會獨自一人將我辛苦撫養(yǎng),不會臨終還念念不忘那個在她生命中烙上印痕的男人。
可我卻從出生便一直怨恨著那個人,恨他拋妻棄子,恨他毫無音訓。所以,當蕭綱帶著我入山見到師父時,僅管我一眼便認出他是誰,我也視他為陌路。
慧如。蕭統(tǒng)輕輕喚道;廴,你該學會放下。
我看著他,低頭不語。
慧如,我不負你,絕不負你!
這是一句誓言,卻更像一句咒語。自此之后,他喜,我喜,他憂,我憂。他,蕭統(tǒng),本該是我不惜一切也要殺的人,可是我動情了,真真地愛上了他。
他總是遣了宮使帶我去他顧山中的行宮。那些宮娥見了我總是低頭問安,仿佛在她們的眼里我已成了她們太子身邊的一部分,那些端茶送水的輕便活兒便也放心地交給了我。于是我成了他燈下伴讀添香的紅袖,為他奉茶,為他添燈,也為他彈唱解乏。他總是笑著說:“有此清歌做伴,何必絲竹污耳?”
我以為這樣便好,每日伺候著他,每日伴著他。這樣的日子終究是讓我在沉醉中忘了他是蕭統(tǒng),是大梁的太子,是蕭綱滿心恨著的人。
蕭綱找到了我;蛘哒f,是他的人將我強行帶到了他的面前。
慧娘,為何遲遲不動手,你還在等什么?
慧娘,我應過你。只要你殺了蕭統(tǒng),我便娶你。他日再立你為后。
我看著他,真的很想大笑。立我為后?他居然大言不慚地說要立我為后?我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狼子野心,他當真包藏著如此一顆漆黑的狼子野心!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傻,竟然曾愛過這樣的一個人!他口口聲聲地說要娶我,卻又在我面前親吻那些舞女撫摸著她們的身體。
原來,當年的我竟是這樣的無知。
陸.
慧如,有你相伴,何用姬妾成群?
我看著他的眼,在他眼里我能看見深深的情意。但是,我知道有些事絕不可能發(fā)生,就像蕭統(tǒng)提出要帶我入宮。我輕輕地靠在他的懷里,哀傷著低語。蕭郎......你是太子,你不能......
他像是看不到我的哀傷,他說,我是太子,慧如,我是太子,你要信我。
我如何信?當年師父背棄了娘,一別便是十幾年。而今你要別了我,我又如何才能熬過相思成疾的日子!更何況,在你身后還有豺狼正張著血盆大口!
這些話,我說不出口。我只能點頭。
蕭統(tǒng)要回京了。他馬上指著遠方,他說,慧土,來日我必鳳笙龍管,紫蓋香車將你迎進宮去!
我望著他,無語凝噎。手里躺著兩粒豆子,是赤紅的相思豆。我把豆子放在他的掌心,我告訴他說:
“昔有婦人滴淚成血,化做相思豆,今妾以一雙紅豆付君,若君早歸,妾當免于此厄,不然日后陰陽兩相隔!
陰陽兩相隔。蕭統(tǒng)反復念著,緊緊握住了豆子;廴,等我!
等你?我還如何等得了你?
他揚鞭而去,帶著他的滿腔豪情。他不會知道,我已沒了時間去等他。
我轉(zhuǎn)身對著來人輕笑,我愛他,所以我不想殺他。
為何,我許你后位還不夠嗎?蕭綱抓著我的手大聲地問。
不夠,你的心不夠。
我的胸口忽然好疼。該是藥效發(fā)作了。這是蕭綱原本為蕭統(tǒng)準備的藥,我知道,蕭統(tǒng)一走,蕭綱便不會放過我。我也知道,我等不及那個承諾。我只想護著他,護著他一路走好。這藥倒也奇特,不偏不倚正巧在這時發(fā)作了。
有血的腥臭味。我知道這是我的血,我快解脫了。
我知道你在這里,爹爹,慧娘死后當葬于此!
猩紅的血色浮上我的雙眼,在我朝天喊完這一句話后,有風徐徐吹過我的雙耳。我隱約看見,那個蕭綱一臉懼色。
很久之后,我終于等來了蕭統(tǒng)。此時的我已是一個游蕩于世間的幽魂,不去投胎,只為等他的回來。
在我們曾經(jīng)初見的茶壚前,在我肉身的那墳前,我看見他親手栽下了那兩顆紅豆。他的淚,傷了我的心。
我走過去,親吻他的唇,對他說,蕭郎,你終于來了。
可惜他已聽不見。
又過百年。
我依舊回蕩在世間,回蕩在曾經(jīng)有我和他痕跡的地方。
有一個男子遠遠走來。我看著他,心下一陣混亂。
是他!是我的蕭郎!
我看見他站在當年種下的紅豆樹前,我聽見他輕輕地做了首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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