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完魚缸里幸存的唯一一條金魚，我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我花了一半的價錢從附近的面包店買了隔夜的吐司。面包店的柜臺小妹人很好，還悄悄往包裝袋里塞了兩片剛出爐的餅干。我笑著夸獎她的耳環(huán)很好看，她紅著臉低下了頭。
　　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可惜今天晚上就要被車撞死了。新買的耳環(huán)會沾上她新鮮的血液，在清冷的大街上反射著路燈的光。
　　我惋惜地搖搖頭。

　　我可以看到別人的死期和死因。每個人的死狀會像廣告牌一樣豎在頭頂，閃著霓虹燈一樣的光。我出生的時候我的母親死于難產(chǎn)，之后我就跟著我的酒鬼父親生活。自記事起我就一直看到我父親頭上頂著一幅畫，畫上的他抱著酒瓶睡得很安詳，右下角寫著日期2008.5.8，我一直很好奇這幅畫意味著什么。然后在我六年級放學回家的那天傍晚，我興沖沖趕回家，卻看到了靠在躺椅上酒精中毒不省人事的父親。
　　和畫上一模一樣。
　　這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畫消失了。這件事甚至讓我忘記了喪父的悲痛。至此之后我住到了阿姨家。阿姨的兒子是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即使這樣也被家里人當成了寶。而我寄人籬下，難免遭人白眼。雖然經(jīng)常被打被罵、沒肉吃沒新衣服穿、還要包攬家務順便幫胖子補功課，至少我也沒病沒災地活到了十八歲。走的那天我向阿姨一家深深鞠躬表示感謝，因為我知道我從明天開始就見不到他們了。
　　他們一家都會死在今晚因為線路老化引發(fā)的大火，無一幸免。

　　之后我再也沒有上過學。班主任打電話來詢問我的情況，也問我會否需要資助，被我婉拒了。我跟他說讀了很多年書我有點厭煩，不是很想讀書了。他嘆了口氣讓我有困難要及時聯(lián)系他。班主任是個很好的老師，他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二歲，然后躺在床上壽終正寢。這讓我覺得好人還是有好報的。為了養(yǎng)活自己，我在酒吧找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包吃包住晝伏夜出，每個月工資能買得起半部蘋果。我就這么渾渾噩噩地混起日子，把人生浪費得很愉快。

　　“你今晚是不是還在酒吧呀？”我付完錢正準備走，面包房的妹子喊住我。
　　“是啊。有什么事？”
　　“沒事……是我朋友啦，說要拉我去酒吧玩玩，正好想起你也在里面上班�！彼琶Φ亟忉�，避開我的視線，撥弄著額前的劉海。
　　“今天晚上酒吧組織安全檢查，不對外開放了。你還是別出門了，早點休息吧�！辈ＡчT上映出她尷尬的笑容。我咬下一口因為久放而變得粗糙干燥的吐司，把多余的話一起咽下。

　　今晚上班有些心神不寧，還打翻了一個客人的酒。棕色的長島冰茶潑灑在我白色的襯衫上，就像是干涸的陳舊血液。我彎腰鞠躬，反復向客人賠不是，腦袋像充血一樣難受，還好客人沒有多追究。嘈雜的電音刺激著我的耳膜，我越發(fā)頭痛。我強撐著走到窗戶口透了會氣，打電話給領(lǐng)班請了假。
　　現(xiàn)在是晚上十一點，我竟然在酒吧最忙的時候翹班。我點了根煙往出租屋走，馬路上人越來越少，安靜得有點不習慣。我突然想起了面包店的妹子，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遇到意外�？傉f好人會一生平安，但事實上禍害才能留千年。
　　路燈下我的影子長得變形，我甚至以為是幻覺。我腳步拖得很慢，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我花了很久走到出租屋樓下的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面包房竟然還亮著燈，而小妹正站在窗口往剛做好的蛋糕上裱花�！斑@么晚還有生意？”我暗自嘀咕。
　　我長舒了一口氣，人沒事就好，接下來只要我過去讓她暫時別出門就行了。這時小妹抬頭正好看到我，滿臉的驚訝。我看到她手忙腳亂地把蛋糕裝進盒子，然后一把拎起來沖出了店門。我朝她搖手，想大喊別動�？墒呛韲祬s被香煙的味道刺激得一陣咳嗽。她楞了一下，更快地跑過來想查看我的狀態(tài)。
　　我想我知道馬上會發(fā)生什么了。
　　我用手擋住刺眼的車燈，弓著背往前沖，還想再試一試。我知道逆天改命這種事不可能發(fā)生，就算發(fā)生也不可能是因為我這種螻蟻一般渺小的人物。
　　如果避開死期不可能，那么提前呢？這個念頭突然從我腦海中出現(xiàn)，我的雙腿就這么沖了出去。

　　“就快要夠到她了�！边@是我看到小妹被車撞倒之前的最后的意識。下一秒，就是她倒在血泊中的樣子了。我的左手傳來鉆心的疼痛，雙腿軟到無法站立，只能跪在她面前。2017.7.18這行數(shù)字在我面前緩緩消散。她沾滿鮮紅血液的耳環(huán)閃著刺眼的光，我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的時候是白天了。我的左手臂纏著很厚的紗布，腿上的傷口也經(jīng)過了包扎。我用右手臂撐著起了床，從臟兮兮的外套里掏出了手機。很多同事都發(fā)消息表示關(guān)心，但我已經(jīng)沒有精力來回復他們了。除了領(lǐng)班發(fā)來的醫(yī)療費用清單讓我清醒一下之外，也沒有別的重要的事情。
　　我盯著手機上顯示的日期：2017.7.19發(fā)呆。
　　這日子已經(jīng)被我刻在腦子里了。因為這是我的死期。

　　“你終于醒了啊，下午去拆線，拆完線就可以去辦出院手續(xù)了�！毙∽o士打斷了我的失神。
　　我連連點頭。
　　這時護士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遞給我：“這是那個出車禍意外身亡的女孩握在手里的一封信，上面有你的名字，應該是給你的吧�！�
　　我接過信封，用一只手艱難地打開。

　　[生日快樂！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聽你正好對你的同事說7.19是你的生日，我不小心就記住了嘿！
　　嘗嘗我的手藝吧~別總是吃吐司嘛，我蛋糕也做的很好吃的！你要是想不花錢就吃到，就讓我做你女朋友吧~（開玩笑啦）]
　　還附送了一幅丑丑的簡筆畫。

　　可惜啊，還是沒能吃到她的蛋糕。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第一次同事帶我去那家面包房的時候突然問起，我就把腦海中的死期當成生日隨口報了出來。無心之言，卻也為他人訂下死期。我理智上知道人命由天不由我，與其責備自己不如追究肇事司機的責任，但是情感上還是有些虧欠。
　　我蹣跚著下床，披上外套換好鞋子。外套口袋里還有那天買的半價面包，已經(jīng)被揉得不成樣子了，但我還是舍不得就這么扔在垃圾桶里。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讓我有點惡心，我寧愿到外面待著。
　　太陽很好，陽光暖暖的讓我有點困，明明才剛剛醒過來。我坐在醫(yī)院的水池邊，看著五顏六色的金魚在水里游來游去。
　　我把吐司撕成小塊，一塊一塊地扔在水里，引來金魚爭先恐后地搶奪。平靜的水面被攪起一圈圈漣漪。很小的時候我也養(yǎng)過幾條金魚，每次被酒鬼父親打過之后都會委屈地跑去喂它們，直到有一天我的金魚突然都死光了。父親把魚缸砸在地上，讓我把死掉的金魚沖進廁所。我跪著收拾散落一地的玻璃渣子，指尖被刺破，血液緩緩流進金魚一張一合的口中。
　　“讓你他媽天天喂金魚，撐死了開心了吧�！彼钢掖罅R。“你就跟魚一樣沒腦子�！�
　　我同桌告訴我，金魚的記憶力只有七秒，它每次都會忘記自己剛吃過東西，所以就一直吃一直吃直到把自己撐死。
　　我感到不可思議，但是周圍的人都這么說。可就算忘記自己吃過東西難道不會因為感受到撐而停止進食嗎？我把我的想法解釋給他們聽，可是沒有人理會我。
　　那只有一個理由了，它們想死，可惜作為一條弱小的金魚跳不上岸沒辦法把自己悶死、游得不快沒辦法把自己撞死、絕食估計要忍半個月，最快的方法就是把自己撐死。想想也是，終日生活在玻璃魚缸里又有什么意義呢。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是一條咸魚。
　　喂完金魚我立刻回到病房，免得查房醫(yī)生找不到我又惹出什么麻煩。我站在窗口邊思考人生，猜想著自己到底為什么會死在今天。我看到的畫面中沒有出現(xiàn)我的尸體，有的只是這家醫(yī)院。
　　我以為我可能會死在車禍中，然而沒有，閻王要我三更死，提前一會也別想。我也沒有死在醫(yī)院的手術(shù)臺上，那我還有什么機會死在今天？我也想過可能會因為愧疚而想不開，但事實上我只是有點惋惜，還沒想搭上我這條命。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打斷了我的思考，竟然是店長。店長平時很少在店里，我也只見過幾面。他拎了幾盒營養(yǎng)品放在我床頭，笑瞇瞇地問我：“這個單人病房住的怎么樣？身體沒有大礙吧？”
　　我有些受寵若驚，“多謝店長關(guān)心。我傷的不重，等手臂恢復了我就可以回去上班了�！�
　　店長安慰我：“上班嘛不急，店里人手還是夠的。目前最重要的是休息好，把身體養(yǎng)好，另外也不能讓肇事司機跑掉。”
　　“肇事司機逃逸了，估計是找不到了。我當時沒看清車牌，那段路沒有監(jiān)控，周圍也沒人�！�
　　“是這樣啊……�！钡觊L點了一根煙，又猛地意識到這是在醫(yī)院，一邊捻煙一邊朝我抱歉地笑笑，“人沒事就好，那我先走了�！�
　　“店長你的打火機挺好看的�！蔽乙渤πΑ�
　　“等你出院就送給你。你小子眼光不錯啊，這是當季限量版。”
　　“過獎啦。哦對了，我這邊有些手臂復健的工具能不能先放您車上，我這實在是沒地方了。”
　　“我的車正好送去洗了，我是打的過來的，過兩天我再來拿一趟吧�！�
　　“明天都要下雨了您怎么今天洗車��？”我笑了笑，“您真的以為能洗的掉嗎？”

　　店長露出了一絲尷尬的表情：“什么洗不掉呀……”
　　“雖然我沒看到車牌，但我真真切切看到了司機也在用這個打火機點煙啊�！蔽颐鏌o表情：“所以果然是您吧�！�
　　我看到店長的雙手在顫抖，目光閃躲不敢與我對視�！斑@只是巧合�！彼f。
　　“你會老死在監(jiān)獄里�！蔽铱粗觊L身邊的畫，感到了一陣爽快。
　　他猛地撲上來把我按在窗臺上：“車子我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你找不到證據(jù)的。如果你說出去，你以為你能活嗎？這樣吧，做個交易，一百萬封口費？這丫頭要是知道自己一條命能值這么多錢估計也滿意了吧？”
　　“一百萬不夠啊，人心不足蛇吞象您難道沒聽說過嗎？”我笑了。我按下口袋里錄音筆的暫停鍵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他的額頭上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在逐漸加重。我呼吸有些困難，不得不大口喘息。我用最后的力氣把他踢倒，將錄音筆包好收在外套口袋，轉(zhuǎn)身朝向窗外。
　　陽光很好，有鳥在嘰嘰喳喳叫。真沒想到明天就會下大暴雨。還要我瞎操心什么呢，反正也看不到。我閉上眼，從窗臺栽下。
　　“終于輪到我了�！�
　　血液從身體四處逃散開來，染紅了我的視野。在世界變黑之前，我看到有金魚在我眼前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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