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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母
我的父親是燮國的第八位王,是在位最長,亦是殺人最多的王。他為了當上燮王,毒死了他的父親,我的祖父,殺光了他的兄弟,以及所有反對他的人。
大哥說,那段時間,鄴京城入夜后的天空都是血一般的顏色,紅彤彤的就像父親殺人時的眼。
毫無疑問,大哥怕父親,所有人都怕父親,但我不怕。
我是父親最年幼的孩子,也是父親膝下唯一的女兒。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不是大哥口中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也不是弒父殺兄罔顧人倫的禽獸,他只是我的父親。
他會為了逗我開心講不好笑的笑話,他喜歡在睡覺前和我比誰能最快將腳塞進嘴里,只要看見我他的嘴角總是向上揚著的。
大哥告訴我,父親待我如此不同,是因為我的母親,那個生下我就不知蹤影的女人。
我問,她是死了么?
大哥搖頭,沒有人知道她是生是死。
但我知道她的名字,瑤姬。
這是陪在父親身邊五十年的老宮人告訴我的,他說,瑤姬娘娘是上天派來的神女,自然,是回到天上了。
父親臨終前,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渙散無神的雙眸仿佛透過我見到了另外的人。
瑤姬,我終是沒能等到你。
于是我知道了,我的母親,還活著。
在父親盛大且隆重的葬禮結束后,我向大哥道別。
大哥穿著父親的王服,帶著父親的冠冕,卻與父親沒有一絲的相似之處。
大哥的眼里含著淚,小妹,你還會回來嗎?
我笑了,當然,還等著大哥給我挑個狀元郎做駙馬呢。
大哥也笑了,那就早點回來,若是晚了,狀元郎就不是妹婿,是女婿了。
我坐在車軸咕嚕作響的馬車上,朝站在臺階上的大哥揮揮手,一陣風將他寬大的衣袖吹起,像只黑色的展翅大鳥,卻被永遠囚禁在四方的天地里。
直到馬車駛出宮門,宮墻擋住了我和大哥彼此間的視線,我才緩緩地坐回車內(nèi),抹掉下巴處冰涼的水漬。
我不會再回來了。
當我昏昏沉沉地醒來時,車窗外的漆黑天幕上正巧劃過一顆星。
我從顛簸的車內(nèi)坐起,陳信,到哪里了?
回公主,剛翻過玉山,天亮時應該就能到清河。
先停車歇一會吧,我的腿都麻了。
是,公主。
我裹著厚厚的狐裘倚著樹干,看著眼前的少年手腳麻利的就地生火,怕我被煙熏著,還特意遞給我一方香氣宜人的錦帕。
他叫陳信,是大哥送給我的臨行禮物,也是我這一路上唯一的同伴。他年齡與我相仿,卻不僅文武雙全無所不會,還長得一副容易讓人傾心的好相貌。
我很好奇,如果我讓他做我的面首,他是會誠惶誠恐的謝恩,還是義正言辭的拒絕。
我的言行向來是與思想同步的,于是我開口喚他,陳信,你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是,公主。
我故意帶上幾分這個年紀特有的嬌憨,朝他彎唇,這里沒有旁人,你不必拘禮。就像我喚你陳信一樣,你喚我阿窈就好。
他低垂的眼睫被火光映照著,投下一片暗影,讓我看不見他眼眸里的情緒。過了許久,他的嘴唇才嚅動著,吐出幾乎難以辨清的字眼,阿窈。
我輕聲笑了笑,往他身邊挨近幾分,你隨我出來這么久,你家人不會擔心嗎?
他先是搖搖頭,隨后又點點頭,好看的唇形繃得有些緊,我只有一個姐姐,馬上就要出嫁了。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不會錯過你姐姐出閣的。等回去的時候,為她多添上幾份嫁妝。
他抬起眼,閃動著火光的眸子里是滿滿的驚喜和感激。
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慢慢滑向他的后背,身子也向他斜倚過去,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雙眼,低聲問著,陳信,你有沒有喜歡的姑娘?
他的眼里掠過幾分意外,卻并沒有躲開,公主……
我的嘴唇在他的嘴角邊蜻蜓點水般地觸過,然后略微離開他,卻依舊保持著鼻息相聞的距離。在彼此越來越紊亂的呼吸里,我與他波瀾漸起的眼眸對視,聲音有些顫抖,陳信,叫我阿窈。
阿窈,阿窈……
當我重新穿戴好從地上站起來時,陳信的身體已經(jīng)冷了。
他光裸著的胸口被一只精巧鋒利的匕首貫穿,鮮血汨汨流淌了一地,萬幸的是,我的衣裳并沒有沾染上半滴。
我從車轅的夾層里摸出幾封還未來得及寄出的信函,就算沒有身旁的火光,我也猜得出上面書寫的內(nèi)容,不外乎是我衣食住行中的所有細節(jié),以及我下一程將要去的地方。
我將信函扔進火里,突然躥起的火舌,將陳信那張還睜著眼的俊俏面孔照得有些猙獰。
雖然我知道,很快就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將他的尸身帶走,但我還是將那件狐裘蓋在他身上,仿佛他只是睡著了一樣。
這件狐裘是十歲那年父親送給我的,權當是給你姐姐添的嫁妝了。我直視著陳信死不瞑目的臉,繼續(xù)說著:聽說人死后的魂魄能日行三千里,如此,你定不會錯過你姐姐的婚禮。放心吧,大哥是個仁善之君,會善待你姐姐的。
我用陳信的佩刀斬斷束縛著馬匹的韁繩,又在馬屁股上猛劃了一刀,疼得它嘶鳴幾聲,撩開橛子便沿著官道疾馳而去。
陳信之前告訴我,這條官道下面有個岔路,向左是往清河的渡口,是下江南的必經(jīng)之路,向右是去錦安城,是進西嶺前的最后一座城。
可無論是江南還是西嶺,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回望著來時的路,從玉山的山腳穿行而過,而巍峨巨大的山體卻被夜色所籠罩。那些藏在暗夜里的重重疊疊的山巒,其中最高的一座,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玉山,因為有九座送入云霄的高峰,曾名九重山,因“重”犯了我父親的名諱,而“九”又是我父親的排行,便在他成為燮王的那一年改了。也許是因為不敢回憶那一年的殺戮血腥,以致于幾乎沒有人記得玉山曾經(jīng)的名字,除了那個陪了我父親一輩子的老宮人。
老宮人死的時候,只有我在他跟前。他那時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直到咽氣閉眼,嘴里來來回回的就只有一句話:玉山是九重山啊。
而我母親,他口中已經(jīng)回到九重天的神女,難道不正是就在玉山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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