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叫蒼楚,名滿天下的第一殺手。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對著我指指點點，眉眼間滿是不屑和痛恨�？墒菦]有關(guān)系，他們既入不得我眼，他們的話自然無法影響我的心。
　　這個世上，我在乎的，也只有那兩人而已。
　　第一次見到緋，是在我江湖生涯的第六年。那次我受了很重的傷，重到我以為就要如此了卻一生。喘息著躺在野外的草地上，身邊不遠(yuǎn)處正俯臥著剛被我殺掉的人。我拼著最后的力氣抬頭北望，卻始終望不見千山萬水外想見到的那個人。
　　醒來，便看見緋如守候病重丈夫的妻子般，伏在我的床旁安靜地睡著，脂粉不施，只鮮紅的珊瑚環(huán)簡單攏起一頭青絲。我的動作驚醒了她，她抬頭看我，微涼的帶著淡淡草藥味道的手探到我的額上，清澈的眼中帶著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
　　“你沒事了�！彼鹕黼x開，鮮紅的長裙在樸實的屋中揚起如晚霞一般炫目的紅云。
　　“我叫蒼楚�！蔽覍χ谋秤班f道，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在告訴自己�！按蠖鞑谎灾x，此生定當(dāng)結(jié)草以報�！�
　　“不用。”她身形微頓，側(cè)身看了我一眼，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輕輕逸出。

　　貳
　　等我的傷完全好了，生活又回到了過去那樣的一層不變中，只除了，身邊多了個一身紅衣的淡漠女子。
　　刀在月光下發(fā)出冷冽的光，一絲殘留的鮮血沿著刀身緩緩滴落。呵呵，看著這一幕，我卻突然忍不住想笑。這樣的場景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可是卻從未讓我有想笑的沖動。
　　這次，是因為差點死過一次嗎？
　　抬頭看著不遠(yuǎn)處的緋，她抱膝坐在地上癡癡地望著殘月，月光為她的臉鍍上一層柔和輕紗，使她看起來不若白天那般漠然。
　　我坐到她身邊陪她看著天幕，不語，半晌伸手扣刀，漫聲而歌：“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我的歌唱得并不好，緋卻終于側(cè)頭開始看我，然后突然笑了起來。她伸手在我的刀上輕扣，跟著我輕聲唱了起來。
　　這是很突兀的一幕，我手中這把沾染了無數(shù)人鮮血的刀，卻成了我們兩人的樂器，在這個寒冷的夜中，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伴和著我們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安靜地仿佛忘卻了曾經(jīng)飲過的鮮血。
　　后來，我已不記得是誰先提出去喝酒的，只記得到第二天黃昏時分醒來，頭仍因為宿醉而疼痛欲裂。抬眼望去，緋坐在窗前望著天空，聽見我起床的聲音轉(zhuǎn)身沖我微微一笑，眼中已不復(fù)最初的漠然。
　　“蒼楚�！彼穆曇綦m然仍是淡淡的，卻多了一點溫暖，“下次，再這么不醉不歸吧。”
　　以后，我每完成一個任務(wù)，便和緋痛飲一番。我們勾肩搭背走在黑夜無人的郊外，相視而笑。認(rèn)識的人見了我們現(xiàn)在的樣子，必也不敢相信，冷漠決絕的蒼楚，竟會有這樣的笑容。
　　“緋�！蔽液鋈话膺^她的肩，眼睛看著她的眼睛，認(rèn)真說道：“我們私奔吧�！�
　　“呵呵�！彼χ崎_我，說：“蒼楚，你醉了�！�
　　是啊，我醉了。

　　叁
　　陌歌派人來尋我回去的時候，緋站在我的身旁看著那個前來傳令的人，又成了那個淡漠的女子。我終未回頭看她一眼便隨來人離去。
　　緋，你可知，這半年的相處，有我這一生都難忘的快樂。
　　緋，若是那一夜，借著醉酒，我們一同離開過往，會不會柳暗花明，從此都這般快樂。
　　緋，到分別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竟一點也不了解你。我們之間，縱然已學(xué)會對彼此微笑，可是依然恒據(jù)著難以逾越的陌生。
　　……

　　肆
　　陌歌還是那樣，英俊，長身玉立，明亮的眼中是不容動搖的堅毅。只有看向我時，才會柔和下來。
　　他坐在水榭中等我，提著青玉雕成的酒壺，笑道：“我們好久沒有一起醉過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淡淡說道：“我們都該永遠(yuǎn)保持清醒的�！�
　　“是嗎？”他大笑，再看著我時，眼中竟有了一絲落寞，“蒼楚，什么時候，你也學(xué)會了這樣對我說話？”
　　我突然難受起來，我見過驕傲的陌歌，孤獨卻堅定的陌歌，氣吞萬里的陌歌……卻從未見過落寞的陌歌。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嘴角微微上揚，說：“今日我舍命陪君子便是�！�
　　我又醉了。
　　從前我是個不會讓自己醉的人，即使喝再多的酒，我也會拼命保持清醒，因為我要保護一個人�？墒呛髞砦野l(fā)現(xiàn)，原來他不要我的保護依然可以活得很好，依然可以活得很精彩，甚至就因為我在他身邊，他卻不得不背負(fù)一些飛短流長的話和意味深長的目光。于是我將自己放逐到了江湖上，為他做一些他不得不做，卻不能讓別人知道的事情……
　　陌歌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頭發(fā)，他也有了一絲醉意，所以他說：“蒼楚，回來吧，你之前受的傷雖然已經(jīng)好了，但是你的武功也大受影響，現(xiàn)在的你，很危險�！�
　　我知道他的意思，這半年來，我已經(jīng)受過三次傷，每一次都不輕，不過幸好有緋在身邊。我搖搖頭，突然看著他笑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如此的清醒，看著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字說道：“有兩次，我原本可以不受傷的�？墒俏蚁胍p留在身邊�！�
　　“蒼楚�！蹦案枭焓挚圩×宋业募纾α看蟮盟坪跻笏樗�，“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竟喜歡上了她？難道你忘了……”
　　“我沒忘。”我打斷他的話，站起來走到水榭邊上，背對著他靜靜說道：“我喜歡和她在一起，那樣很快樂。”
　　“和我在一起就不快樂了嗎？”陌歌的話中有絲傷痛和隱隱壓抑的怒氣。
　　“那是不一樣的�！蔽业f道，轉(zhuǎn)身離開了水榭。
　　陌歌，若要成為人上人，便該拋開一切的愛恨情仇。這話我沒說，但我知道，他懂。六年前我第一次離開他的時候他并未挽留，我就明白了，他從來都很清楚自己在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伍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緋看見我重新出現(xiàn)，并未有太大的驚奇，只是一如既往地陪在我的身邊。我去刺殺那些對陌歌不利的人時，她坐在不遠(yuǎn)處等我。我受了傷，她便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我沒事的時候，她陪我走遍大江南北……這樣的生活，平淡，卻幸福到不真實。
　　“緋。若我愛的是你該多好。”我的指尖撫過她美麗的臉，撫過她清澈的眼睛，停留在她的唇上，我的吻輕輕落在她的額上。
　　她低低地笑，卻并未推開我，她伸手抱住我的肩，如囈語般的聲音在我耳邊縈繞：“若有一天，他站在了自己想站的地方，然后要你站在他的身邊，你會回去嗎？”
　　我一震，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可是到那個時候，我還能站在他身邊嗎？緋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眼中的茫然，轉(zhuǎn)身離開，空留給我一片刺目的鮮紅。
　　我們，究竟陷入了一個怎樣的結(jié)中。

　　天和三年，帝病逝，無后，其帝隆親王即位。

　　陸
　　我躺在昔日的隆親王府高大的屋脊上，緋抱膝坐在我的身邊。先帝無后，大概只有我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舉起自己的右手，仔細(xì)看著，蒼白，修長，看不出有何特別的地方�？墒俏抑溃厦嫒緷M了鮮血，多到我連吃飯的時候，都因為嗅到了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食不知味。
　　“蒼楚�！蹦案枵驹谇胺蕉ǘǖ乜粗遥f道：“我知道你會來這里的。”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緋，她如一朵紅云般從陌歌身邊掠過，沒入了黑暗中。
　　“恭喜陛下�！蔽乙廊惶稍谖菁股�，沒有看他。
　　“蒼楚。”陌歌來到我身邊，伸手將我抱住，說：“以后，再不要離開我身邊了�！�
　　“陛下說笑了。”我淡淡開口：“您的身邊，永遠(yuǎn)不會有我的位置�！�
　　“夠了。”他打斷了我的話，原本灼熱的眼中突然泛出冷冷的光，“你信不信？我一聲令下，那個丫頭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
　　“當(dāng)然。以您現(xiàn)在的身份，要一個人永遠(yuǎn)消失，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蒼楚。”他突然笑得莫測高深，暗啞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蠱惑：“我不信，你會愛上她。”
　　我終于認(rèn)真地看著他，他的眼中，是掌控天下的王者之光，高遠(yuǎn)而空荒。然后我笑了，低低說道：“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你知道，我是不能待在你身邊的�！�
　　我說的是事實，他亦明白為什么。他要做的是英明的帝王，身邊容不下我的存在。不論是名滿天下的第一殺手，還是帝王的男寵，都將帶給他無法抹去的污點。
　　陌歌的手終于顫抖起來，他放開了我，轉(zhuǎn)身蹣跚著離開，孤獨而蕭索。可是我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將軟弱的自己不加掩飾的流露在旁人面前。
　　站起身來，就看見了緋。大顆大顆的淚滴跌落，晶瑩綻放成黑夜里哀傷的花。我茫然地看著她，指尖拭過她的眼角，緩緩放入口中。微咸，微涼。
　　“蒼楚�！彼澏吨_了口，我第一次看見如此軟弱的緋，她說：“蒼楚，究竟是為了什么，我們不能在陽光下燦爛而笑？”

　　柒
　　我依然是名滿天下的第一殺手，可是我和緋都知道，我的主顧，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坐在高高的殿堂上，掌控著天下。我以為時間會慢慢流逝，然后悄悄帶走所有不快的事情，只留下那些美好的過往，灼灼開滿記憶。也許有一天，我會愛上緋，然后做一個平常的男子，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南陳犯境的時候，我和緋連夜趕去邊塞。陌歌的軍隊正在北方邊界征伐同時犯界的敵國，倉卒之間他必定無暇顧忌南陳。所以我要做的，就是替他爭取時間，讓他能緩過手來對付這邊。所以我的目標(biāo)，是南陳主帥的頭顱。
　　這不是我第一次刺殺敵軍的將帥，可是卻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傾國之兵。我本不想與緋同往，可是她只是看著我，淡淡問道：“你若死了，我該怎么活下去？”
　　我大震，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女子。我與她不是沒遇見過危險，也曾雙雙涉險，可是究竟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手指，突然笑了，說：“這次我們?nèi)裟鼙Ｗ⌒悦统捎H吧。”
　　“不用�！彼齾s突然抽回了手，如第一次般轉(zhuǎn)身離開，道：“你并不用這樣，我不過是為了自己�！�
　　“不。我并非因為覺得虧欠，我只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緋抬頭看著我，仿佛想要看進我的心里般認(rèn)真看著我，半晌，突然輕輕嘆了口氣，道：“那么，一定要活下來�！�

　　捌
　　我真的活下來了，南陳的主帥也死在了我的刀下�？墒潜е鴳阎芯p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我的心如同墜入了寒冰。我知道自己并不愛她，可是和她在一起，是真得很快樂。
　　“蒼楚�！蹦案枵驹谖疑磉�，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他說：“蒼楚，你不要這樣傷心。她不是因為你死去的，你不用這樣內(nèi)疚�！�
　　是啊，緋不是因為我死去的，她是為了眼前這個男子，這個叫做陌歌的男子。她臨死之前，亦是如我一般掙扎著抬頭看著北方，看著那個遠(yuǎn)在重重宮闕之內(nèi)的男子，輕喚：“陌歌�！蹦且宦暫魡局�，竟包含了如海一般的深情。
　　原來，我和她愛上的，竟是同一個人。
　　原來，她陪在我身邊那么多年，竟是為了另一個男子。
　　我們，真的都只是在一個無法解開的結(jié)中苦苦掙扎而已。
　　“蒼楚，不要為我傷心。”她冰冷的手指輕撫過我的眼睛，她笑得那樣美麗，說：“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他，為了自己。所以不要傷心�！彼嫖覔跸铝艘患缓笮χ嬖V我不要傷心，因為她所做的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因為她是為了陌歌，那個和我彼此相愛的男子。她救我，她陪著我，也都是為了那個男子。
　　就如我一般。
　　可是怎樣才能不傷心？我呆呆地看著陌歌，他那樣小心翼翼而擔(dān)憂地看著我，我突然仰首狂笑而歌，眼淚洶涌而下。下一世，緋，讓我們都不要認(rèn)識眼前的人，攜手并肩走遍江湖吧。
　　如你所希望的一般，站在陽光下，相視而笑。

　　尾聲
　　我依然是名滿江湖的第一殺手，終于又回到了過去獨來獨往的歲月。也許有一天，我會再次受很重的傷，只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紅衣的女子，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將我從死亡邊緣拉回來。那么，我就會那樣了此一生吧。
　　然后等著下一世，去尋找那個紅衣的女子，我們一起忘記那個叫做陌歌的男子，做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夫妻，茅舍田園，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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