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七夕。去年的七夕節(jié)還歷歷在目，無聊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

　　在天上沒有人記得我的名字，大家都喊我牛郎，久而久之我連自己叫什么也記不太清楚了。

　　1
　　當(dāng)我還是一個凡人的時候我娶了一個很漂亮的妻子，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天上的織女。

　　我見到了以前在小人書里才出現(xiàn)的王母娘娘，她面無表情地告訴我我不能和織女在一起。王母娘娘看上去很年輕，卻穿著華貴而老氣的衣服，轉(zhuǎn)身的時候首飾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我看到織女慌張的樣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朝著王母大喊大叫。

　　王母終于抬起低垂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大而無神，其中的冷漠讓我不寒而栗。她對于我的無禮絲毫沒有動怒，只是低聲說了一句：“你想留？”

　　我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椗谝贿吰怀陕�。

　　“想留就留吧。只是織女原本是天梭吸收靈氣演化而來，她受凡塵污染活不長久，所以我將她帶到銀河對岸去，一年我會讓你們見一面�！�

　　她的冷淡越發(fā)讓我感到自己是在無理取鬧。我看著王母在天女的簇?fù)硐码x開了銀河，留下了岸邊織女若有若無的身影。

　　雖然一年只能見一次面，但是我相信忠貞的愛情會讓等待變得有價值。

　　我開始回憶我和織女在人間的幸福生活，回憶被反復(fù)咀嚼，直到榨干最后一滴滋味，就這樣度過了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

　　白天黑夜，我腦子里都是她的一顰一笑。有的時候能感覺到她在我耳邊說話，仔細(xì)聽才意識到是銀河的滔滔水聲。夢里的情景不知道是回憶還是幻覺，幸福而漫長。

　　回憶越是美好就越傷人了。鏡花水月，如夢似幻。睜開眼看到的世界冰冷而寂靜，帶給我無盡的絕望。除了想念我竟然無事可做，漸漸地我開始為了逃避現(xiàn)世而沉浸在往昔的回憶里。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我還能忍受多久。

　　終于，相會的那天還是到了。我把左手小臂掐得滿是青紫，才確定今天我真的要見到日思夜想的織女了。

　　當(dāng)晚我第一次見到了王母為我們搭造的鵲橋，我在銀河邊目瞪口呆，甚至不敢踏上鵲橋一步�？椗呀�(jīng)從鵲橋另一端朝我跑過來，一頭扎進(jìn)我的懷里。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擁住她嬌小的身軀。

　　“你知道嗎，王母在蟠桃會上夸了我織的錦緞好看，讓我在眾仙面前大出了一次風(fēng)頭�！彼_心地朝我炫耀她這一年工作的成果，似乎一年前私下凡塵的經(jīng)歷并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影響。

　　“你過得這么好我就放心了�！蔽倚α诵�。她依偎在我的身邊，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手攥得很緊，指甲將手心刺得有些疼。

　　“你呢？”她抬起頭，用閃亮的眼眸盯住我。

　　我過得一點(diǎn)都不好。我每天在銀河邊沒事干，閑到發(fā)霉，每天只能扳著手指頭算什么時候能見你一面。我開始懷念那只被我剝皮去骨只是為了上天來看你一眼的老黃牛，它陪了我那么長時間，只有它能懂我。我向銀河里的每一顆星星祈禱能快點(diǎn)見到你，可是它們的冰冷讓我想起那天王母的眼神。

　　我咽了下口水，擠出微笑�！巴玫模褪窍肽恪！蔽野聪聝�(nèi)心澎湃的想念，只留出一道縫隙，讓愛像一條涓涓細(xì)流表露出來。

　　她笑得很開心，眼睛彎彎的像是天邊的月亮。她告訴了我很多這一年來天宮里有趣的見聞，大多數(shù)都是我難以想象的場景，她怕我聽不懂，一邊說一邊用手來比劃。

　　我沒什么機(jī)會插話，也覺得沒什么能和她說。漸漸的，她有點(diǎn)累了，靜靜靠在我的肩上，問我：“你會一直等我嗎？”

　　“會的。”我閉著眼睛，用盡所有的決心說出這兩個字。

　　時間很快就到了，我目送著她走上鵲橋。她的身影在我視網(wǎng)膜上灼燒出一個影子，這個影子將成為我接下來一年唯一的依靠。

　　2
　　經(jīng)歷過一次煎熬之后，剩下的等待更加讓我感到恐懼。宛如置身深不可測的黑洞，她是唯一的光。她來過然后走了，留給我的又是黑暗。

　　我開始記不清楚那些我和她一起生活的片段，我盡力回想?yún)s沒辦法想起一些細(xì)節(jié)。我不再焦躁難安地等待七夕那一天的到來。我意識到愛情對于這漫長的生命不過是飲鴆止渴，也許我需要正視的敵人是時間本身，這段漫長并且毫無意義的時間對我的精神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

　　僅僅等待這一件事就讓我感到心力交瘁，甚至已經(jīng)累到無力再去分身愛一個人。孤獨(dú)如同蛛網(wǎng)將我團(tuán)團(tuán)捆住，連呼吸都讓我覺得費(fèi)力。

　　第二年的七夕節(jié)到了。

　　我睜開眼，看著面前喧鬧嘈雜的喜鵲們搭成的鵲橋，它們在抱怨、甚至是謾罵。我有些愧疚，遲遲沒有落腳。

　　織女邁著盈盈的腳步朝我走過來。真美啊，芙蓉如面柳如眉。

　　“你的臉色好差，生病了嗎？”她關(guān)心地問我。

　　“我沒事�！蔽倚ζ饋�，語調(diào)輕微上揚(yáng)，盡力讓自己看上去像幾年前那樣活潑。

　　她繼續(xù)擔(dān)憂地看著我：“我覺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不像以前那樣積極和陽光了�！�

　　我的笑容僵在嘴角，無力反駁。

　　她陸陸續(xù)續(xù)說了很多事情，我點(diǎn)頭附和。突然她沉默了。

　　我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扼住了喉嚨，緊張到不知怎么接話。

　　“你不愿意和我說話了嗎？你還愛我嗎？”她眼中噙了淚，有些委屈。

　　“不是，你別多想，我是愛你的。”我慌忙地辯解。其實(shí)我也想和你講有趣的故事，但是在這里的幾年枯燥而乏味讓我無話可說。

　　接下來又是沉默，我如坐針氈。

　　“那我就放心了�！彼蛭业绖e，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她走了，我要獨(dú)自留下來承受這無止境的絕望。我想起以前還是凡人的時候，帶著家里的那頭老黃牛耕田，有了點(diǎn)閑錢就去買點(diǎn)酒，有的時候還會順手帶點(diǎn)糖，打發(fā)村里那些在田里亂踩麥苗的毛小子。日子過得無憂無慮，瀟灑自在。我不可抑制地開始想念人間。

　　3
　　八月七，王母下凡日。王母渡河之時我虔誠地跪在岸邊，頭也不敢抬。王母從我身邊走過時并未理會我，我也知道自己在這些神仙面前如同螻蟻，不敢放肆。

　　“你修為不夠尚未成仙，然而離世已久已脫凡胎，已經(jīng)回不去了�！蔽业亩呁蝗宦湎乱痪湓�，我不甘心地抬起頭，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

　　原來王母早就知道，她沒有表情地臉上隱藏著悲憫和殘忍。

　　我以前一個人的時候經(jīng)常在想織女和我講的故事。蟠桃宴上眾神觥籌交錯，齊天大圣偷摘蟠桃，卷簾大將打碎琉璃盞，多有意思啊。我不敢奢望神仙一樣的生活，只希望能回到田間的那個茅草屋，原來這也是不可能的事。

　　難道只是因?yàn)閻凵狭丝椗捅仨氃谶@里受無盡的折磨嗎？

　　第三年七夕到來，我第一次走上了鵲橋，卻遲遲沒有等來織女。我繼續(xù)往天宮那邊走，終于看到了盛裝打扮的她。

　　錦緞制的裙擺上用金絲縫制了復(fù)雜的花紋，發(fā)間的寶石璀璨奪目，我差點(diǎn)沒能認(rèn)出這是我的織女。我印象中的她穿著因?yàn)橄催^多次而有些僵硬的粗布衣服，總是有幾縷頭發(fā)散在額前。她看到我來一愣，臉上略帶驚訝：“今日王母在天宮擺宴，我忙得都忘了日子了，還沒來得及去鵲橋找你呢�！�

　　“不急，你有事先忙。我以為你出事了所以過來看看�！蔽疫h(yuǎn)遠(yuǎn)看著她，因?yàn)槲也荒芸拷鞂m。天宮對我而言近在咫尺卻遠(yuǎn)在天邊，就像我和她之間隔著絕不僅僅是一條銀河。

　　她羞澀地一笑：“你說什么呀，在天宮還能出什么事�！�

　　“是啊，我多想了。你的翠玉簪子真好看，在人間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我要攢錢幫你買一個雕花木簪子，一直沒機(jī)會，真可惜�！蔽铱吹剿^上的簪子在燭火的照耀下發(fā)出盈盈水光，襯得她格外嫵媚。

　　她摸了摸頭上的簪子，臉上泛出一絲紅暈：“這是嫦娥送我的，好多神仙排著隊給她送首飾，她經(jīng)常送給我們這些天女。改天我可要好好謝謝她。”

　　“織女，你人呢，赤腳大仙的袍子破了正找你補(bǔ)呢！”天宮里傳來宮女的呼喊。

　　“來了！”她抱歉地看著我：“今天真是太不巧了，我先走了，明年我再來找你。”

　　“好，你忙吧�！蔽页姓惺郑粗宦沸∨�，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眾仙之中。耳畔隱約傳來靡靡之音，可我不通音律，終是無福消受。

　　回去的路上我終于接受了一個事實(shí)，我和織女是兩個世界的人。很多人跟我說了很多遍，我卻到現(xiàn)在才聽懂。

　　走下鵲橋，身后的喜鵲一哄而散，銀河岸邊又恢復(fù)了死寂。我在想，也許我自以為重于生命的愛情其實(shí)對于別人而言可能沒那么重要。我賭上了自己的今生和來世來證明所謂的愛情，到頭來只感動了我自己一個人。

　　事到如今我已無能為力。這種絕望的感覺就像我看著銀河流淌，我卻無法掬起一捧水。我后悔了。今生我愿賭服輸，能不能讓我的來世重新開始。

　　我發(fā)誓我要告別這一切，拼上一切。

　　4
　　七夕。

　　我平復(fù)下有些緊張得心情，緩緩踏上鵲橋。她也來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在橋上相見。

　　我笑著對她說：“認(rèn)識你這么久，知道了你是天上的織女，我還沒見過天梭長什么樣子呢，能給你夫君開開眼嗎？”

　　她從懷中掏出天梭，輕輕交到我的手上。天梭整體圓潤，兩頭被打磨得很鋒利。整體通透瑩潤，一看就是由非常珍稀的玉石雕刻而來。
　　剛觸碰到天梭時，指尖仿佛被火焰灼傷，差點(diǎn)失手摔下。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種感覺不是因?yàn)闋C，是因?yàn)槔洹Ｎ叶硕ㄉ�，穩(wěn)穩(wěn)將天梭握在手中。

　　天梭太美了。越是危險的東西越是讓人想靠近。就像越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越讓人不想放手。

　　我用凡人的雙眼貪婪地看著天梭，不舍得移開視線。

　　“怎么了？”她輕輕拍我的肩膀�！疤焖蠛茕h利的，你當(dāng)心別被劃傷了�！�

　　“原來你們仙女也會受傷啊�！�

　　她捂著嘴笑了起來：“當(dāng)然了，凡間那些物件傷不了我們分毫，可這天梭卻是一件有靈性的寶物呢，我也是靠它的靈氣才得以化形的�！�

　　我把玩著天梭，內(nèi)心難以平靜。太美了，真的太美了，除此以外，它還能讓我永遠(yuǎn)離開這里惡心地一切。

　　我將天梭刺進(jìn)胸膛，那份冷意隨著心臟跳動流向了四肢百骸。刺眼的猩紅在胸前緩緩暈開。我冷漠地看著身邊尖叫的織女，看著她隨著天梭一起逐漸散為齏粉。我很累，也很滿足，這一生作為一個低賤的凡人，我擁有了織女，到最后還擁有了天梭，就像是一場夢。

　　遠(yuǎn)處過來一個人影，直到走到我身邊我才認(rèn)出那是王母�！胺踩苏媸秦澬陌　；钪臅r候死纏爛打，死了還要帶走我的天梭�！彼上У�?fù)u了搖頭，“只好再麻煩玉帝找人雕一個了�！彼龘]揮手散了銀河邊的喜鵲，轉(zhuǎn)身離開。我想拉住她問問織女是不是就這么死了，可我連手都抬不動。我看著她步態(tài)端莊地漸行漸遠(yuǎn)，終于不再掙扎，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5
　　年年有七夕，從此無相會。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