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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月
。ㄒ唬
那時候,她還沒學(xué)過歷史,不知道除了中國,600年前還有個明王朝,也不知道那著名的靖難之役。她只是反應(yīng)太遲鈍,所以在他自報姓名“朱允文”時,她只“噢”了一聲。
丫頭,為什么是你能看見我?
少年支著下巴,似乎很苦惱。
祁萌想了想,終究什么都沒說。推推眼鏡,繼續(xù)奮戰(zhàn)在高三的題海中。
祁萌6歲時,還在幼兒園大班充當(dāng)“智障少女”(只是反應(yīng)慢)。能看到朱允文這個幽冥般的存在,還是她從滑梯上摔下后的事,所幸只磕掉了一顆牙。她記得奶奶說過牙要向上扔才長的好。正心疼地趴在地上找尋不知彈飛到哪里的牙。只聽一聲音柔柔軟軟地問,疼么?祁萌抬頭便看見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正笑望著自己。
一襲淺藍(lán)色素袍,姿容清秀,氣質(zhì)脫俗,仿佛自身能散發(fā)出柔和的光線,看得人虛虛幻幻。
少年說自己叫朱允文。祁萌還未回過神,愣愣地“噢”了一聲。少年杵在那兒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好,氣氛尷尬。這邊,她卻又忽然的笑開了,牙上掛著個黑洞,呼呼直灌風(fēng)。少年被嚇住了,氣氛瞬即降到零點。
朱允文皺皺眉,甩掉并不美好的回憶。
“明天之后就不能來看你了……我得為我的國家赴湯蹈火去了!
朱允文自顧自地?fù)巫谄蠲鹊淖郎,指指明黃的袍子,彎下雙眸笑望著她。眼角綴著的淚痣紅的像血。
祁萌埋頭奮筆疾書,含糊的應(yīng)了聲表示聽到了,根本沒來級細(xì)想,話就從大腦里“吱溜”滑了過去。
好不容易以五五開的正確率做完習(xí)題,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少了那道最熟悉的人影。風(fēng)從大開的窗戶里吹來,粘稠的攪著六月的燥熱。細(xì)小的灰塵彌漫在空氣里,像金色的灰塵揉進(jìn)眼里,昏昏沉沉的。
祁萌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到底為什么朱允文會出現(xiàn)在這個時空?她和他至少也有十年的羈絆了,可是她從來不知道他是穿越了時空呢,或者只是一縷幽魂。
翌日,少年還是一如既往地出現(xiàn)在大門口,隨她拿了牛奶,看著她吃了早飯,和她一起上學(xué)。祁萌突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丫頭。”
朱允文一本正經(jīng)地靠過來,伸手附在她的額頭。
“做,做什么?”
“不舒服么?沒精神……”
她緊張地彈開。朱允文怔住手還僵在半空中。她也愣了一下,別扭的轉(zhuǎn)過紅透的臉頰。
朱允文甩甩寬大的袖袍,突然笑開,一臉自得,“我們的丫頭長大了!
他站在汽車轟鳴的街道,笑得純?nèi),陽光流過發(fā)際,人就更顯透明了些。站在那里格格不入,仿佛一不注意就會消散了。
她忽然擔(dān)心起來,緊張的手心冒汗。眼眸漲得發(fā)酸,祁萌用力閉眼再睜開。
人還在。沒有消失掉。
“昨天為什么突然消失呢?發(fā)生什么事么?”
“怎么說我也是一國之主,自然是要處理國事的了,可沒工夫天天陪你閑晃!
“什么時候了?”沒頭沒腦的問話。
“嗯?”朱允文茫然,祁萌卻并不看他,朱允文想想便明白了。
他答,建文四年。
。ǘ
很多人說永樂皇帝使鄭和七下西洋,有極大的可能是尋找建文帝。
歷史老師講到這段歷史時,祁萌曾“啊”的叫出聲來。她不知道那段歷史,她對歷史也沒興趣。然而這節(jié)課是她唯一認(rèn)真聽的。事后說后悔,果然還是討厭歷史。
所以高二選科時,她選了不擅長理科。
高三的壓力很大,特別是對于她這種選錯科的。一天下來,祁萌早就散了骨頭,不明白為什么理科就那么難,再認(rèn)真還是那個分?jǐn)?shù)。她趴在桌子上就想睡覺,即使只有2秒也能呼呼的睡著。
“再讓我睡一會吧,一會就好!
連祈求的話也說得有氣無力。朱允文無奈的嘆氣。窗外暮色漸彌,像火燒過卷曲而成的炫紅云朵,正大片大片地涌進(jìn)他的眼里。
“丫頭,為什么是你呢。”
他垂首,烏緞般的長發(fā)滑下肩頭,落在少女的臉上,然后穿了過去。他望著她,仿佛自己的心臟正在身體里跳動,砰砰的,平穩(wěn)堅定。他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早晨,推開房門,他和她便不在隔著600年的時光……那該多好。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笑容,然后他挑起那一絲滑落的長發(fā),俯身在她耳邊呢喃。
祁萌覺得眼皮沉重的撐不開,黑漆漆一片隔絕了精神與感官。有些什么東西在黑暗中扎了根,蔓藤般地攀沿上來,緊緊困住心臟。
要失去什么了。要失去什么了。祁萌急得要哭出來。
——你等等我吧。
朱允文憊懶的聲音。帶著半晚的涼意,從耳朵傳至大腦,凍結(jié)了一切。
祁萌再也無法忍受,淚水決堤。睜開眼睛,四周空蕩蕩的,甚至連風(fēng)也沒有從大開的教室窗戶吹進(jìn)來。但是那股熟悉的恬淡氣息還是混雜在空氣中,結(jié)結(jié)實實的把自己包裹得透不過氣。
“朱允文。朱允文。朱允文!彼槐橐槐榈暮啊?墒窃僖膊粫腥藝@氣應(yīng)聲,丫頭,在這兒噢。
他,是真的不在了。
回家的路上,所有的東西都與自己無關(guān),斑駁的霓虹也好,吵雜的人群也好。只因為身邊少了那個一如既往的少年,一切就都不一樣了。祁萌想,原來自己是這樣地依賴他。
跌跌撞撞地歪進(jìn)家門,立刻被父母驚叫著拖回房間。祁萌昏沉沉間,看見母親急得發(fā)紅的眼睛里全是驚懼。
是害怕我離開吧。
祁萌滿足的笑。她和某些人不一樣,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祁萌!”
她聽到母親叫她,但是身子卻軟軟地癱下來。
。ㄈ
仁柔儒雅是祁萌對朱允文的第一印象。天使也不過如此吧,特別是他笑起來的時候。雖然之后的印象也壞不到哪去,但也確確實實的與第一印象南轅北轍。
曾經(jīng),她在他的教導(dǎo)下,兇神惡煞的比出兩個中指,對老板娘氣勢洶洶地叫囂,我要兩個蛋糕。老板娘跳跳眼角,極隱忍地抽出一個中指,只有一個了。
他在一旁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而她卻還在茫茫然的糾結(jié)著蛋糕。
好后來她看□□的電影,才知道那個無比挑釁手勢的出處。
六百年前的人卻比六百年后的人更有接受能力,好像他才是那個二十一世紀(jì)祖國的花朵。
醒來后天還未亮。門縫里透來橙色的光線。
“怎么會燒成這樣?這孩子一向身體不錯的。這個溫度太高了。”
“不會纏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吧,聽說在床頭放一雙男鞋和一把菜刀能趕走……”
聲音被小心的壓低了。祁萌覺得口干舌燥,便輕輕喚了聲,媽。門被推開,光線瀉了進(jìn)來,好像連帶著時光也瀉了回去。
少年慘白著一張臉,表情抑郁到了極點。祁萌也一樣陰著張臉,看去很壓抑。怎么了?同桌擔(dān)心地問。
冷。一個字。祁萌回答的干凈利落。
半晌后,卻聽另一個聲音顫顫地抖了出來,我也是。
——我也是。
是這個時空里唯一的,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
她和他一起走過很多路,他看過她坐在路邊啃西瓜的恐怖模樣;她和他一起看韓劇,她知道他哭的聲嘶力竭卻又倔強的表情;她和他同時淋雨病倒,這邊她哇哇哭著被拖進(jìn)醫(yī)院,那邊他青著臉一口灌下太醫(yī)遞來的藥碗。她習(xí)慣他喊“丫頭”;喜歡他笑時被淚痣拖下垂的眼角;想聽他大言不慚地說:
“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抬頭,看到的還不是同一個月亮!
她和他不只是兩個時空的人,她感覺得到她和他是有某種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使得隔了六百年的時空同步,使得她和他的命運串聯(lián)起來,息息相關(guān)。
“燒還沒退,再躺會兒吧!
母親抵了抵祁萌的額頭,終究是放心不下。祁萌點點頭,乖順地躺下來閉上眼,然后一片黑暗。
她知道靖難之役的時候,是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那雪,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
少年薄衫如花皎白雪,在風(fēng)中輕揚。他仰著頭,微微瞇起眼睛,細(xì)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精致的淺灰色陰影。
丫頭,別哭了。
尾音很快彌散在風(fēng)中,淡淡的哀傷迅速被沖開。祁萌還未及捕捉,就見少年轉(zhuǎn)過臉來,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
她愣在那兒,突然哈哈的大笑起來,笑得臉頰肌肉酸痛,笑得眼淚滿溢。她停不下來。
她總是忽然而然地做出令人驚恐的事。每一次,朱允文都會被她嚇得魂不附體。但是這次,他沒被嚇到,他和她一起呵呵地笑,笑得痛徹心肺。
當(dāng)我們無法再擁有的時候,唯一的方法就是讓自己不忘記。
(四)
“以德懷之,以禮制之,不可則削其地,又不可則廢其人,又甚則舉兵伐之!
朱允文曾經(jīng)以為自己可以做到那一步。如果叔叔謀反,他以為可以為了皇位狠下心。
但是當(dāng)他的叔叔燕王和他兵戈相向時,他卻下了條愚蠢的命令“莫傷我叔叔”。
方孝孺不明白,黃子澄也不明白。擒賊先擒王,哪有不許傷叛軍的道理。
建文四年,朱棣揮師南下,一路勢如破竹。
大殿內(nèi),朱允文坐在皇座上,仰頭盯著天花板若有所思。
“陛下,叛軍以至城外。望陛下現(xiàn)行躲避!
朱允文伸手在頭頂晃了晃。問:“說什么?”
“……”
也是,哪有人定了謀反之心還狠不下心的。
“我問燕王說什么沒有?”
“……沒有……倒是遲遲不攻城,似乎……”
“等我自盡!敝煸饰恼f的好像和自己無關(guān)似的,抬起頭依舊笑得燦爛。黃子澄倒是懵了。
“陛下請尊稱……”
“何妨?”朱允文揮揮手,道“下去吧!爆F(xiàn)在稱呼自己“我”和“朕”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空無一人的大殿冷的徹骨,即使明白高處不勝寒,可是還是有人為了這個位子擠破了腦袋。朱允文算不清楚自己等這一天等了多久。10年?5年?
從他第一次魂不附體,穿越時空時,他就知道了。他,是大明朝的建文帝,在位4年,燕王朱棣謀反,建文帝失蹤。
他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知道自己的命運了。生生死死乃天命不可違,他不認(rèn)為這有什么值得悲傷的。直到她為他哭,他才猛然覺得自己原來那么可憐么?
——丫頭,為什么是你能看見我?
他記得她并不曾回答過這個問題。當(dāng)然,他也不是想問她的,他只是想讓她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心情其實是很好的?上坪醴磻(yīng)不夠快。他也懊惱,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把話說明白些。即使最后的“你等等我吧”,若換成“我喜歡你”或許會更好些。
端起宮燈,朱允文緩緩走向窗邊。
“陛下!”黃子澄匆匆趕來,“陛下!臣等誓死效忠陛下。先皇留下錦囊,若從秘道出逃,則可東山再起!
“屋頂建得那么高,倒不如在上面開個洞。再高的屋頂也高不過天啊,還是一樣看不到月亮!
黃子澄有些恨,恨少年毫無帝王的霸氣狠絕。如此關(guān)鍵時刻,不知所云。
“……你能逃走就走吧。叔叔他是狠了心的。”
朱允文轉(zhuǎn)過身去,那樣的干凈利落。竟讓黃子澄怔在原地。朱允文關(guān)上身后的門,平靜的問:“先生還記得,初見時先生說過什么么?”
黃子澄想了想,道:“不記得了!
“先生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我笑……”
濃烈的煙自內(nèi)室翻滾而出,黃子澄這才猛覺大事不好,待去拉開屋門,火勢以不可撲滅。黃子澄哀嚎,“嘭”得跪倒在地。他的陛下啊,他到最后一刻才讀懂他。
他一直以為朱允文尊他為“先生”是因為怕他,其實不然,朱允文只是尊敬他,就像尊敬叔叔燕王朱棣,無論對方待他如何。朱允文始終都是那個心靈柔軟的少年,也是他唯一的陛下。
火勢蔓延迅速,黃子澄無力也無心逃走。他猶記得第一次看見朱允文,不過還是個孩子。生得豐神俊秀,立于翠綠晃眼的竹林,陽光圈圈映在身上跳過眼角,淚痣紅得通透。朱允文頷首,恭敬地喚他“先生”,仿若謫仙。
人生其實也就這樣,不斷的與人相遇,然后分離。
祁萌那場高燒燒得不輕,掛了一天一夜的水。在家休息了幾天,她仍覺得累,全身乏力。好像忘了什么,安不下心來。抬頭看掛歷時才驚覺不好,明天要模擬考。
母親進(jìn)來敲敲她的腦袋,提醒她太放松了是要墮落的。她點頭,撒嬌的說,知道了。母親寵溺的笑,抓過她的手摩梭。
“你阿,總是把筆油畫在手上。”
祁萌驚訝。手背上的圓珠筆印記是那樣的熟悉。翻過手背。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她讀了好久。母親看她傻傻的表情,便又敲敲她腦袋。
“看書,別發(fā)呆!
“嗯……”她想說‘嗯,知道了’,喉嚨哽咽著發(fā)不出聲來。
那樣歪歪扭扭的筆跡,卻字字清晰:丫頭,等我。
窗外的天空,翻卷的火紅云朵濕答答的勻染開來。正如少年眸子里印著的淚痣的光澤,跳動的,閃亮的,極其美麗卻是接近死亡的落寞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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