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有兩個男孩子，同年當兵，家境懸殊，但成了很好的朋友。其中一個個子高高總是喜歡叉著腰的，經(jīng)常照顧那個瘦瘦的，眼睛細長笑起來會彎的。他們在新兵連同一個班，后來又被分到了一個連，一個排。那個個子高高的時不時會去彎眼睛的人宿舍里。
　　不知為什么，高個子的人一到彎眼睛人宿舍，彎眼睛人班里的人就會突然有這樣那樣的事要做，然后離開。宿舍里就只剩下高個子和彎眼睛兩個人。他們的對話通常很沒有意義，常常，高個子會把自己這些天（其實也沒有幾天）做了什么驕傲的或者丟臉的事滔滔不絕的講一遍，而彎眼睛的就聽著，邊聽，邊彎著嘴角，還有眼睛。等他說完了，就是安靜。高個子總會摸摸后腦勺，說那你說說你自己有什么唄。
　　彎眼睛眼睛又彎彎，我沒有什么啊。高個子張張嘴，憋了半天，說出一句，那我看你在你們班挺受歡迎的，怎么那么多人都愛找你說話��？彎眼睛說，大家喜歡和我說話啊。高個子一口氣沒上來，差點翻白眼。彎眼睛看見他這幅樣子，眼睛更彎了。他說，可是我還是最喜歡聽你說話。高個子臉上一下子一片歡欣鼓舞，圍著彎眼睛宿舍幾張硬板床走了好幾圈，又走回彎眼睛跟前，從兜里掏出白花花一片，那，這個給你。
　　彎眼睛低頭接過，說，謝謝你。高個子瞪起眼睛，謝什么！當我看不見啊，每次越野下來，你小臉總是煞白煞白的，還不多吃點補補！
　　彎眼睛沒說話，認真的剝開白花花一片里的一顆，高個子看著他。彎眼睛拈起白色泛著奶香的一顆，舉到高個子眼前。高個子臉色變了，帶著高溫的氣息。他想搖頭，想躲開，可是頭像被定住了，動不得。
　　那只瘦瘦的白白的手還舉在眼前。高個子閉上眼睛，張開嘴，奶香就一下子被送進嘴里。睜了眼，彎眼睛的人笑得，好像吃了糖的是他自己。高個子覺得，他像白色糖紙上那個長耳朵的小動物。
　　彎眼睛的人小心翼翼的把糖紙疊好，想了想，放在枕頭下的一本書里。高個子撇見那本書里密密麻麻的，不是字，是隊列整齊的一疊疊糖紙。彎眼睛扭回頭，看見高個子的眼神，臉上像被傳染了似的也帶了高溫氣息。
　　宿舍門口有人影一閃。高個子看見了。彎眼睛也看見了。高個子說，過兩天，我還帶糖給你。彎眼睛用力點點頭。然后，高個子就走了。

　　“后來呢？”
　　“后來？沒什么后來�！�
　　“爸您這講的什么啊這是，我看您是老了糊涂了�！�

　　后來，高個子的家里有變故。那年頭，誰家里沒有變故，尤其是高個子這樣的。有人說，老革命老革命，老了，就革自己命了。高個子的生活并沒有受太大影響，只是每天沉著臉。其實高個子身邊也圍過很多人的，可是后來都沒有了。只有彎眼睛還時常出現(xiàn)在他身邊。高個子對彎眼睛也像變了個人，彎眼睛一離他近一點，高個子就躲開。彎眼睛的眼睛沒有那么彎了。
　　后來，高個子家里又好了的樣子。那些圍著他的人又回來了。彎眼睛的眼睛又彎起來了。

　　“……后來呢？”
　　“后來？沒什么后來�！�
　　“爸，您讓我們來聽您講故事，我奔三十的人權(quán)當哄您也就算了，您別忘了咱家來客人了�！�

　　后來，高個子家里來信，說有給他介紹了女朋友，那個時候叫對象。女孩子是文工團的。排級干部。那時候，高個子剛升了連長了。高個子接到信，看了沒兩眼就把信揉成一團扔了，然后連夜寫了一封讀來很激烈的回信，寄回家里。一大早，他高高興興的，揣著一大把泛著奶香的糖，去另一個連找彎眼睛。哦，那時候彎眼睛和高個子已經(jīng)不在一個連隊了。
　　高個子到了彎眼睛的連隊，很多人對他恭喜，說快結(jié)婚了別忘了我們的喜糖。高個子就瞪眼，老子結(jié)什么婚，老子要一個人在部隊待一輩子。
　　高個子打開彎眼睛宿舍的門——彎眼睛這個時候是排長——不見彎眼睛。彎眼睛的床鋪是空的。高個子愣了。這時候彎眼睛同宿的人進屋，說，你找他��！他昨天晚上走了。
　　高個子覺得嗓子發(fā)干，說出的話像不是從自己嘴里出來的，他去哪了？
　　去拔了，哎呀，這小子幸運啊，聽說是特種部隊選拔啊，也別說，人家素質(zhì)是好，別看看起來單薄，可是人家努力啊。本來他還說不去，我們都說他傻，后來昨天下午，也不知他怎么了，跑到團部去說他要參加選拔，好像還讓團長數(shù)落了一頓，不過最后還是走了。我就說啊，特種部隊選拔啊，憑啥不去啊。誒？誒？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
　　哦。那就好，你剛才什么眼神啊，怪嚇人的。按說你應(yīng)該高興啊，你跟他關(guān)系那么鐵，還有，你不是馬上要結(jié)婚了嗎？
　　你們，你們怎么知道，我要結(jié)婚了？
　　昨天中午啊，有個人去你們連看老鄉(xiāng)，回來就嚷嚷說看人家，剛升了連長，就要有女朋友了，過不了多久就該結(jié)婚了，喊得我們整個連都知道了。
　　高個子只覺得受很疼，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把口袋里的糖，都捏碎了。

　　“爸……”
　　“后來是吧？后來，高個子結(jié)婚了，生了個兒子，后來就一直還在部隊里�！�
　　“……爸……”
　　“他說過，要在部隊呆一輩子。一個人�！�
　　“……”
　　“那個彎眼睛？他順利通過選拔了，聽說是第一名。后來，過了不少年，他，犧牲了�！�
　　“爸�！�
　　“不好意思啊，兒子，在你的兵面前讓你丟臉了�！�
　　“爸，我們先出去了�！�
　　“好�！�

　　高城回頭，才發(fā)現(xiàn)馬小帥已經(jīng)是滿臉的淚。他多少有點慌神，拉著馬小帥走出父親的屋子。
　　“你你哭什么啊�！彼麤]注意到自己拉了馬小帥的手。
　　馬小帥沒說話。走到儲物間放自己行李的地方，翻翻撿撿。
　　高城看著他。
　　馬小帥拿出一個長方形的包。
　　慢慢的打開。
　　“這是我爸爸犧牲后媽媽從他貼身的東西里找到的�！�
　　包里，是一本書。
　　書里，夾滿了印著白色兔子的糖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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