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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不見君
“大爺,給我包一個糖葫蘆,要糖多的那個。”
老人微微瞇起眼睛,笑容慈祥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這位小姐是尹家的千金,尹家也是乾平望族,可這位尹小姐卻落落大方,身上毫無被嬌生慣養(yǎng)的影子。她也常和尋常人家的孩子嬉戲,誰見了都會喜歡。
靜琬粲然微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老人嫻熟地用米紙將糖墩裹上,又在外面套上一層薄薄的草紙兜,繼而將成品交給了她,“尹小姐,你的糖墩!
靜琬有點不高興,嘟了嘟線條好看的嘴唇:“大爺,我都和您說過多少次了,叫我靜琬就可以了!彼D了頓,旋即笑道,“我又不是名字不好聽,還要怕人叫么?‘尹小姐’聽起來也怪老氣橫秋的。”
老人伸手接過了她遞來的現(xiàn)錢,剛要找錢,就被靜琬攔了下來:“就當(dāng)我記賬吧,不然過幾日想吃的時候這個月的零錢也花沒了!
老人點了點頭,輕輕將錢放入口袋。他默默記住了這個好心的女孩。自從夫人死后,他的生活便日漸拮據(jù),孩子們也都棄他而去。從那以后,他便開始以賣零食為生,而靜琬則是主顧之一。
“啊!膘o琬輕呼,摸了摸頭頂,“這日頭正烈著呢,怎么說下雨就下起來了?”
“靜琬!崩先苏Z氣有些僵硬,顯然并不適應(yīng)這個稱呼,“你早些回家吧,不然老爺和太太心急的!
靜琬聽了很高興,淺笑娉婷:“大爺您也早些收攤吧,再過一個時辰也就天黑了,今兒就早回去會兒吧!
她將紙袋挎在胳膊上,雙手提起裙裾,撒開腿快跑向遠方。老人目送她出了巷口,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頭對他揮了揮手。
老人回憶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見過這樣清澈純粹的眼神,而且那時的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眼神。清晰一如昨日。
他沒見過被拍成黑白色的相片,所以形容不來那是種怎樣的感覺,只是覺得自己老了。
待回過神來,天地間都已沒有了靜琬的身影。老人也不知道這孩子究竟跑到了距離自己多少道水柱以外的地方,只是覺得她微笑的時候,背后好像長出了一對翅膀。
陽光透過巷子的夾縫投在了地面上,為漫天水汽鍍上了金色的星芒。陽光從不吝于給予溫暖,可它從不照射陰影。
老人想著想著,忽然咧開嘴笑了笑。然后,那也是過去了。
那一年,靜琬十歲。
“媽,媽!”靜琬推開家門,換好衣服后趿著拖鞋手拿糖葫蘆上了二樓。透過書房虛掩的門,她看到尹太太正坐在里間看書。
她走了進去,輕輕將手搭在母親的肩膀上:“媽,給我接著講昨天的故事吧!
尹太太摘下了鑲金邊的眼鏡,轉(zhuǎn)過頭薄嗔道:“喲,這鬼天氣大小姐你不安生守在家里,又跑去哪兒啦?”
“媽。”靜琬輕輕推搡著母親的胳膊,“衛(wèi)國路民巷那邊有個大爺做糖葫蘆好吃,我就去了。”她說著,還揚了揚自己手中的紙袋。
尹太太微笑,神色促狹地望著她:“有什么吃的不好讓廚房準(zhǔn)備,還自己跑路?我看你八成是順道看建彰去了吧!”
“我不和您說了,一說就扯閑篇!膘o琬微有窘迫,面色泛紅,“您還是給我講……對了,那故事叫什么名字?”
“寂寞空庭春欲晚。”尹太太取來了毛巾,寵溺地擦了擦她微濕的頭發(fā),“那是康熙皇帝和良妃的故事呵!
寒冬臘月之時,樹上凝結(jié)著流光的冰凌,沉重的積雪讓本就蕭索的樹杈搖搖欲墜。
琳瑯早早地就去賞花了,她指著一樹粉白相間的小花,問道:“這梅花叫什么名字啊?”
她旁邊的碧萍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說:“回良主子,奴婢也不曉得!
琳瑯看碧萍明明玩興正濃,卻束手束腳,不由好笑:“你們也都別侍候我了,趁著天好玩玩吧。”
她信步下了驕子,身邊還是留著幾位宮女。她隨手擷了一束花,將它輕輕地捧在了手心。那種美,是將生命掏空才可破悉的。
不多時,一陣風(fēng)吹了過來,將枝頭為數(shù)不多的花瓣盡數(shù)刮散。
琳瑯靜靜看著這一片寂靜的、安詳?shù)摹]有逝去感的飛舞,心底的某個角落也開始變得柔和。
那是康熙五十年秋末,第一場雪。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琳瑯心內(nèi)泛起了一層層卷著幽思的漣漪,用飽蘸墨汁的筆,從容地在紙上寫了這一句。
她想起了容若,那個自己曾心念追逐的容若。這死寂般的深宮,她就被放在角落里,一放就是三十年。她什么也不知道,或許無聊的人會更輕易就用回憶打發(fā)時間。
她是個獨特的存在。就像是開滿牡丹的莊園中唯一一束傲立于驕陽下的寒梅,也不知這份特殊是幸或不幸?滴蹩梢园褠劢o她,可卻不能陪她遺世孤立。
梅花,畢竟只屬于每個極寒的嚴(yán)冬。她知道那都不是夢,可自己卻無力地活在這個夢魘里。
她還想提筆再寫什么,可開口卻只是“那年……”。身邊的宮人以為她要說什么,可她卻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琳瑯再次醒來,看到身邊的宮女眼眶發(fā)紅,只是喚過來自己最熟悉的碧萍,問她究竟怎么了。
碧萍聲音里夾了一絲哽咽,“回良主子,太醫(yī)說了您只是染了風(fēng)寒,調(diào)養(yǎng)數(shù)日便無事了!
琳瑯虛弱地笑了笑,拉過了碧萍的手:“碧萍,你和我還不說實話么?我老了,早就不中用了!
碧萍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打在了琳瑯的手背上,一屋子人當(dāng)時就全跪下了。琳瑯無措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調(diào)笑道,“看看你們這樣子,天大的病不也還是我自己的事么?”隨后便招呼眾人起來。
她轉(zhuǎn)身對碧萍說:“幫我把墨研好了吧。”坐在臺幾前,她思索良久,想起了容若教過她的一首詩,便動筆又寫了起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等閑便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
當(dāng)日、當(dāng)年,還有當(dāng)時,不過都只是尋常罷?
“良主子,我們已經(jīng)稟告萬歲爺了!绷宅?biāo)坪跏裁匆矝]聽見,繼續(xù)沉默地看著那張墨跡干掉的紙。
又有誰讓誰記了一輩子?
其實一輩子也不長,麻木與悲傷,又還爭辯些什么呢?
“玄燁……”她唇角逸出了一絲縹緲的微笑,目光還是沒能移開那張紙。
零落成泥碾做塵,她早就成塵埃了。只不過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尚未與這些脫節(jié)。
莫待無花空折枝。良妃衛(wèi)氏,內(nèi)管領(lǐng)阿布鼐女,本辛者庫罪籍,入侍宮中。折花不折枝,又讓她情何以堪?
可現(xiàn)在啊,終于,都成了過去了……
靜琬怔了良久,“媽。你說為什么太皇太后都死了,康熙還是不見琳瑯呢?”
尹太太笑了笑:“這啊,世上的情事哪又都能說清……對于一個皇帝來說,他此舉自然無可非議,可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他恐怕還不如福臨和納蘭容若哩!”
靜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將視線投向窗外那片更遠的天地中去了。
花翩飛,雨迷離,人間最是不得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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