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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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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我面前經(jīng)過,眼前瞬間明晰起來。A城傍晚特有的潮水慢慢氤氳席卷,我擦了擦沾滿泥濘的手,虔誠地看向路過我的她挺直的婷婷的背影,從地上爬起來,朝她走過去。
最寂寞的潮水向我涌來,夕暉是大片暗黃,被灰藍(lán)的洶涌吞沒,寂靜在那里。
[A]
我清醒過來,躺在天橋的橋洞里。城市下雨的時候,橋洞往往成為最溫暖的地方。天空變成雨后特有的清晨的白,泛著霞光和云彩,光線柔和著藏在柔光里。我被這樣的美景所打動,一時間站在灰黑的橋洞里抬頭,半晌晃不過神來。
那么,時間差不多了。
我把鋪蓋——非常破舊而暖和的軍大衣——慢吞吞地卷起來,沿橋洞內(nèi)壁朝外走去。由橋洞出去一路朝前,左拐后是素人小區(qū)。素人小區(qū)和米色城北交匯口朝南,A城一中的學(xué)生氣息熟悉地飄過鼻頭。高中男生往往騎車,路過早點攤子囫圇買些煎餅包子。蒸籠掀開來炊煙裊裊的,車鈴很清脆地響著催促女孩子往往由專車接送,背著包扎著馬尾,穿露出纖細(xì)腳踝的鞋乖巧地和家人道別,而后步聲輕快地走進(jìn)門去。有時也有校內(nèi)住宿的學(xué)生偷跑出來,一個人買幾人份的早點,再目不斜視地假裝走讀生走回去。
我慢吞吞地走向A城一中,在交匯口的早點攤子旁邊,餛飩店和咖啡館之間的盲區(qū)地帶鋪開軍大衣,坐下來。
她住在米色城北。不論上學(xué)還是雙休,每天早晨都要來買早點。買好之后剩下來的零錢總順手給我,并不很多,但也算是我的固定收入來源。她的脖頸總是伸長著優(yōu)美弧度,脊背挺直走路輕盈,就像天鵝一樣。她是蹲下來往我的搪瓷杯子里放錢的。雖然一句話不說,我知道她目光里的樣子。沒有悲憫,只是平靜的目光。
但她今天沒有來。
我從白色的清晨等到暗黃的傍晚,她沒有來。
[B]
被打撈上來時尸首已經(jīng)泡得浮腫,看不清原來面目了。通過A城一中的校服和防水校牌上的信息,高中女生失蹤案終于有了進(jìn)展。A城天氣惡劣,入了秋反倒收斂。天氣燥熱,半點雨絲兒都聞不到。
審訊室里的問話進(jìn)行了三天,瘦小羸弱的男人卻一直沉默。他樣貌狼狽落拓,胡子拉碴,雙目呈現(xiàn)青灰,裹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軍大衣。年紀(jì)三四十歲上下,或許更年輕些,生活際遇如此,樣貌也加快地刻上深痕。監(jiān)控顯示最后跟著那孩子走出米色城北的人是他,蜿蜒著朝運河那里走過去。
得知少女的尸體在橋洞邊上的水庫打撈上來以后,他終于抬起了頭,說出那天報警自首后的第一句話。
“出于喜歡,我殺掉了那孩子!
有些人,他們生活在黑色的沼澤里。那沼澤冰涼黏膩,不斷地吞沒你,沒有退路,也沒有盡頭。很多時候,當(dāng)溫暖靠近時,泥沼吞噬他們,朝他們拋出蘋果。于是事情變得簡單。想要溫暖不只是憐憫地短暫停駐。那么,把她留住吧。
在男人棲身的橋洞里找到一只搪瓷杯子,零錢下面存著一只發(fā)卡,指紋鑒定之后是那孩子的。犯人的供詞滔滔不絕,從那孩子每天施舍他早餐錢開始,到后來不斷跟蹤歹念驟起,最后拋尸,他只是緩慢地說,一片平靜。
同那傍晚,警車開到素人小區(qū)和米色城北交匯處,他一派平靜地站起來裹上軍大衣,目光對著夕暉朝我們說“你們來了啊。”時,一樣的目無焦距,一樣的平靜到令人發(fā)指。
[A]
那孩子喜歡香菇青菜味的包子。是某天,她放錢時遞給我包子時發(fā)現(xiàn)的。她說早上買多了,給我一個。我擦一擦沾著污泥的手虔誠地接過,大口咬下的時候看到她朝我微笑,露出一排牙齒,兩顆虎牙圓潤而尖細(xì),散發(fā)出溫柔的光。那天所吃到的冰涼的包子是我三十多年來嘗過最好吃的,她等我把包子吃完,然后轉(zhuǎn)身走開。之后的每天傍晚她都來,往往都是青菜香菇味的包子。我望著她挺直的婷婷的背影,在A城傍晚特有的潮水慢慢氤氳席卷里。
真好啊,年輕的、充滿芬芳的十幾歲少女。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生物了吧。
多少年沒再見過她了呢?在潮水來臨之后。咸澀的潮水把我吞沒,我不能看清她的身影。
[B]
他是個黑戶。連名字也問不出來,查一查檔案,全然沒有這個人的記錄,有些棘手。他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只不斷地扣著軍大衣破爛地方的棉絮,再塞回。低頭的輪廓略微熟悉,而那身影只在我眼前晃過一秒便消失了。
案件陷入最難熬的階段。最關(guān)鍵的,能夠證明他殺死了女孩的實物證據(jù)沒有找到。光有發(fā)卡算什么呢?真是麻煩啊…拳頭砸在桌面上。我想起當(dāng)年入室搶劫的犯人帶著人質(zhì)逃上天臺,女孩心臟病突發(fā)死亡,最后的罪責(zé)到底應(yīng)該屬于誰?是拿著匕首的犯人?還是嘲哳不斷的圍觀議論,惶惶人心的警車轟鳴,手槍發(fā)出的鳴笛?
誰知道呢。
那是有生以來最棘手的案件,在那之后,我再沒見過他。
我的同事,A城警局最年輕的局長。他開出那一槍,打穿了犯人的手,他親生妹妹的心臟在那刻驟停。
那一年的A城,雨下得有如潮水涌過來。
[A]
她是女生里為數(shù)不多的理科好的女生。有時候早上出來買包子時,能聽見她小聲背誦元素周期表。偏偏又學(xué)舞蹈,脊背挺拔,驕傲的小天鵝。太迷人的氣質(zhì)。
像是慢性毒藥。溺水般的快樂使我在沼澤中深深陷落。逃不掉,即便知道再不采取措施就要滑向不可控制的方向,逃不掉。
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再見她了。我所虧欠她的這些,應(yīng)當(dāng)由這女孩還回來。
香菇青菜味的包子愈發(fā)咸澀,我在黑色的泥沼里看著她的犬齒,那樣的冰涼溫暖的光。
啪。
心臟驟停。
[B]
他死了。
法醫(yī)說是慢性食物中毒。
那孩子化學(xué)很好,從她住處搜出的安眠藥瓶子里的粉末殘余,鑒定結(jié)果出來是亞硝酸鈉。
他的DNA放進(jìn)信息庫里檢測,和那年死在天臺上的女孩有無法抹掉的聯(lián)系。
[A]
“包子好吃嗎?”
“嗯。只是,有點咸!
“大叔,去河邊走走嗎?這里我已經(jīng)不想再多呆下去啦!
“想要把某樣?xùn)|西毀掉的想法,我也沒辦法控制。你知道的吧,有些人,比較適合生活在水里!
“與其說你是跟蹤狂,倒不如說我是個變態(tài)才對…大叔,喜歡跳舞嗎?”
“那么,我跳四小天鵝怎么樣?”
“這個送給大叔好了,大叔的劉海這么長,得夾起來才好看!
“誒,大叔。對不起,我現(xiàn)在有點后悔了。可是,誰叫你這么喜歡我呢?”
“再見啦大叔,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
嘩啦。
沒關(guān)系。你盡管去水里生活沒關(guān)系。我?guī)湍惆阉仄饋砭秃,你會是世界上最純潔的天鵝,最無辜的少女。
[C]
城市下雨的時候,橋洞往往成為最溫暖的地方。天空變成雨后特有的清晨的白,泛著霞光和云彩,光線柔和著藏在柔光里。
她的脖頸總是伸長著優(yōu)美弧度,脊背挺直走路輕盈,就像天鵝一樣。
她從我面前經(jīng)過,眼前瞬間明晰起來。A城傍晚特有的潮水慢慢氤氳席卷,我擦了擦沾滿泥濘的手,虔誠地看向路過我的她挺直的婷婷的背影,從地上爬起來,朝她走過去。
最寂寞的潮水向我涌來,夕暉是大片暗黃,被灰藍(lán)的洶涌吞沒,寂靜在那里。
“不光是食物中毒,有殘疾這一點這么多天你們竟然沒發(fā)現(xiàn)嗎?他!瞎了整整十年了!”
A城的燥熱終于過去,秋天的雨下得有如潮水涌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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