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曾見過自己的父母,自記事起,便是拾破爛的阿婆養(yǎng)活她長大.
　　阿婆很奇怪,一年到頭很少開口說話,不熟識的人曾誤以為她是啞巴,對她也談不上好不好,管得溫飽,不論其他.
　　在阿婆的影響下，她平素亦少言寡語,但相貌生得清麗,少不了有些自命不凡的天驕來歪纏,她自不去理會,有一日被一人追得緊了,一路隨她回家,被阿婆看見,走到身邊只低低地說了一句:“你不是那個人,走吧!”聲音甚是低啞難聽,如同一條眼鏡蛇嘶嘶地吐著信,倒將那人嚇住,自此不敢再擾.
　　高一那年,阿婆生了場病,將她叫到床前,道:“欠你的還你吧.”便指著讓她去床下拿來一個小盒,打開一看,里面是面銅鏡,眼見得是有些年歲了,銅鏡周邊的花紋磨得都有些不清,阿婆拿出一個小冊子,一并交給她,不久便去世了.
　　據(jù)小冊子上記載,阿婆原和她父母是一起下放的知青,一日同去山上勞作時,她母親在樹洞里發(fā)現(xiàn)了這面銅鏡,記載是天寶年間鑄造,吸了百名童子血,自此便通靈.三人自是不信,但銅鏡每每在一些事前便有些奇怪的先兆,事后發(fā)現(xiàn)雖預(yù)示隱晦,竟絲毫不差,便俱信服.怕說出去被冠以妖言惑眾的罪名,在那個狂熱的年代,行差錯遲可能就會送命,三人都選擇避而不談,后來為爭一個回城的名額,阿婆將父母戀愛的事捅了出去,誣陷二人“亂搞男女關(guān)系”,兩人被鎖在牛棚,她卻悄悄地拾了那面銅鏡返回了城里.
　　許是良心未泯,過了幾年她偷偷回鄉(xiāng)看兩人過得怎樣,卻獲知他們早已病逝,只擱下個兩歲的娃兒,吃口東家米,穿件西家衣地長大,于是拾了回來,由于學(xué)歷不高,沒多久廠里改制下了崗,生了場大病,險險自鬼門關(guān)救回,卻不能理重活,人也衰老得極快,自詡是報應(yīng),從此就拾破爛為生.鑒于心虛,后來竟不敢拿出銅鏡示人,只掖著藏著,離世前交給了她.
　　她見小冊子說得神奇,阿婆等人俱應(yīng)驗過,心下便幾分好奇,只是一時無甚要緊事,一直未派上用場,及至高考,她對著鏡子默念:若你果真通靈,可知我就學(xué)何處?鏡子上竟顯出幅圖,仔細辨認,是秦淮河的模樣,她暗自好笑:我填報的志愿無一在南京,神鏡也難免有出錯的時候么.
　　通知書下來,竟以一分之差落榜,招生的老師惜才,又聽聞她家中難事,甘為她調(diào)劑志愿,落處正是南京.這下不由她不信,但知靈異之類,遇多反噬,也不敢多求,只將其收起,置放箱底未理.
　　進入大學(xué),生活愈見多姿多彩,蜂蝶之類更是來勢洶洶,她被纏不過,便拿出銅鏡,暗忖:莫非這些人中有真命者?細觀銅鏡顯像,竟是尊自由女神像,笑道:我平素?zé)o網(wǎng)友,見到的外國友人不過師長之類,大多脫發(fā)凸肚,再不濟也不至于如此將就,呵,跨國戀情?
　　俗話說,做人不能太鐵齒,果然應(yīng)驗.三日后,導(dǎo)師通知她,系里與紐約一所大學(xué)交流學(xué)習(xí),她因素來優(yōu)秀,被選作交換生派遣出國留學(xué)兩年.
　　初至紐約,一切皆新奇,幸得班上中國人居多,竟占三分之一以上,多為美籍華人.大家雖未見得如何熱情,倒也不曾有什么欺生排外的事發(fā)生,且她容顏不俗,師生們對這位東方俏佳麗都有幾分好感,偶作照顧,相對適應(yīng)也快.
　　因她的專業(yè)是理工一類,男生居多,不過大多有女友,有些想劈腿的對她示好,遭她冷眼相待,幾次碰壁后，俱都悻悻離去.
　　自己本對戀愛之事不甚上心,更遑論是作小三,可笑!
　　當(dāng)然,對她有好感的也不乏些品貌上乘的青年英才,俗稱“白馬王子”型人才,其中一人是鄰系的同級生翼,朗眉星目,待人熱情爽朗,聯(lián)誼時居于鄰座,后屢屢在圖書館等地相遇,就此熟識,無論何時有事,絕不推諉,誠意相幫.另一人是本系的師兄清,眉目清秀,待人斯文有禮,道地的謙謙君子,雖不及翼外向大方,可亦非冷情之人,兼之學(xué)業(yè)優(yōu)異,每有疑問求教,悉心傳授,并贈自己的課堂筆記點明課業(yè)重點,甚是體貼.
　　兩人都明里暗里向她示好,一來確實兩人條件不俗,待人接物皆顯氣度,二來記起鏡子的預(yù)兆,她便動了心,但究竟誰為真命天子,卻仍是未知.
　　是夜,寂靜之中,攬鏡暗中禱告,鏡中慢慢成像,竟是一男子腹部,她登時羞紅臉,半晌后拿眼去瞟,腹部竟有一道刀痕,她暗暗切齒,這算哪門子提點,莫非讓她一個女孩家去掀男人的衣服不成,彼時是深秋季節(jié),穿得不似夏日單薄,要想發(fā)現(xiàn)誰腹部有痕誰沒有,著實困難.
　　說來也巧,第二日,翼竟熱情相邀她去觀摩籃球比賽,盛情難卻,只得赴約.
　　翼為場中主力,憑一手超炫的灌籃絕技,屢屢進球,興至酣處,脫下上衣,奮力以拼終至遙勝,博得滿場彩.賽后,當(dāng)著一眾隊友和球迷的面,向她請求成為自己的女友,她下意識地瞥向他的腹部,竟果真有道傷痕,小吃一驚,兼之眾人推波助瀾,便羞紅著臉應(yīng)了.
　　此后見到清,總是相隔甚遠,她是為避嫌故,清也不道破,只是每每趁她未留意之際,不自主地深深凝望,眼中清澈不再,平添了幾分憂郁.
　　她努力按捺下心中的悶意,和翼結(jié)伴出行時,也刻意避開清可能去的地方,雖然自己也很難解釋這份用意.
　　校園內(nèi)將她和翼標(biāo)榜為金童玉女,殊不知好景難長,金童情場不專,玉女竟非一人,臨歸國前,她知道翼已在家族安排下與另一女子訂婚,翼再三賭咒發(fā)誓所愛僅她一人,只是礙于家族壓力,不得不與門當(dāng)戶對的世家千金虛與委蛇.
　　豪門世家?門當(dāng)戶對?多么老套的戲碼,只是她無興致上演悲情劇,果斷分手,不帶一絲猶疑.
　　翼四處找尋,每每被她巧妙避開,昔日男女朋友,就此無交集.憶及這段無疾而終的初戀,心中竟不似想象中痛楚,只余幾分遺憾.若非他執(zhí)意癡纏,即便被負,她亦不是量窄之人,或還做得回朋友,現(xiàn)下只能暫避為妙.
　　與清倒是頻頻相遇,許是清知她已分手的事,一如往常般于學(xué)業(yè)上多作指點,卻閉口不提感情事,她每每婉拒,但因清向來未明確表白,直言明拒若他矢口否認,或還被笑多情,二來確于課業(yè)上有疑難處,兩人便都揣著明白裝糊涂.但在外人眼里,她已是琵琶別抱,改投清懷了.
　　一日課后,她與清正于實驗室里邊做實驗邊議這次的論文選題,卻不想逢上多日未見的翼.依然是凌亂有致的發(fā)型,灑脫的運動裝束,只眼里的血絲,微喘的氣息透露了幾分狼狽,他死死盯住她,切齒地逼問:“為什么,為什么可以決絕地說分手,算我有錯在前,若真愛過,怎會放手得如此輕易?”
　　看著他傷痛欲絕得以致有些扭曲的面容,她不覺好笑:“先生,難道你訂婚了,我不該放手成全,還要死纏難打,尋死覓活地討一個說法才叫愛么?”
　　翼低頭喃喃道:“你不該這樣對我的,不該的……”,陡然又抬起頭,指向清怒吼道,“是他,一定是他,因為他你背叛了我們的愛情!”他憤怒的臉顯得有些猙獰,昔日明朗的雙眸遍布陰霾,明明是盛夏,卻無端讓她起了份寒意.
　　說時遲那時快,翼拿過桌上的實驗刀具,撲向她,恨聲道:“你不愛我也罷,如今我們做對亡命鴛鴦,生死不離!”
　　她一時楞住,未及反應(yīng),清已橫身擋在她面前,刀具沒入腹內(nèi),血慢慢涌出……

　　“父親身上的刀痕才是鏡子預(yù)示的么,后來呢,后來怎樣?”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趴伏于母親身邊,支起頭,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問.
　　“后來,后來你父親施救成功,不久便與我一同歸國了唄”
　　“那個翼呢?”
　　“年少輕狂,心結(jié)難解,終至鑄下大錯.所幸你父親有救,后來我們雖未起訴,他也是心中愧疚,自此便絕跡校園,音信全無.”
　　“母親,父親知道銅鏡的事么?”見她點頭,便賭氣道,“既如此,為何才講于我聽,好生偏心!”.
　　“他也是昨日才得知此事,哪里從這個分親厚的,古怪丫頭!”她佯怒,卻滿足了女兒借銅鏡一觀的要求.
　　小心自母親手中接過銅鏡,少女仔細觀摩,突然間驚道:“母親,這里還有一行小字,是……是‘遇陽而噬’,什么意思?”
　　“哦,有這個么,我倒未曾留心.”她亦未見疑,只含糊應(yīng)道.
　　“陽,是陽光?陽氣?還是特指男子?難道它噬人?”
　　“滿嘴胡言!”她笑罵了女兒一句,繼續(xù)手中的活計,卻無端地記起一件事,今早送丈夫出門時,適逢郵局快遞,她因手上沾水,便由他代簽,依稀記得,是用…左…右…右手!
　　看似簡單的細節(jié),但對一個認識了十幾年的左撇子而言……
　　銅鏡映物,正即為反,反即為正……
　　遇陽而噬……
　　可怕的想法不斷涌出,如同張張不見底的旋渦,拖著她的心一并下沉,頭痛欲裂,看不清真相,只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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