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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塵人遠
“夫人,可否討口水喝?”裴素裹緊了單薄的衣袍,開裂的嘴唇張合,細啞的聲音才出口,便消散在了席卷而過的朔風中。
所幸,那個人聽到了。
艷如血般的紅狐裘轉(zhuǎn)過來,兜帽下掩映著清麗蒼白的面容,一頭青絲輕綰成髻,幾縷亂發(fā)自耳邊垂下,斜斜搭在白皙的臉頰上,更添了幾分凄楚動人,可饒是哀婉,亦藏不住眉間的幾分英氣。
裴素看的怔住了,呆呆立了片刻后才猛然回神:“……夫人,小女子途經(jīng)此地,想討口水喝。”
“隨我來吧,這兒已經(jīng)很久沒人來了。”清澈的聲音空靈得仿佛來自天際,偏又近在咫尺,夾雜著風雪輕輕拂過裴素的耳畔,如若空谷簫音。
女子輕緩地轉(zhuǎn)過身,悄無聲息地向著不遠處風雪中隱隱可見的一角屋檐走去,足下踏著碎瓊亂玉,卻是半分聲響也無。及地的火狐裘微掃過新雪,覆蓋了一路的足跡,所過之處,竟是踏雪無痕。
裴素立在原地,胸中是鼓點般密集的敲擊聲,幾分茫然地看著女子漸漸遠去的背影和一如初時的新雪,在漫天暮色與翻滾陰云的催促下卻依舊幾乎邁不開僵硬的腳步。
“不會……遇到什么山精鬼魅吧?”她猶豫著。
許是聽不見身后的腳步聲,女子微微偏過頭來,看到呆立在風雪中的裴素,嘴角漾出一抹溫婉的笑意,可眉間的哀戚更甚:“這兒只有我自己,姑娘不必怕的。天寒地凍,喝盞熱茶吧!
“哦,夫人……真是對不住,小女子剛剛出神了!迸崴貭砍吨缫驯伙L雪侵蝕得僵硬的嘴角賠笑說道,一邊緊走幾步,踉踉蹌蹌地跟著女子進了那座小小的院落。
“姑娘怎么會來雪原的?”女子招呼裴素倚在炭盆旁坐下,一邊拎起火上溫著的紅泥炭爐,向鏤雕著纏枝青藤的砂壺中注滿了滾燙的水,幾葉香茗自壺底翻卷而出,在水中舒展著卷曲的枝葉,一時間,清香裊裊。
“粗茶簡陋,姑娘別介意!
女子輕輕蓋上砂壺的頂蓋,從一旁架中取出兩個同樣紋理的紫砂茶杯,用水洗凈,無聲放在梨木案幾上,抬眼看著她。
裴素看著女子舒緩悠然的動作有些入神,好半天才意識到似乎要回答什么,有些發(fā)窘地說:“小女子來雪原是為尋先父一位故友,哪知孤身上路危險重重,…現(xiàn)在…又迷了路,不知該怎么找呢!
靜靜聽著她說話,莫名地,女子只覺得她的眉眼分外熟悉。
“夫人,您一直住在這兒嗎?”裴素悄悄打量著端然落座的女子,一身貴氣難掩,再加上室內(nèi)典雅精致的擺設(shè),手邊唇齒余香的清茶,不由得有些疑惑。
“算來,住在這茫茫雪原也五年了!迸拥偷蛧@口氣,向裴素微微笑笑,眉眼間愁緒如霧氣裊裊的碧波,泛著寧靜的惆悵。
“我叫紫穆,紫蘇的紫,肅穆的穆,不知姑娘名諱?”
“裴素,素淡的素。夫—紫穆夫人,您為什么要來雪原呢?看您的氣度,應是帝京中人吧,又何苦來這兒?”裴素不解地看著紫穆,帶著幾分血絲的杏眸中寫滿了疑惑。
“我來這兒等我夫君。他遠征北戎,已經(jīng)好些年沒回來了。他說,等這場仗打完了,就帶我歸隱雪原,再不理會俗世紛擾,我就在這兒等他回來!弊夏马饷髁亮诵瑴厝崛缢,似是在回想著自己的夫君。
“真巧了,先父遺愿尋的那位同袍故人也是行伍出身,說不定...和您的夫君是舊識呢!迸崴厣n白孱弱的臉上陡然煥發(fā)出光彩來,略帶興奮地說道。
“也許吧。你姓裴...可是前兵部尚書裴彥的女兒?”紫穆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憂愁的目光探詢著掃向面前衣衫襤褸的少女。
“呃?...是,您認識先父那您知不知蘇—”
“茶涼了!弊夏麓驍嗔伺崴氐脑,跪直上身拿起已更換了一次滾水的茶壺,優(yōu)雅地給面前的兩個杯子注滿了茶水。霧氣蒸騰而起,余香綿遠悠長,朦朧間仿佛隔了人世。
裴素捧起茶盞,雙眸微垂,沒敢再多話,兩人托盞對坐,一時無言。
“此地偏遠,姑娘大概無處可宿,四外又常有猛獸出沒,孤身于此,怕是不安全,不如在寒舍小?算來,我夫君同我與裴尚書也是舊識,多年無音訊往來,誰想到...”紫穆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輕嘆口氣,目光中淡淡惆悵。
“那真是多謝夫人了!
裴素輕呷了口碧綠的茶,心中萬千疑問盤旋,卻硬生生止在唇邊,只默默盤算著之后的行程。
數(shù)盞茶過,天色漸晚,朔風呼嘯著席卷過窗欞,落落的蕭索。
沉眠中的裴素沒有發(fā)現(xiàn),窗邊,一個人影正靜靜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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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
連綿的柝聲不絕于耳,帶著塞北獨有的寒氣,直直刺進了每個人的心底。
誰都不知道,明日一戰(zhàn),是歸來繼續(xù)無休止的殺戮,還是血染黃沙魂歸故里。
紫穆就是在這樣的宵柝聲中醒來的。
朔風夾雜著霜雪,狠狠撞擊著氈帳的外簾,不時有如刀般的寒風摩刮著她的臉頰---即便已經(jīng)習慣了,可是那一瞬,仍覺得無比的刺痛。
耳畔還殘留著白日里戰(zhàn)馬泣血的嘶鳴和那金戈相擊的悲壯之聲。將士們沙啞卻依舊響亮的吶喊聲一遍遍回蕩著,血夾雜著淚,一同流回了心底。
沉重的甲胄壓得她身心俱疲,可即便安寢也不能卸下,這是她堅守的責任,是她畢生的信念。
活動了一下酸軟的四肢,紫穆掛好佩劍,拿起倚在壁上的亮白長槍準備出帳巡視,卻發(fā)現(xiàn)帳簾微掀,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探了進來,半卷的帳簾外,是一張熟悉的、刻著淡淡傷痕的臉。
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憊,面容早已被塞外的風霜雕得冷峻如鐵,可縱是這般,卻始終沒有磨去那眼底深處的溫情與關(guān)懷!安湃,不急,多休息一會兒吧。”
“無妨,明日大戰(zhàn),總要小心著些!弊夏挛P著臉,想要笑笑寬慰他,可嘴角重若千鈞,無論怎么用力都是徒然,只得微抿了唇,眼中是同樣的關(guān)切與肅穆。
“也是苦了你了,阿穆!碧K昀腳步微抬,想要走進帳中,離她更近一些,可是想到帳外還需安排的事務,只得生生頓在原地,強壓下心中的思念與痛楚。
“不苦,夫君不是也在么?”紫穆輕輕抬手,想要去撫摸那張臉上的傷痕,卻只停在了半空,隨后緩緩垂下,搭在佩劍上,纖手狠狠地握住劍柄,壓抑著如□□涌的情感!疤K氏與韓氏均是世代為將,韓紫穆雖為女子,亦應為國開疆守域,萬死不辭!”
“是啊,都應該...”蘇昀眼睫微垂,語氣蒼涼!斑記不記得出征前,說是若此戰(zhàn)告捷,我們就辭官歸隱,到那個雪原去,再不理會外面的事?”
“記得,我們一定會去的。”
“一定!
蘇昀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深深刻在腦海中,烙印在記憶里。隨后,厚重的帳簾微卷間,紫穆只看到他大步離去的背影,就像一柄鋒芒畢顯的含霜的利劍,帶著堅定與決絕,還有,易水般的悲壯。
再也忍不住,紫穆飛跑兩步,掀起帳簾,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眼眶微酸。不知何時,那個古剎前初識的少年褪去了青澀與稚嫩,曾經(jīng)單薄的身形變得寬厚挺拔,足撐得起天地。
一滴淚悄然滑落,停駐在唇邊,溫暖而又苦澀......----------------------------------------------------------------------------------------------------------------------
一如當年的淡淡暖意。
紫穆坐起身來,摘下紗帳旁掛著的綢帕,輕拭著滿面的淚痕。腦海中蘇昀轉(zhuǎn)身離去的那一幕揮之不去,化成了無邊淚雨,滂沱而下。
“夫君...”
紫穆蜷縮在錦被里,將頭深深埋進膝間,壓抑不住的哽咽隨淚水噴涌而出。耳畔呼嘯的朔風一如當年塞北戍旅的寒夜,可那個會為她遮擋風霜箭雨的人,卻遲遲不歸。
思念如藤蔓般密密麻麻的蔓延上來,緊緊包裹住她的心,濃密緊致得幾欲令她窒息。
月光朧明的窗下,她倚著孤榻,獨坐到天明。
小院的西廂,素淡雅致的小屋中,亦有人夢中驚起,輾轉(zhuǎn)難眠。
“把這個...交給他...”
病榻上的裴彥艱難地喘息著,將枕下泛黃的暗銀刺紋的白綾包裹拿出來,顫抖著遞給病榻前泣不成聲的小女兒。
“爹...”
裴素記得,那時的她跪在榻前,不解的是為何父親將終卻依舊記掛著要給人送去這個神秘的包裹,這個自母親與兄姊辭世,父親貶官后就有的包裹。
“一定,要親手交給他的...咳咳...他...的...”裴彥無力地睜大了渾濁的眼睛,口里的聲音也漸漸含混不清,越來越緩,直到瞳孔中那一抹光亮倏然消散,再也不可聞... 記憶戛然而止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中。
“他的...什么人?還是只是無意義的一個字?”
沉重的疑問在心底埋下,自出發(fā)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縈繞耳畔,從前是,現(xiàn)在也同樣是。
裴素默然起身,借著雪映的微光踱到桌前,俯身輕撫著半年來一直珍重保護著的包裹,卻意外地摸到微張的一角。
像是有人打開又匆匆合上,心慌意亂之下沒有將包裹疊成原來的樣子,一張絹帛露出一角,在透窗而入的寒風中瑟瑟抖著。
眉頭輕蹙,裴素忙打開包裹,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絹帛是在夾層中的。一路上她曾無數(shù)次地打開,居然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
從懷中摸出燧石,點燃案頭的燈架上的新燭,就著昏黃微弱的燭光細讀,熟悉的遒勁的字跡工工整整地印著,像極了一生剛直重義的父親。
可是看清那帛書上的內(nèi)容,裴素忍不住一聲低呼,急急用手掩住了口,一路讀下去,直到燈花爆響,燭火已盡...
次日。
清晨的雪原,一片空曠無垠,天高云爽,連少有的蒼白的陽光都自東方透射出,高懸在天穹的一隅,成了一抹忽略不去的亮色。
清冽的風夾雜著輕雪獨有的寒意,放緩了腳步,在漠漠荒原上打著轉(zhuǎn)。雪霧如舞,在薄薄的日光中空靈地吟唱,仿若歲月的悠遠。
紅梅映冬雪,艷艷光彩中,一抹火紅在那梅樹下分外醒目。梅如人,人更勝梅,那清麗秀媚的面容襯得滿樹紅彤都黯然失色,天地間,仿佛只余了她一人。
裴素一醒來,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人間仙景。
“夫人...”裴素快步走上前去,想要問聲好,卻突兀地打破了清晨的寂靜,只能尷尬地站在紫穆身后不遠處。
紫穆緩緩回首,白皙的臉容上半分血色也無,一雙秋水剪瞳平添了幾分憔悴,卻是越發(fā)楚楚動人。
“早啊,裴姑娘!甭月陨硢〉纳ひ,多了幾分溫柔與煙火之氣。
裴素笑笑,迎了上去,眼下是濃重的烏青,整個人都透著疲態(tài)。
“夫人沒休息好?”她關(guān)切地問。
“還好,你也沒休息好吧,是不是住的不習慣?”紫穆抬手攏了攏垂落的額發(fā),眸光溫柔而又哀婉。
“不是,勞夫人款待,住的很好,只是一路勞累,風餐露宿,突然放松下來,倒是更累了!
裴素忙擺著手解釋,一邊偷眼打量著紫穆,忍不住問道:“夫人為何一直站在梅樹下?天涼,染了風寒可不好!
“我在這等我夫君,只要他回來,就能看見我...”
紫穆眸底的憂愁瞬間幽深如淵,裴素看不清那愁緒有多重,只見她微微偏過頭,將目光移向身旁的梅樹。
裴素看著她,眼中閃爍起了淚光,淚光中是不盡的悲惋關(guān)切,還有莫名的傷悲。
她眨著眼,將淚水逼回眼底,用微微酸澀的聲音說道:“夫人不必擔心,您的夫君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紫穆身軀微微一顫,卻沒有回頭。在裴素看不到的地方,兩行清淚正緩緩淌下。
“會嗎...”
風中,似有誰的呢喃。
一個渾身染血甲胄殘破的人影自天邊走來,他身后是雪原沒有的孤城落日,大漠長煙。
紫穆恍惚地笑了笑,黑暗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耳畔的風聲已然扭曲,朦朧中,似有誰呼喊著她的名字......
“夫人——”裴素一聲驚呼,快步上前扶住了向后仰去的火紅倩影,滿面焦急地架起她向屋內(nèi)走去。身后,風搖,梅落,殘紅染皓雪。
“阿穆!
熟悉的輕喚響在耳畔,紫穆低眉笑了笑,對著菱鏡執(zhí)螺黛,細描眉。她記得他說過,眉似新月,方為上美。
鉛粉輕輕掃過,胭脂也是淡淡的,他不喜濃妝,那就素面清顏,不御鉛華。
銀燭剪了又剪,更漏不歇,半掩的窗籠在了濃重的墨色里,她挽青絲,換霓裳,照鏡前后顧,回眸嫣然,笑艷群芳。
“美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呼嘯的風聲。
紫穆記得,這是她定居雪原的第一天。
她情愿沉浸在有他的夢中,無關(guān)紅塵無關(guān)俗世,就這樣靜靜睡過去,再也不醒來。
門外,日上中天。
裴素捧著書在絹帛上的信與祭文,呆呆站在梅樹前韓紫穆一直站立的地方,看著樹下剛剛清理過,圍在雪間的小小的冢丘,淚流滿面。
“原來,她早知道!
父親說,蘇昀與他是忘年摯友,當年他們開著玩笑說,誰先辭世,余下的那個便要寫一篇祭文送至墓前,否則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長蘇昀十余歲,本以為先去的會是他,卻哪想......
多年前的那場陽涿血戰(zhàn),蘇昀與裴素的長兄一同戰(zhàn)死,副將韓紫穆腹背受敵,寡不敵眾,縱奇計屢出,只險險保下京師主力,狼狽回朝。
圣顏震怒,韓紫穆革職永不錄用,父親亦遭牽連,遠謫瘴邊。
他沒忘當年的約定,安葬了長子后,便著手為他撰文。南下途遠,沼瘴迭出,母親與姊姊相繼逝去,父親也重病纏身,時日無多。
可他沒忘當年的戲言。
韓紫穆在見到她時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只不過不想道破那份藏了多年的念想,不想承認無數(shù)次努力忘卻的事實。
而她還傻傻留著那個秘密,以為這樣就能安慰紫穆,讓她以為自己的夫君還在...
裴素撫著梅樹樹干上刻著的娟秀小楷,淚水模糊了眼眶。
“鐵衣霜柝寒溪踏,輕衫舊憶臨雁塔。遙見飛燕雙恰恰。劍喑啞,謂卿相思雪原話。
銀燭疊剪新妝畫,西窗晨曉倚孤榻。渡引紅塵空古剎。雪滿發(fā),聞君枯骨籠黃沙!
“我會一直等他!
一身火狐裘的倩影立在樹下,風雪中一如初始的模樣。裴素轉(zhuǎn)身告別時,一句話空靈地散在她耳畔,就像雪原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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