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只有46天，一個半月的時間，太陽直射的點還沒有從赤道移到北緯23.5°。
　　還只算是春天，氣溫已經(jīng)回暖，中午的教室里吊扇“呼呼”作響。
　　四十八個人的班級，三分之二的人趴在墨綠色的課桌上午休，十六分之五的人握著黑色水筆低頭在刷題，還有一個人，剛從體育館回來。
　　陸放拿著兵乓球拍當扇子用，也解不了多少熱。他經(jīng)過男廁所時用冷水洗了把臉，進教室時水還順著臉頰往下淌。

　　沈歡覺得有人在戳她的背，回頭一看，是陸放帶著三分歉意的笑。
　　“借我下紙巾�！币驗槭庆o校時間，所以陸放說的聲音很輕。
　　頭頂?shù)跎鹊穆曇魠s很響，沈歡沒有聽清。
　　“什么？”
　　陸放用手指了指她放在窗臺上的一包紙巾。
　　沈歡明白過來，把整包紙巾都拿給了他。
　　“不好意思。”沈歡低下頭去。
　　陸放扯了幾張紙巾胡亂擦了下臉，“不好意思什么？是我在麻煩你。”
　　沈歡點點頭，又轉(zhuǎn)回去繼續(xù)做題。
　　那天是她喜歡陸放的第三百六十五天，整一年。

　　二

　　去年的這一天，是模擬考成績出來的日子。
　　沈歡去班主任那里看成績，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下次再努力�！�

　　下次再努力。
　　她坐在臺階上，腦子里全是考試分數(shù)和名次以及班主任的這句話。
　　沈歡低頭把臉深深埋在臂窩里。眼睛緊緊閉著，可眼淚還是會出來。
　　她的頭繩有些松了，馬尾總也扎不好，幾縷碎發(fā)垂下來，無精打采的樣子。
　　“別哭了�！�
　　從頭頂上方傳來的聲音。
　　這節(jié)課明明全年級都該是自修課，為什么會有除了她以外的人在這里？
　　沈歡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誰，也不敢抬頭看，她就像鴕鳥一樣，遇到事情就把頭埋在沙子里。眼淚已經(jīng)止住了，可紅紅的眼睛和校服袖子上的濕漬很暖不露出破綻。
　　“我沒哭�！彼裾J。
　　短暫的沉默讓沈歡以為那人已經(jīng)走了，可是并沒有。
　　“沈歡你……是沒考好嗎？”
　　他不但撞見了自己的脆弱，竟然還知道自己的名字。
　　沈歡無處可躲，只好抬起頭來。
　　是陸……陸放，那個坐在自己后桌整天跑到體育館打乒乓球的男生。
　　沈歡回憶了下，很快將這張臉和人名對應起來。

　　陸放盤腿坐在地上，平視著她。
　　沈歡看到他坐的那塊地方的右手邊有一塊十平方厘米大小的黑塊，是長年累月積成的污垢，又是值日生沒有好好打掃。
　　“你猜我考了幾分？”
　　沈歡搖頭，她只關心班級前五和年紀前一百，可她從沒有在這其中看到過他的名字。
　　“語文91，數(shù)學106，英語135。”每門滿分一百五。
　　沈歡聽著，默默在心里想著大致的排名。
　　毫無疑問，是倒數(shù)的。
　　“你呢？”陸放似乎在這方面毫不在意，語氣也就和“你中午吃了什么”一樣。
　　“語文126，數(shù)學146，英語128�！彼穆曇粼絹碓捷p。
　　她本以為陸放要說什么類似“你都這么高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之類的話，可他并沒有。
　　“英語差了點，可還是很優(yōu)秀�！�
　　“下次作文寫個滿分，超過隔壁班的小老頭�！�
　　陸放口中的“小老頭”是一班的王文。這次的年級第一。
　　“謝……謝謝�！�
　　陸放沒再說什么，站起身背對著她走了。
　　他那天穿了及膝的黑色運動中褲，NIKE的白T和灰色板鞋。校服袖子挽到手肘以上，左手帶著德國隊的三色手環(huán)。
　　這些沈歡都記得很清楚。
　　還有當時從窗口吹進來的暖風，和從窗口正好看見的抽芽的柳樹和停在上面的麻雀。
　　以及下一次模擬考的第一名。

　　三

　　“你給我出來�！�
　　班主任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進的教室，走路都沒半點聲音。
　　沈歡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抬頭看的時候，班主任手里拿著一本不知道什么東西走了出去，跟在后面的是趙方一。
　　像糊好的窗紙不小心被戳破了個洞，里面的人都想窺探外面。同學們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響。
　　“安靜。”
　　班長拿書拍了拍桌子，教室里很快就只有筆尖摩擦紙張和書頁翻動的聲音。

　　班會課上，班主任照例講了這周的工作安排，話鋒一轉(zhuǎn)，又講到了近來的學習風氣。
　　“我們中的有些同學，不充分利用寶貴的學習實踐學習，卻在瞎畫畫；還有的同學，整天往體育館跑。同學們啊，離高考只有二十一天了！要等到成績出來再后悔嗎！”
　　沈歡轉(zhuǎn)過身看了眼趙方一和陸放，前者垂下頭，后者演算著數(shù)學題，草稿紙已經(jīng)寫滿了一頁，似乎分毫沒受到班主任的影響。
　　她轉(zhuǎn)回頭時恰好撞上班主任的目光，馬上垂下眼，裝作在桌肚里找練習冊的樣子，實則只是把自己偷偷買的漫畫書藏好了些。

　　下課鈴響。沈歡拿著杯子去前面灌水，回來時，自己位子上已經(jīng)坐了一人。她只好坐在別的空位上。
　　“不是吧陸哥，你在做數(shù)學題？還是壓軸題？”陳言北大聲說著話，手肘撐著桌面。他的頭發(fā)去燙過，雖然不明顯，可在一中也是出格的大事。
　　沈歡捧著水杯看他，只是覺得有些好笑，不是貶義的那種。
　　“你讓開�！标懛潘坪鹾軟]耐心。
　　“什么？”陳言北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待看到沈歡才恍然。
　　“沈大神您坐您坐�！标愌员绷ⅠR就站了起來，給沈歡讓了位子。
　　“謝謝�！鄙驓g心里頭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她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她把水杯擱在桌上，煞有其事地翻出一張空白卷子準備做。
　　陸放卻在這時又戳了戳她的背。
　　“這道題怎么做，你可以教我嗎？”
　　陸放給她看的，正是他花了一節(jié)班會課都沒做出來的題。
　　沈歡拿出試卷來看，又從桌肚里拿出一張草稿紙在上面演算起來。
　　上課鈴響的時候，沈歡正好把試卷連同草稿紙一起給他。草稿紙上完整的過程已經(jīng)被擦掉了，只寫了幾步重要的步驟。
　　她相信陸放看了這個會做出來的。
　　英語老師已經(jīng)抱著教材進來。沈歡趕緊轉(zhuǎn)了回去。
　　——謝謝。
　　后來陸放給沈歡遞了張便箋紙，字跡不大好看，卻也是他認真寫的。
　　沈歡把它夾進了日記本里。

　　四

　　離高考只有十三天的時候，出了件大事。
　　“陸放，有人找！”
　　還是早讀剛剛結束的時候，陸放正在收小組的化學作業(yè)。他聽到了有人喊他，于是把試卷塞到沈歡手里，“幫我收一下，謝了�！�
　　沈歡看著收了一半的卷子，只好站起來收。
　　教室里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起哄聲。
　　沈歡去看窗外，站在陸放面前的似乎是個女生。
　　是誰呢？

　　陸放很快就又走進教室，有人故意去撞他的肩膀，用玩笑的眼光看他，他也沒有回應。他走到沈歡面前，那過了她手里的卷子，指尖似乎無意觸到她的手背，“謝了。”他說。

　　不知道什么原因，班級里所有人都對上午發(fā)生的事充滿好奇，卻沒一個敢去問當事人。
　　最終還是陳言北冒著被打死的風險厚著臉皮來問的。
　　“陸哥，南蕘是跟你告白？這姑娘也忒大膽……”
　　陳言北的話還沒說完，陸放就起身走了，一言不發(fā)。
　　陳言北只好屈起手指敲了敲沈歡課桌，沈歡抬起頭看他。
　　“沈大神知道點什么嗎？”他指陸放和南蕘的事。
　　沈歡搖搖頭，眼神里第一次露出對陳言北的一分不耐。
　　陳言北也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對了，看出了沈歡的不對勁，“沈大神你咋了？不舒服？”
　　沈歡搖搖頭，卻還是趴在了課桌上，閉著眼睛。

　　沈歡最后還是去了醫(yī)務室。
　　不知道是吃壞了什么東西或是壓力太大，從上午開始沈歡的胃就很不舒服，本想著忍忍就能過去，誰知這會兒反而愈加疼了。
　　校醫(yī)是個很溫柔的大姐姐，她給沈歡配了些藥，看著她用溫水服下后，又讓她到休息室去躺一會兒。
　　一個個病床用藍色的練字隔開。沈歡躺在病床上，是蜷縮的姿勢。
　　藥效沒那么快發(fā)揮，她還是在不停地冒著冷汗。
　　突然間“唰”的一下，簾子被拉開了。
　　陸放坐在另一張病床上。
　　“好點兒了嗎？”
　　沈歡不知道陸放是何時出現(xiàn)在這里的，卻敢肯定他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
　　一看就健健康康的，哪兒像她，一場胃病就快讓她倒下。
　　她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他們之間并沒有太多共同話題，就像學校里許多人一樣，連見面點個頭的交情都不算有。
　　沈歡怕尷尬，問他：“你為什么在這里？”
　　“太煩了�！�
　　沈歡猜，他指的是那間教室和上午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南蕘。
　　腹部的疼痛感似乎好了一些。
　　沈歡看著他，示意他繼續(xù)講下去。
　　“我不喜歡她�！标懛啪谷痪瓦@么直白地告訴她他不喜歡那個女生。連沈歡都有些驚到了。
　　“你想考什么大學？”
　　話題轉(zhuǎn)換的毫無征兆，就像一陣風突然變換了方向。
　　“北大。”沈歡如實說。
　　陸放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把右手枕在腦袋后面，“也是，你成績這么好�！�
　　“好好加油�！彼麑λ�，眼睛里有些不明了的東西。
　　“你也是�！�

　　五

　　那個插曲突如其來，結束得也毫無征兆。只是聽說南蕘在寢室里狠狠地哭了一場。
　　這件事很快就被大家淡忘了。

　　六月的七號、八號和九號，是高三生盼望了許久卻又期望它們遲一些來的三天。
　　可時間不會偏愛任何人，霍爾姆斯彗星已經(jīng)走遠了。

　　成績出來的那一天，沈歡說不上什么，只是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后來班主任打電話到她家，語氣中掩不住的興奮，說她這次是年級第一全省第二。
　　沈歡只是想到了“小老頭”。

　　畢業(yè)典禮那天，她作為學生代表發(fā)言，在報告廳里講了什么她已全然忘記，卻記得，在屬于她們班的座位區(qū)域，有一個座位始終是空的——陸放沒有來。
　　謝師宴那天他也沒有來。
　　喝得微醺的同學們一個個去擁抱老師，去互相擁抱同學。有些大笑著講某某某的糗事，有些大哭著說還有套空白卷子沒寫。
　　沈歡也同大家告別，笑著答應班長站在桌子上喊的“十年后再聚一聚”。
　　惟獨沒有和陸放說再見。

　　終章

　　沈歡收到了一張大紅色的請?zhí)�，是班長和文欣欣的婚禮。文欣欣是她們班文娛委員，活潑開朗。沒想到最后他們兩個竟走到了一起。
　　也許班長是故意的，舉行婚禮的那家酒店就是當初他們謝師宴的那家。
　　一晃七年，太陽黑子又要迎來一個高峰期。
　　路上堵車，沈歡到會場的時候大部分人已經(jīng)到了。新娘和新郎站在門口歡迎賓客，文欣欣一身潔白婚紗笑容甜美地站在班長身側(cè)，班長還是笑得憨憨的。
　　“祝班長和文娛百年好合�！�
　　沈歡笑著把手禮送給新娘，班長在一旁打趣道：“沈歡，你不會送我們?nèi)孜迦�？�?br>　　“等你家兒子上學了再送也不遲�！�
　　七年過去，沈歡也不是那個沉默寡言，為了考個好大學只懂埋頭苦學的“沈大神”了。她也學會了開玩笑，懂得了圓滑世故。

　　有高中同學在向沈歡打招呼，示意她坐過去。沈歡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陸放也在這桌。
　　從畢業(yè)典禮就開始失蹤的陸放，此時此刻居然出現(xiàn)在這里。他好像一點沒變，盡管他穿了一身熨帖的西裝，頭發(fā)打理得很好，眉眼間銳利了三分。沈歡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他一點都沒變。
　　“哇，我們二班人居然都來齊了，看來還是班長有號召力。”
　　沈歡坐下后，不知是誰打開了話匣子，于是大家還和從前一樣插科打諢，爆料同學的往事，八卦誰誰誰怎么樣了。
　　“老高那次上廁所沒來得及帶手紙，還是我給他送去的！哎呦喂！”愛說話這一點，小正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
　　“我記得……”陸放就坐在沈歡旁邊，也似乎是回憶起了一些好玩的事，側(cè)過身和沈歡講。
　　“嗯？”
　　“你在班主任的課上偷偷看漫畫書�！�
　　沈歡睜大了眼睛，她曾經(jīng)以為的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的事，原來還是有人知道。

　　酒過三巡，大家都喝得七葷八素了。沈歡從洗手間出來，看見班長和小正他們大笑著在聊什么。
　　“他們在干嗎？”她隨口問。
　　“密謀夜襲一中。”陸放回答了他。

　　高中時期的沈歡，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和大家一起，繞過保安大叔的巡邏，翻墻進一中。
　　“喂！什么人！”
　　手電筒的燈光突然掃過來，大家像怕逃課被抓的學生一樣紛紛撒開腿跑。
　　沈歡和他們跑散了。
　　身后沒有保安的追趕，沈歡放下腳步在黑夜里看一遍曾經(jīng)的校園。
　　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體育館。
　　陸放坐在臺階上。西裝外套不知去了哪里，白色襯衣解開一顆扣子，左手手腕上是一塊飛行員腕表。
　　“是沈歡啊�！标懛乓部吹搅怂�，帶著醉意的眼睛里還有幾分笑。
　　沈歡走上前一步，忽而想到什么，盤腿坐到了冰涼的水泥地上。
　　“北大上了嗎？”
　　沈歡點點頭，又怕在黑暗中他看不清自己，又回了個“嗯”。
　　“你還打乒乓球嗎？”
　　“很少了�！�
　　夜空中有一顆一閃一閃的亮點緩慢向東行，不知道是哪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飛機上又載了哪了從何處來的乘客。
　　沈歡覺得他在看自己。
　　“我曾經(jīng)……喜歡你。”陸放眼睛里藏著笑，大概是醉了。
　　“嗯�！蔽乙彩�。
　　當曾經(jīng)不為人知的秘密如今當作玩笑話一樣從陸放口中說出時，沈歡才真正意識到，他們都變了，以往的一切都無意義。
　　“喲！你們在這兒呀！”
　　想說的話還沒說出口，陳言北先找到了他們。
　　班長帶著大家去和保安大叔道歉，保安也明事理，知道他們是以前這里的學生后便擺擺手當作今天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沈歡一個人從學校走回來，以前走這條路只要二十分鐘，這次她卻用了四十分鐘。那家好喝又便宜的奶茶店現(xiàn)在還在，只是價格漲了；那家麻辣燙店已經(jīng)被一家洗車行取代；路邊的香樟已經(jīng)長成大樹，茂盛得可以遮住月光。
　　她到家了，不知道陸放現(xiàn)在在哪里。

　　沈歡憑著記憶從柜子里找出一本日記本，書頁已經(jīng)發(fā)黃，便箋紙從里面掉出來。
　　她拿起筆，在那兩個字下面又寫上一行——
　　再見無意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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