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是黑曜石，棱角分明，光彩照人。貓是野貓，茶色眼瞳，黑色皮毛。
　　石頭是一塊高傲的石頭，正如貓也是一只高傲的貓。貓通常只會沉默著窩在石頭底下的一小方空地里躲雨，偶爾也爬到石頭上面曬太陽。當(dāng)石頭第一回開口搭話的時候，貓被嚇了一跳�？善讨笏只謴�(fù)到了平常的冷漠模樣，半瞇起眼睛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石頭。
　　受傷了？石頭問。
　　算是吧。貓低頭，瞥了一眼自己血跡斑斑的前爪——那是被人踢下樓梯時所受的傷。
　　看上去很疼。石頭說。
　　貓沒有回答。很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石頭大概不可能感覺得到疼痛的。但這不重要。
　　那到底是什么感覺？石頭好奇道——雖然貓并不能理解為什么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因?yàn)橐话愣院闷嫘暮λ赖耐秦埗鞘^。
　　你不會想知道的。貓翻了個白眼，如是說。

　　疼痛盤踞在胸腹的交界處，扎根在胃部的沃土里，又蔓生出枝節(jié)蜿蜒至全身，最終攀援回到神經(jīng)中樞，肆意撩撥著本就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意志力。
　　“石川醫(yī)生，你還好嗎？”背后傳來一個聲音，言語里夾帶著譏笑和諷刺。石川不用回頭也知道對方是誰，但他寧愿自己沒有這種直覺。
　　石川張開口試圖反駁些什么，然而他光是撐著道旁的扶手維持站姿就已經(jīng)拼盡了全力。
　　司馬走到他面前，冷眼下瞰：“已經(jīng)快死的人還請老老實(shí)實(shí)躺在病床里。待在這除了擋路沒別的用處�！�
　　“我怎么可能死在你前面呢？”石川毫不留情地還以顏色，嗓音卻嘶啞，像指甲劃過玻璃，“而且現(xiàn)在擋路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司馬聽了也不氣惱，上揚(yáng)的嘴角反而展出一個尚算真誠的笑容：“那我就拭目以待好了�！�
　　意識漸漸遠(yuǎn)去，大腦的某個角落卻愈發(fā)清醒。他不會死的——至少不是現(xiàn)在。

　　一只小狗趴伏在石頭的陰影里，奄奄一息。短促輕淺的呼吸聲成了孤寂夜幕中的唯一伴奏�？上У氖�，片刻過后，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姍姍來遲的貓走過來將狗拖走，又蜷起尾巴，躺回那個原本屬于他的位置。
　　死了？石頭問。
　　是啊。黑貓答。
　　什么是死？石頭又問。
　　我怎么知道。貓撇開腦袋，不再理睬他。
　　此后也不知過了多久，貓似乎是沉沉睡去了，但又好像沒有。
　　死就是別離的意思。貓說到這，頓了頓，然后道�；蛟S會比一般的別離來得更長久。但除此之外沒什么不同。

　　“石川！石川�。�！”
　　有人在河對岸喊他的名字，時而清晰時而縹緲。石川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放下狠話，說他不會死在那家伙前面，現(xiàn)在看來那不過是嘴硬而已。不過生死這種事情，每個人都是新手，偶爾犯些錯誤倒也無傷大雅。
　　而后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醫(yī)療儀器的單調(diào)聲響，拳頭錘擊胸口帶來的痛覺，病房里明亮的慘白的燈光，全都遠(yuǎn)去了。某個熟悉的聲音還在不停重復(fù)著他的名字，可那聲音轉(zhuǎn)眼就被模糊成了收音機(jī)里的底噪。
　　他閉上眼，迎來名為死亡的別離。

　　石頭最后一次見到貓是在一個雪夜。貓的后背上橫著一道刀傷，透過創(chuàng)口可以看見層疊的肌理和森森的白骨。
　　看上去很疼。石頭說。
　　貓沒有應(yīng)答，只是在他身邊舔了舔傷口，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之后，石頭再也沒見過貓，直至天上紛紛地落下雪來轉(zhuǎn)瞬又被春風(fēng)吹盡，直至風(fēng)雨將他身上的棱角磨得圓滑透亮，直至貧瘠的荒原上林立起一棟棟高樓，直至匠人將他撿走又制成漂亮的飾品。他試圖忘記，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腦。所以他連忘記都做不到。他試圖悲傷，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心。所以他連悲傷都做不到。
　　他忽然想起有誰曾經(jīng)說過死亡即是長久的別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在某個雪夜死去的不止是貓，還有他自己。

　　同樣是在某個雪夜，從關(guān)西遠(yuǎn)道而來的一位外科教授被東京都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困在了天真樓病院里。幾分鐘后，巡警將一個裹在厚重黑色大衣里的人影拖進(jìn)了醫(yī)院大門。半小時后，緊急手術(shù)開始。
　　數(shù)小時后，他再度睜開雙眼。
　　他掙扎著支撐起上半身，又被護(hù)士按下。門外往來的醫(yī)生們都在談?wù)撝桥_奇跡般的手術(shù)，所謂起死回生，大抵不過如此。僅有他一人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長久地死去了——隨著那個被并發(fā)癥奪取性命的患者一同。
　　手腕處傳來奇異的觸感，既非吊針亦非檢測儀器，而是用石頭編成的珠串——是那個巡警硬塞給他的，非說這樣能辟邪消災(zāi)——外觀如何他不予置評，唯一能保證的是它糟糕的設(shè)計，不然他也不會被硌得生疼。

　　沒有人跟貓或石頭提起過重逢的定義，故而他們只知何謂別離。

　　半個月后，天真樓病院住院區(qū)。
　　兩個醫(yī)生兼病號各坐在花園長椅的兩端，一時無言。
　　一只黑色的野貓走過來，蹭過石川的褲腿，又接著跑去蹭司馬的，卻被后者毫不留情地轟走了。石川還想再逗一會兒貓，遺憾的是它只是抖了抖耳朵，又用茶色的眼眸瞥了他一眼，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兩個傷痕累累的人就這樣坐著，目送它離去的背影，沒人說話。
　　過了半晌，司馬似乎終于覺出沉默著曬太陽是多么無趣的一件事，于是他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作勢要點(diǎn)。
　　石川越過半張長椅再次坐下，而后他朝司馬攤開手。
　　司馬譏笑道：“你會抽嗎？”
　　“我早就想試試了�！�
　　“那就是不會�！彼抉R無情地揭穿。
　　盡管嘴上不饒人，司馬還是抽出一支煙遞到他手里，又把打火機(jī)給他。
　　石川接過了煙，卻沒有拿下打火機(jī)，而是叼著煙挨到司馬手邊。司馬見石川靠近，干脆摁下打火機(jī)，挪到石川面前�？纱蚧饳C(jī)卻在即將觸碰到煙頭之時停了下來，石川只好身體前傾，向火光湊去。然而打火機(jī)又被挪遠(yuǎn)了一些，他便再一次向前靠近。正在此刻，司馬忽地縮回手，點(diǎn)燃了自己的煙，然后銜著煙，得意地壞笑著看向他。
　　石川皺起眉頭，正要說些什么，下一瞬司馬便伸出手抓住了石川的后頸，迫使他往自己的方向靠近，直至兩人間的距離不足十公分時，他才悠悠地將自己的煙頭和對方的輕輕相碰。點(diǎn)煙的過程被拖得很長，像一個深吻。
　　曖昧的火光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渡到他的煙上，有煙灰簌簌落下，但沒人在乎。
　　石川愣了愣，隨即照著司馬平時抽煙時的樣子嘗試著吞云吐霧，沒吸幾口就被嗆得直咳嗽。
　　“我說過我不會比你死得更早�！狈路鹗菫榱搜陲棇擂危◤�(qiáng)行轉(zhuǎn)移開話題。
　　“那我可得努力長命百歲了�！彼抉R甚至都沒抬頭看他一眼，語氣卻柔和，如同告白。
　　兩人的呼吸因著燃燒的煙葉而有了顏色乃至形狀�；野咨臒熿F融合在一起，緩緩升騰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這就是石頭和貓的故事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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