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蔓延著，一直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碩大的花盤，金黃的顏色，鮮艷奪目。明明沒有風(fēng)，我卻能清楚地看見葵花涌動起伏著，一道道暗色的褶皺鋪開在花田表面，再迅速地滑向遠方。一朵一朵的云重疊著緩緩移動，沒有日光，慘白的天光灑下來，卻掩不住向日葵的顏色。

　　我撥開身邊的一棵棵葵花走著，葉子摩擦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地響起。走了好遠，遠處仍無邊際。我回過頭來，看見了哥哥。我的哥哥龍陽，他穿著一身玄色的衣衫，站在我身后很遠的地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卻看見他對我張開了雙臂。我的左臉突然疼痛起來，冰涼的痛感清楚分明。我轉(zhuǎn)回身來，卻看見他又在我前方。一身戰(zhàn)甲，長槍上的紅纓輕輕地飄動。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笑意，我的哥哥龍陽站在我面前，對著我露出了一個笑容。

　　哥哥。我輕輕地喊�？諝饫飬s并沒有聲音傳出。我看見自己急切地伸出手去，用力地撥身邊一株株的葵花。一陣大風(fēng)倏然卷過。數(shù)不清的金黃色花瓣漫天飄起，紛紛揚揚。視線里滿是向日葵燦爛的花瓣，前方再看不到我的哥哥龍陽的身影，我不斷地呼喊著，不斷地轉(zhuǎn)身尋找著。哥哥，你在哪里，不要丟下小葵一個人。我這樣喊著，而耳邊仍沒有聽見任何聲音�；ò瓴粩嗟仫h落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周圍慢慢暗下來，一絲光亮也無。

　　我夢到這些，在我收到廣袖流仙裙的那個夜晚。我坐起來，抱著身旁那件美麗的衣衫，低頭沉默。即使在夜里，沒有明亮的光，我依然清楚地可以想象出手中這件衣裙的樣子。那是我的哥哥龍陽送給我的禮物。白日里。他對我說，小葵，閉上眼睛。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便是這件繁復(fù)精致的衣衫。喜歡嗎，他問我。我看著他，用力地點頭，然后說喜歡，只要是哥哥給我的，我都喜歡。他就笑起來，眼睛里滿是溫和的光芒，眉宇間仍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在戰(zhàn)爭來臨前，我其實并未想過太多。我和我的哥哥龍陽整日生活在姜王宮里，城墻巍峨，半片的白云慢慢地從宮墻邊飄過來。我對于幼年的回憶大部分關(guān)乎王宮前似乎無窮無盡的臺階。我們坐著巨大的木盆從臺階頂端跌跌撞撞滑下，一直到花紋嚴(yán)整的地面。每當(dāng)這時，身后總會有一眾宮女宦官驚慌失措地呼喊著，然后徒勞地跟隨著我們。這個奇怪的游戲讓我激動不已，然而總避免不了一點恐懼。

　　我看著那長長的臺階，眼前就出現(xiàn)自己摔得頭破血流的樣子。我盡力地往后縮著自己的身體。我的哥哥龍陽坐在我身后，每當(dāng)我這樣做的時候，他會用力地抱著我說，別怕，哥哥會保護你的。那些話語讓我莫名的心安。盡管我的哥哥龍陽，姜國的太子，他其實也很年幼。

　　我想那高高的城墻外是什么樣子，從來不曾聽宮人們提起過。我問起身旁的宮女時，她用很小的聲音回答我說，公主殿下，外面很危險。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不相信。我聽見自己對那個宮女說。然而她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說著公主恕罪。我于是不再向任何人詢問關(guān)于宮外如何的話。我決定自己到外面看一看。

　　我找到我的哥哥龍陽，對他說，我想到外面去玩。他吃驚的樣子，但很快恢復(fù)。他微笑著，眉眼溫和，說，好。

　　我們在一個清晨偷偷計劃跑出城墻高大的姜王宮。躲過了宮人們的視線，好不容易到達了皇城門。我想著很快可以看見宮外面的樣子，一定很好看。下一刻，我們卻被城門處的守衛(wèi)攔住。他們面容黢黑，身上的鎧甲層層疊疊。殿下，你們不能出去。我聽見他們這樣說著。我執(zhí)拗地問著為什么，卻沒有人回答我。

　　然而最終我們?nèi)允菬o法出得宮外去。父王沉默地看著我，卻狠狠地責(zé)備了哥哥。我的哥哥龍陽，我聽見他說，是我一時貪玩，所以想帶小葵出去。我不明白父王為什么那么生氣，但他確實大發(fā)雷霆，然后罰哥哥面壁思過。

　　這之后，我便再也沒生出到宮外去的想法。

　　姜王宮里有很多向日葵，一盆一盆地陳階而下。我想這么一直看著也是好的。那些明亮的花朵像希望一樣。我自始至終這么想。即使楊國忽然揮師進攻姜國。我懷著渺茫忐忑的希望想著，這只不過是暫時的，這一切過去后，還會像原來一樣。

　　戰(zhàn)火紛飛，一個國家若想求得生存，必然要有強大的兵力與穩(wěn)固的根基。姜國算不得強國，不過是安居一方而已。兵力薄弱，就如皇城墻外的護城河，其實徒有虛名。姜王宮屋頂?shù)牧鹆咴陉柟庀抡凵渲匀说墓饷�，飛檐勾勒的屋頂映下歪斜的陰影。人心惶惶。這才不過一場戰(zhàn)爭的開始。

　　我的母后開始繡一幅巨大的繡圖。楊國的國君答應(yīng)，只要我的母后在一月之內(nèi)修成一幅江山社稷圖，便從姜國退軍。我想那個君王說下這個承諾時，臉上一定帶著奇異的微笑。我不明白一幅圖的價值有多大，是否大到能夠放棄一整個國家的版圖。但楊國的國君確實做出了這樣的承諾。

　　我的母后，出身于刺繡世家的女子，當(dāng)年繡工便艷絕天下。我無法窺見盛名之時母后的繡作，但眼前的繡圖一針一線確是精巧絕倫。我看著那一幅巨大的還是空白的繡布，突然左臉冰涼痛楚。母后。我聽見自己一遍一遍地喊。

　　然而我的母后只是安撫地看我一眼，便低下頭去，游針走線。

　　我心頭突然冒出莫名地恐慌與不安。接著我飛快地跑出了母后的寢殿�？吹轿业母绺琮堦柕臅r候我停了下來。他站在宮殿石砌的欄桿旁，玄色的衣角不斷地被風(fēng)掀起來，頭頂?shù)拇笃飓C獵作響。他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帶著我熟悉的笑意。

　　我左臉上的無名疼痛突然清晰無比。我慢慢地走過去，走到我的哥哥身邊。哥哥。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就還能夠在一起的對不對。

　　如果沒有戰(zhàn)爭，不只是你我，姜國所有的人家都可以開心快樂的在一起生活。我的哥哥龍陽，他這么對我說著。他的眼睛里閃著令人心安的光。我愿意去相信。母后的江山社稷圖很快就可以繡完，而楊國也會依約退兵。

　　而事實上，我的母后已經(jīng)身患重病，一幅圖耗費了她過多的精神。她并沒有停歇，即使她已經(jīng)面色蒼白，氣息孱弱。而那幅關(guān)系著姜國城池疆土的江山社稷圖，才完成了一半不到而已。

　　我從沒有想過所有的安危竟會寄托在一幅繡圖里。而我想，這一切都不會那么容易罷。

　　江山社稷圖輪廓初現(xiàn)。我的母后，姜國的王后，再也受不了身體的衰敗，一口鮮紅的血吐在了面前的繡圖上。宮人們亂成一團，我發(fā)著抖撲到她身上，一聲聲喊叫著，泣不成聲。她面容灰白，眼神里卻滿是光亮，依然掙扎著要起來，聲音暗啞地一遍遍重復(fù)著，我還沒有繡完，扶我起來。

　　我的哥哥眼里含淚，跪倒在她的床榻跟前，一聲聲哀求著。

　　我哭得眼神恍惚，心里卻突然涌起滿滿的仇恨。我恨楊國，恨那個攻打姜國的國君。我想，不管出于什么道理，此生我都不會再原諒他。

　　母后堅持著不肯離去。我的哥哥卻突然用一種讓我慌亂的語氣說道，我聽見凱旋之音了。他說話的時候，并未看著我。隨即站起身來轉(zhuǎn)身離去。

　　我緊緊抓著母后的衣衫，直到耳邊真的響起凱旋之音微弱卻清晰的聲響。我的母后欣慰地笑起來，然后終于閉上了她疲憊的雙眼。

　　我知道她已經(jīng)離我而去，但我只是徒勞地哭泣著，一遍一遍的喊她。

　　我的父王仿佛在一夕間老去，他面容蒼老，神情疲憊。他終于把守衛(wèi)姜國的重任交給了我的哥哥，而此時楊國已經(jīng)揮師進攻。我的哥哥龍陽，姜國的太子，他接過年邁的老國君交付的職責(zé)，義無返顧地走上了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的道路。我身旁的庇佑像是入春竹筍的外衣一般一層層剝落，我不知道此時希望是否還眷顧姜國，盡管王宮臺階上依然陳列著整齊的向日葵。

　　我比以往更少地見到我的哥哥。我甚至不斷地擔(dān)心著是否下一刻楊國就可攻破皇城。但我想我擔(dān)心的并不是何時姜王宮就會淪陷，而是在它淪陷的那一刻，我是否能夠與我的哥哥在一起。

　　三軍列陣，兵甲肅穆。新的大軍將要出征抵抗進攻的楊國軍隊。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偷偷地找來軍隊服裝，然后混在了隊伍的最末尾。我看見我的哥哥在隊伍前方做最后的檢視，我知道軍隊很快就會出發(fā)，一旦隊伍開始行進，我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然而下一刻我所有的努力都功虧一簣。我的哥哥拉著我的手臂把我拉出了隊列，幾乎是一把將我甩開。我趔趄了幾下站穩(wěn)，即使是此時，我依然沒想過放棄跟隨軍隊。

　　我的哥哥，他一身戰(zhàn)甲，手中長槍紅纓微微地飄動著。他看著我，眼神里沒有很多情緒，只是說，快回去。

　　不。我執(zhí)拗地看著他。小葵要跟哥哥在一起。

　　他并未聽進我的話，反而用了溫和的語氣說，快回去，聽話。他說。聽話。像是在哄小孩子。

　　我突然覺得委屈，眼淚都涌上來。我聽見自己固執(zhí)的聲音，小葵不回去，小葵要與哥哥在一起。

　　他背過身去再未看我，而下一刻，我聽見了空氣里長槍揮舞摩擦的聲音。我感覺到從雙腿傳來的劇痛時，身體已經(jīng)跌倒在地。我的哥哥他用他的長槍打傷了我的腿。之后他再也未看我一眼。只是低低地吩咐一旁的宮人，送公主回宮。

　　我?guī)缀跏切沟桌锏貨_他喊著，小葵要與哥哥在一起，小葵不怕上戰(zhàn)場，不要丟下我一個人。然而直到我被宮女半扶半拖地送回宮去，他都沒有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戰(zhàn)場上如何，但心里的不安卻像是徹底失去了控制。我想著跟我的哥哥在一起，我只是這樣想著，而此時我驚慌地發(fā)現(xiàn)這根本是一件毫無辦法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度過的，每日過去似乎都多一點不安與慶幸，這兩種情緒糾結(jié)著，而眼前依然未有絲毫音訊。我開始抱著那件廣袖流仙裙不放手，整日整日地抱著。宮女們語氣驚慌地跪倒在地，公主你怎么了，公主醒醒啊。我看著她們低下去的頭頂?shù)陌l(fā)髻，不能夠明白她們到底因為何事如此。我說，我沒事，你們怎么了。而她們?nèi)允窍褚酝粯�，把頭埋得更低，諾諾的低聲重復(fù)著什么。我對于這種行為感到厭惡，然而我只是說，你們起來吧。念詩給我聽。那些宮女便都站起來。而她們站起來的時候，卻仍是低著頭，彎著腰。

　　她們念著這樣的一首詩：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我的左臉忽然地疼痛起來，一陣一陣的冰涼。我對于這樣一首詩莫名地厭惡，像厭惡那些宮女老是低垂的頭顱一樣。于是我發(fā)起脾氣來，說，你們都出去，我不想看見你們，以后都不許再念這首詩。

　　宮女們維諾著退了出去。我終于抱著那件藍色的繁復(fù)衣裙哭起來。

　　我的哥哥終于回來，我已記不清他到底去了多久。我穿過長長的廊橋回閣跑向他，心中奇怪地涌起那許多個夜晚的夢境。金黃的葵花花瓣漫天飄落，紛紛揚揚，我在那樣密集灑落的花瓣里跑向他，而最終卻只剩下我自己。我終于跑到他身邊，我的哥哥龍陽，他含笑看著我，眉眼溫和。他的左臉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痕。哥哥，我抱著他泣不成聲。

　　我知道這一切都會有個終結(jié)，大概用不了多久，或者就是明天。在事情終結(jié)之前，最讓人緘默的大概是希望。它像一道繩索緊緊地勒在每個人的胸口，而這道繩索，不過是弱水中的一棵稻草罷了。我覺得我什么都不怕，心里感覺不到恐慌。夢里那些漫天散落的葵花花瓣沒有再出現(xiàn)。我卻開始夢到一片竹林掩映的村落，我走在路上，一個個行人卻輕易地從我的身體里穿過，我看見路，卻不知道自己將要走向何方。夢境總在我停佇不前的時候戛然而止。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什么，然而還是無能為力。

　　那一天終于來臨，在我不可思議的期盼里。我的哥哥龍陽出城迎戰(zhàn)，我留在宮中。我坐在宮室里花紋繁復(fù)的地毯上，抱著膝蓋。只是在等。而最終我等來了哥哥的一封信，和香囊里的滿滿一袋葵花種子。我的哥哥龍陽，他在信中說，龍葵，即使我不想，最后一仗還是在所難免。離開吧，離開這里。等我找到你的時候，你那里應(yīng)該開滿了向日葵。我顫抖著鋪平信紙看了好幾遍，眼眶不停地模糊清楚。

　　我找不到我的哥哥了，我想。站起來的時候，我奇異地看見葵花花瓣的飄落，緩緩地，灑滿整個姜王宮。真美，我想。

　　我走出宮殿門，宮苑里一片狼藉，宮女大臣們四處逃竄。我看見好幾條路，轉(zhuǎn)身卻倉皇。我該去哪里。我的哥哥龍陽，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死亡的氣息彌漫，我站了一會兒，終于想起或許是我宿命里歸宿的地方。

　　鑄劍池的大火仍然業(yè)業(yè)的燃著，那把劍若隱若現(xiàn)。我還是來了，我想。灼熱的氣息撩開我的鬢發(fā)，衣裙飛揚。我露出一個笑容，張開雙臂，閉眼傾倒下去。

　　哥哥，我們來世再見。

　　我又來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金黃色花田�；ò曷芈渲�，我往前走了幾步，撥開葵花叢。我的哥哥龍陽，一身玄色衣衫立在那里，他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笑出來，眉眼溫和。他說，小葵，我會保護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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