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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ㄒ唬〇|北沈陽
月上枝椏,坦蕩無垠的原野綿延無邊,偶有幾只黑影穿梭在光禿的枝干間,速度飛快得近似逃命,一閃即逝。
忙碌了一整天的人們早已陷入深眠,屯里一片死寂。
李大栓枕著手肘臥在炕上,雙目圓睜,緊緊瞪著烏漆的房梁。他睡不著,心里苦悶。想老蒯?早幾年前就一閉眼睛墳里躺著去了;想孩子?那三個伢兒都整整齊齊腳底下排著呢。想什么呢,圖什么呢,日頭上來就地里干活,日頭下山就炕里躺著。吃的有,就是少了點(diǎn),大部分都交上去了。穿的有,就是破了點(diǎn),好歹大丫頭手巧那也沒事兒?蛇@日子過得就是沒滋味兒啊……正瞎琢磨著,屋里一串呼嚕如驚雷巨響,把李大栓嚇了個底兒掉。是了,好好的房子被鬼子拆了燒了,還趕著上萬的鄉(xiāng)民們擠在一個小屯里。這家里多出了幾戶人,算是什么事兒啊。分到的口糧少,還要提防著屋檐下的“老鼠”。唉,原來都是親親熱熱的好鄰居,你招呼我我招待你,怎么鬧成現(xiàn)在這樣互看不順眼,還差點(diǎn)動上手了呢?
秋風(fēng)透過破開的小方窗一股腦地灌進(jìn)小土屋,掃得窗紙撲撲作響。打著赤膊的李大栓狠狠地抖了個哆嗦,使勁搓搓手臂,蜷縮著瞇瞪過去了。
緊急的形勢可不會等李大栓想通透來。貪婪的心一旦嘗到甜頭,不到吞噬殆盡誓不罷休。堪堪幾個月,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了整個東北,隨后扶持清廢帝建立了偽政權(quán),開始明面上對東北人民大搖大擺地統(tǒng)治奴役。
屯里的一些男人茶余飯后都躲聚在草垛里,偷偷密謀著組織起來共同打倒這些不把人當(dāng)人看的外邦鬼子。李大栓知道,也被組織的頭兒老黃拉攏過,可是他沒同意,也不能同意。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大丫頭又是個不經(jīng)事的,他要去了,誰顧著家里。這事他不能摻和。
老黃他們離開的那天,李大栓躲在窖里,喝掉藏了十幾年的燒酒。喉里刀割一樣地?zé)崂保瑔艿脦追譄嵋馊胙。李大栓攥了攥雙拳,不甘,憋悶,擔(dān)憂紛紛沖撞著涌上心頭。對不起,兄弟,保重。李大栓狠狠蓋住赤紅的雙眼,低吼一聲喝光了壇中余酒。
日子過得越來越難。突擊的“討伐”、嚴(yán)酷獨(dú)斷的保甲連坐、加大的勞役量,連指縫里漏出來的休息時間還要被拉去念背一些狗屁不通的“鏟除狹隘之排外思想”、“建立東亞新秩序之始基”云云?嗍强嗔它c(diǎn),好歹不會丟命,想起老黃他老蒯哭得驚天動地的慘樣,李大栓吐了口唾沫,狠狠揮舞手中的鋤頭劈向?yàn)鹾诘耐恋亍?br> 盡管李大栓這樣的農(nóng)民誠誠懇懇安安順順,統(tǒng)治者表面上笑著點(diǎn)頭滿意,暗地里卻越發(fā)地得寸進(jìn)尺。
大丫頭被帶走的那一天,李大栓眼前發(fā)黑,幾乎站不住。笑嘻嘻的漢奸搖搖鐵扇,勸著是帶姑娘去過好日子,是天大的喜事,說完還朝站在中間的日本軍官諂媚一笑。李大栓掐了手臂一把,哆嗦著跪下不住地磕頭求饒。軍官卻失了耐心,一揮手命令帶走。大丫頭撕心裂肺地哭喊叫嚷,越來越遠(yuǎn),李大栓猶覺得句句聲聲響徹耳邊,回蕩在心間。丫頭,爸沒用,對不起你。不要叫爸,我不配叫爸,李大栓,你不配。他額頭死死地抵在凹洼的小疙瘩土上,久久地一動不動。
這日子沒法過了。李大栓嗚咽一聲,十指用力發(fā)狠著扣挖底下堅(jiān)硬頑固的泥塊,越來越快,越來越狠,指尖被磕破流血,疼痛肆虐也不管不顧。李大栓看了看血肉模糊的雙手,扯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苦笑。
。ǘ┤A北天津
自從舉家逃到了天津,李大栓過了一年安生日子。
莊稼人沒念過書,不識字,話又少,勝在人夠結(jié)實(shí),力氣大又肯干活,平日里做些力氣活,加上母親縫縫補(bǔ)補(bǔ)做些活計(jì)補(bǔ)貼家用,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還算湊活。
小丫頭乖巧聽話,李大栓放心滿意,就是這唯一的兒子狗栓兒,三天兩頭不粘家,問了不吭聲,打罵又不舍得,一時很是頭疼。
謎底很快就揭曉了。
日本帝國主義不甘于到嘴的肥肉僅限于東北三塊,很快把利爪伸向了華北。國民黨當(dāng)局一再退讓,不惜割肉喂鷹,簽訂了賣國協(xié)定。消息一傳出來,舉國震驚,群情激奮。李大栓憤怒地想,他的平靜日子又要到頭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八日清晨,李大栓如往常一樣沉默地趕往碼頭。路過金剛橋,被口徑統(tǒng)一的沖天怒吼給嚇了一跳。他瞇起眼睛張望,迎面浩浩蕩蕩走來上千名年輕人,他們高舉橫幅,臉上的表情都怒不可當(dāng)。這是大學(xué)生在鬧事咧,李大栓慌慌張張地掉頭,連唯一的絨帽掉了也不敢撿,一溜煙兒跑進(jìn)小巷。
回到家掛上鎖,李大栓靠著門板喘著粗氣,無力地擺手揮退了從房里跑出來的小丫頭。還沒等他緩過氣來,“砰砰砰”一陣敲門的聲音讓他差點(diǎn)當(dāng)場窒息。李大栓屏住呼吸,雙腿忍不住哆嗦,他暗地求奶奶告姥姥希望門外的人趕緊知難而退。敲門的卻耐心十足,一陣一陣,斷斷不肯歇,似乎非要敲到有人開門為止。李大栓抹了一把臉,把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嗬,門外站著的是他失蹤好幾天的好兒子狗栓兒!
李大栓瞬間來了脾氣,大開木門,指著狗栓兒就要開罵。狗栓兒撲通往地上一跪,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磕了一個頭,好大一聲響,把李大栓滿肚子的怨氣給磕沒了。沒承想還能受到如此大禮,李大栓心里稍稍熨貼,指望著兒子乖乖地認(rèn)個錯兒,一大家子還像以前那般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過活。
“爸,我要去打鬼子。”
“哎!崩畲笏ㄐΣ[瞇地應(yīng)了,直到狗栓兒利索地磕了幾個頭,慢慢才回過味兒來,什么?李大栓瞪圓了眼睛,大張的嘴巴有些可笑。兒子卻鐵了心門都沒進(jìn),原地深鞠一躬,掉頭就離開了。李大栓知道自己應(yīng)該挽回,看著兒子遠(yuǎn)去的堅(jiān)定背影,嘴巴磕碰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半晌只得沮喪地坐在門檻上,心里好一陣不是滋味兒。
(三)華東南京
“七七事變”后,平津戰(zhàn)事吃緊。李大栓攜家?guī)Э陔S著流民往南而下。
天氣炎熱,背著大包行李在人潮里涌動實(shí)在是一種酷刑,快不得,慢不下,緊趕著還要顧及行動遲緩的年邁母親,拉緊瘦弱的年幼女兒。后面的人罵罵咧咧,甚者還會動手推搡,李大栓這些天賠笑臉都臉僵了。他心里也窩火著,可該找誰撒去?在這節(jié)骨眼上,能少一事是一事,平平安安到抵下一個地方才好。李大栓勉力順了順氣兒,在心里低喝一聲,把滿腔悲憤都化為氣力,提著行李越發(fā)起勁。
去哪呢,李大栓還沒想好,跟著流民這一路走,沿途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都不合適。要么早已被控制,要么動蕩不平,呵,不知道哪里才有一塊安靜的土地能容得下一方桌子?
再是萬般不滿意,李大栓也得盡快找個地方落腳了。一路上流民眾多,糧食稀缺,僧多粥少的情況下,餓肚子是常有的事。李大栓也是憑著一股氣兒在堅(jiān)持。小丫頭雖不哭不鬧,可餓得走路都在打晃,老母親更是寸步難行,過分消瘦的身子經(jīng)不起折騰,舊疾復(fù)發(fā),又染新疾。每當(dāng)看著母親捶著胸口,閉上眼睛忍痛的模樣,李大栓深深自責(zé),恨不得代之受過。
到下一個城市,李大栓當(dāng)機(jī)立斷,匆匆進(jìn)城找了個地方暫時停留。當(dāng)日,母親放下行李,粘地坐下,這一坐就再也起不來。
母親臥病在床,請郎中的,抓藥的都要源源不斷地往里投錢。家里唯一的收入來源是李大栓那微薄不足道的工資。能典當(dāng)?shù)亩嫉洚?dāng)了,女兒也幫著糊紙盒子賺點(diǎn)零用,日子過得還是緊巴巴的。
入冬,母親終于熬不過去,撒手人寰。李大栓帶著女兒跪在草草堆成的墳頭前,臉凍得僵硬麻木。也許該號哭幾聲,可心是冷的,肺是冷的,眼也是冷的。冰冷無情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頭上,肩上,沉重得快要把他壓垮。李大栓多想就這么埋在雪里,與冰冷一同睡去。攥在手里的小丫頭的小手卻不安地抖動著,一下一下傳來微弱的熱量。李大栓把丫頭的手拉到嘴邊,哈出幾口熱氣,使勁搓了搓:“丫頭,咱們好好兒活。”
可在這個世上,活著,說難不難,說容易卻也不容易。
十三日的南京,漫天火光,轟鳴陣陣,凌亂的腳步聲,槍擊聲,慘叫聲,聲聲不絕,儼然人間煉獄。李大栓什么也顧不上收拾,扯著丫頭在城里沖撞著逃竄!芭椤鄙磉呌腥吮涣鲝棑舻,一秒的死寂,不知是哪個女人發(fā)出凄厲尖銳的喊叫,人群更加嘈雜慌亂。在日寇胡亂地掃射下,越來越多人倒下。李大栓憋著一口氣闖出重重的人群包圍,回過頭去,滿目血紅,遍地尸首。對上一副猙獰可怖的斂容,李大栓匆匆移開視線,喉頭干渴,他很想抽一根煙,立刻,馬上。李大栓反手摸了摸口袋,翻出一包雜牌煙,他顫抖著磕出一根,叼在嘴上。李大栓深吸一口氣,煙草的味道盈滿肺腑,心里的慌亂慢慢壓了下去。理智回來的同時,他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之前抓著丫頭的手,現(xiàn)在空蕩蕩的。丫頭!巨大的恐慌罩在心頭,李大栓四顧著,焦急地尋找他與這個世界的唯一牽系。沒有、沒有、沒有!李大栓狠狠地吐出嘴里那根煙,喊叫著往人群里擠:“丫頭!丫頭!”你不能有事,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讓爸怎么活!所有人都掙扎著往外跑,李大栓一己之力如螞蟻撼大樹,又怎么能撼動分毫。他幾乎是被人群推動著離原地越來越遠(yuǎn)。
擠出了城,人群四散。李大栓冷眼看著倒地的尸體、被抓起來的活口,本能地逃避搜索的日寇。他麻木地邁著雙腿,有好幾次流彈擦著他險險飛過。他管不著,他只顧著死死地在人群里、尸體堆里搜索。老天,我李大栓這一生就算沒做什么好事,也不曾昧著良心做壞事,不求長命百歲,只求丫頭能好好的,我愿用下輩子的陰德來換。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禱告,他找到了他的丫頭。緊緊抱著失而復(fù)得的丫頭,李大栓淚流滿面。
。ㄋ模┡愣贾貞c
聽說大人物都遷往重慶,李大栓本著上天都護(hù)著大人物的心理,打算跟著去碰碰運(yùn)氣。然而這一次他又失算了。
“嘟——”
刺耳悠長的警報又一次拉響。李大栓護(hù)住丫頭,跟著人群匆匆趕往最近的防空洞。躲在逼仄的洞里,人人都沉默著,捂著耳朵等待敵軍的又一次狂轟濫炸。李大栓緊緊抱著顫抖的小丫頭,大手蓋在她細(xì)軟的耳朵上,無聲地安慰。
這次的敵軍耐心十足,轟炸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小時,還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零星碎石簌簌撲落,蓋得李大栓滿臉灰土,他騰不出手撥開,不敢放開懷里的丫頭。李大栓知道自己有點(diǎn)神經(jīng)兮兮地緊張,不過這無所謂,比起遭受奇怪的目光禮,失去的傷痛,一次也不愿意再嘗試。他下意識地加大了環(huán)抱的力度,直到聽見丫頭微弱地呼痛,才堪堪卸了幾分力氣。
不知過了多久,奇怪地,就像是從夢中醒來,一道光穿透過舞蹈的塵土跳躍而來,刺得眼睛生疼。李大栓抹了一把臉,背起熟睡的丫頭,跟著人群緩緩走出冗長的洞。
小丫頭從背上跳下來,揉揉眼睛,小聲地表示自己餓了。李大栓有點(diǎn)猶豫,轉(zhuǎn)念一想,餅攤子就在對面,總不會出什么岔子。示意丫頭原地待著別動,李大栓大跨步邁過去,要了兩個餅子。正要折返的時候,背后一聲巨大轟鳴,李大栓被一股沖擊的力量推向餅攤。
撥開幾個被壓碎的餅子,李大栓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懷里,餅子還在。他舒了一口氣,回頭去尋找自己的丫頭。
李大栓看到了他一生的噩夢。
他的丫頭,剛剛還奶聲奶氣地跟他撒嬌,現(xiàn)在卻躺在冰冷的坑里,一動也不動。
李大栓蒙了。他愣愣地看著遠(yuǎn)處靜靜躺著的丫頭,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就像靈魂出了竅,失去了聽覺、感覺、觸覺、嗅覺;顒拥娜巳河谒茻o物。直到餅攤子老板嫌他礙事推了一把,仿佛靈魂被重新安置回軀殼,李大栓的五感回來了,他的心臟在絞痛。他機(jī)械地邁動步伐,一步一步挪向他的丫頭。
他瘦小又可憐的丫頭閉著眼睛,像酣睡一樣安詳。
李大栓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推了推丫頭:“丫頭,別在這里睡,會著涼!睕]有回應(yīng)。他的丫頭什么時候這么不聽話了。李大栓佯怒地輕輕拍了她一下:“丫頭,再不起來,爸就要生氣了!毖绢^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李大栓突然怒火滔天,他狠狠地推搡著丫頭:“死丫頭,叫你起來啊聽不到嗎?是不是聾了?裝什么睡,要睡回家睡去!”丫頭被推得一聳一聳,頭往旁邊一歪,表情沒變,眼睛依舊緊閉。李大栓推著推著,突然號啕大哭。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丫頭的臉上、身上。李大栓用力地抹去那些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哭。他現(xiàn)在除了哭,已經(jīng)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路過的人掃了他幾眼,嘆了幾口氣,依舊該干嗎干嗎。這世道悲痛與困苦如影隨形,誰家沒點(diǎn)可憐事,而誰又顧得了誰?
從歡聲笑語的一家人,到如今空堂寂寂的孑然一人。李大栓仿若失去了生存的動力,連呼吸都沒有力氣。他枯坐著,等待死亡來把他帶走。
突然地,他想到了他的兒子。他的狗栓兒也許還活著,還在為天底下千千萬無家可歸的兄弟姐妹們奮力戰(zhàn)斗。他大概會穿著一身整齊帥氣的軍裝雄姿英發(fā),手持長槍準(zhǔn)確無誤地掃向鬼子。李大栓想著想著,低聲笑了起來。
好吧,如果我的狗兒子還在努力,那么老子又怎么能坐著等死呢?怎么也不能讓兒子看扁咯。
李大栓拎著柴刀上了前線,躲了一輩子、逃了一輩子的他,在失去了所有羈絆的時候,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血性。他面朝著朝陽,揮舞大刀,朝敵人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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