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湖中螺黛山，十里紅林繞青城。
　　若解春日溫柔意，登高猶念拂面風(fēng)。

　　“阿飛，你從哪里尋來這么好的地方。”李尋歡擷了碰額角的桃枝，又將鬢角的花瓣擇下。

　　二人自清晨出城，馬車顛簸晌午方至山腳。李尋歡路上曾問阿飛要往何處去，阿飛堅持不答。沒料想竟是這般合自己心意的地方。

　　“這是我……舅舅告訴我的。”
　　阿飛難得猶豫了一下，開口所言倒極惹興趣。而李尋歡只是了然微笑，沒有多問。

　　阿飛的家事，李尋歡雖然不曾聽阿飛親自講過，但往事糾葛纏蔓牽連甚廣，再添些兒時風(fēng)聞，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沈浪，王憐花，熊貓兒，白飛飛，朱七七……前代之事，作為后輩不敢妄評，但依李尋歡看，對阿飛著實有些不公。好在如今阿飛也認(rèn)祖歸宗，落葉有根。算得上完滿結(jié)局。
　　風(fēng)平浪靜，各有歸屬，可以蹉跎浮生。又逢這桃林盛景，著實不該多想。
　　既然多想，就要罰上三杯。

　　李尋歡垂手往腰間摸去，摸空才想起來出門前將酒壺忘在了客棧。
　　沒有酒，這漫山桃花都要失三分顏色。

　　李尋歡嘆了口氣。

　　阿飛聽到這一聲嘆息，哪里不知道李尋歡所思所想。只是荒郊野嶺，倘若下山買酒再上來，定會錯過美景。
　　等等，似乎忘了什么……

　　“跟我走�！�
　　阿飛轉(zhuǎn)身四處打量一番，忽然抓住李尋歡的手腕，擇定一個方向奔跑起來。李尋歡一時不察被帶得身形一傾，也就由著阿飛去了。

　　繽紛落英迅速閃向身后，滿目只剩模糊淺粉，鼻端花香漸盛。

　　――何處去？
　　李尋歡仍然沒有問。
　　阿飛總歸是不會害自己的。

　　“等我�！�

　　漫長穿梭終于停駐，約莫有小半個時辰。隨著一聲囑咐，李尋歡斂了步履抬眼向前望去。眼前這株兩人合抱粗的桃樹要較旁的不知多生多少年，延枝化傘蓋，風(fēng)過花雨飛。而阿飛已躍上樹干對著一個樹洞摸索，半晌竟提下個小酒壇來。

　　“給�！�

　　阿飛將酒壇送到李尋歡跟前，遞了一半忽然收回，拍凈壇上木屑才又遞了過來。
　　“給。”

　　李尋歡接過干干凈凈的酒壇，掀開一角紅封，酒香便從縫隙處外溢彌散。只是從這酒香判斷……

　　“百年的桃花釀�！崩顚g略略驚詫。
　　“一百年整�！卑w補充。
　　“你倒是清楚�！�
　　“嗯，我清楚�！�

　　入喉一線牽連，滋味醇厚綿長。李尋歡不由贊了一聲“好酒”，而阿飛卻驀地想起王憐花同自己提起這壇酒的場景。

　　“桃花釀？四十九年前我在東山桃林的樹王上藏過一壇五十年的。”
　　“那兒的桃花好看？”
　　“你爹娘當(dāng)年都喜歡�！�
　　“為什么要在樹上藏？”
　　“因為他……今天你的問題太多了。”

　　每當(dāng)王憐花惱自己問題太多，答案就一定和沈浪有關(guān)。這是阿飛總結(jié)出的規(guī)律。

　　“四十九年前，我赴約去東山賞花，在桃林遇見了你二娘�！�
　　沈浪曾這樣對自己說。

　　赴誰的約？為什么要藏酒？阿飛似乎懂，可又不太懂。
　　不過幸虧真的有酒。如今時隔又五十年，這酒歸了自己和李尋歡。
　　百年桃花釀難求，何況它又在桃樹上藏了五十年，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壇比它還要好的桃花釀了。

　　最好的桃花釀，要請最好的人來喝。

　　誰是最好的人？
　　一萬個人也許有一萬個答案，但對于阿飛來說，只有一個答案，三個字。

　　李尋歡。

　　打斷阿飛飄忽思路的是一陣笛聲。清越透徹，悠游入心。
　　阿飛偏過頭來，目光落到那橫笛的墜子上。
　　金線束冰絲流蘇，環(huán)結(jié)卻著了一塊剔透白玉。此刻微微泛紅，映的是桃花顏色，與李尋歡一身淺灰綢袍相彰得益。
　　這般的相彰得益，讓人全然忘記那鬢邊微雪，眼角紋路。

　　聽著曲子，阿飛突然很想舞劍，他的手已經(jīng)落在了劍柄上。

　　劍不是用來舞的。

　　阿飛捏緊自己的劍柄，又慢慢松開了手。

　　劍不能出鞘。
　　劍出鞘是要殺人的。

　　舞劍是很久以前的事，曾經(jīng)一起舞劍的人正吹著笛。
　　時光流逝，人總會變，可金玉般的感情卻不會改變，甚至如陳酒一般，更深更濃。

　　但不得不承認(rèn)，人還是變了。

　　世俗皆言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然而實際上，最毒的藥最狠的刀，永遠(yuǎn)是時間。

　　“老了。”
　　李尋歡不知阿飛電轉(zhuǎn)的心思，收了竹笛靠上桃枝，又飲下一大口酒。
　　“不老�！卑w突然道。
　　“人哪里有不老的�！崩顚g失笑，再飲的時候卻被阿飛抓住了酒壇。

　　“你不老，和我走的時候一樣�！�
　　阿飛的眼神認(rèn)真。

　　“好，和你走之前一樣。”
　　李尋歡并未同阿飛為此爭執(zhí)，只是輕笑了一聲。那眼角的皺紋似乎就真的隨著笑容模糊，眼中的綠波又蕩漾起來。

　　和以前一樣。

　　什么變化都沒有。

　　阿飛認(rèn)定了這一點，將酒壇攬進懷里也灌上幾口。而李尋歡雙手后枕倚著樹干，緩慢闔眼享受風(fēng)中混著酒氣的桃花暖香。

　　也曾白鹿青崖間，夢里將身過桃源，長歲繞流年。

　　其實阿飛和李尋歡不知道，時間車輪的轉(zhuǎn)彎，都在這一天。

　　五十年前的這一天，王憐花和沈浪同時遇見了朱七七。
　　四十二年前這一天，李家家宴上長輩看著桌側(cè)嬉鬧的孩兒們笑談：“不如讓你家小子同我女兒定下親事，咱們這些做爹娘的心里也有個著落�！�
　　三十六年前這一天，阿飛披了母親新做的襖褂準(zhǔn)備出門打獵，卻聽母親說：“我的兒，你要記著。你不成名，就要死�！�

　　如今三十六年過去，李尋歡身側(cè)坐著阿飛，阿飛剛剛道：
　　“我們該回去了�！�

　　也算是個好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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