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鬼鮫的時(shí)候，他帶了一位少年。

　　說是少年，卻沒有朝氣。他們都戴著斗笠，鬼鮫見到我的時(shí)候很自然地摘下了斗笠，而他則死氣沉沉的，也沒什么動作。

　　“嘿，帶兄弟來快活快活�！惫眭o沖我咧了下嘴。

　　我了然點(diǎn)頭，回頭向店里的姐妹們招呼，“要最會體貼人兒的�！蔽艺f。

　　少年似乎如夢初醒，才明白我們是做什么的。

　　他輕輕開口：“…咳……”

　　可能是太久沒出聲了，他的嗓子啞了一下，然后才發(fā)出聲音。

　　“我就不必了�！�

　　他聲音很好聽，但過于沉穩(wěn)，鼻音有點(diǎn)重，實(shí)在不像一位少年。如果不是看他的頭身比，我不會認(rèn)為他是十幾歲的少年。

　　“鼬啊，你還不習(xí)慣女人吧？適時(shí)的發(fā)泄也是必要的�！惫眭o的笑容似乎深了一些，像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同伴什么好笑的地方，一張鯊魚臉紋路更重了。

　　我在店里收拾著頭發(fā)，偷瞄門外的方向。怎么說，那時(shí)的我確實(shí)有種期待在里面。沒有什么比少年第一次失去童貞，初嘗伊甸果后的青澀模樣更讓人心癢的了。單是想著翌日他穿著睡衣慌張地說“我會對你負(fù)責(zé)的”的樣子，就比現(xiàn)在這幅少年老成的裝逼犯模樣有趣得多。

　　我一邊打點(diǎn)著，不禁咽了咽口水。我可真是寂寞了。

　　推上梳妝匣，我站了起來，笑盈盈地沖二人招呼�！皝戆捎⑿蹅�，吃飽了才好干活呀�！�

　　“哈哈哈，你還是這樣，總是不讓人失望…”鬼鮫大聲笑著，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寬大而粗糙的掌心在我肩膀上摩挲：“今晚我就會讓你這張小浪嘴什么都說不出來…”

　　——鸞侍亭，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我的手下管著許多的姐妹，她們和我一樣，都做著伺候主子的工作。戰(zhàn)爭突然爆發(fā)，原本足不出戶的深閨小姐們就這么被丟了出來，家破人亡舉目無親，流離失所之際會的一技之長又是和平年代才有的插花和茶道。

　　出賣身體，沒有人能怪罪我們。

　　畢竟，人，得自己成全自己。

　　是夜，我端坐在房間里，穿著我從未上身的浴衣。說來這衣服還是我娘為我訂下的嫁衣，一身翠竹加上幾斑青葉，當(dāng)年看著不同于大紅大紫的俗氣，實(shí)在是新鮮別致，但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是不入眼的老舊款式了。為了顯示誠意，我也算是老牛裝嫩了。畢竟我現(xiàn)在連孩子都打掉好幾個(gè)了。

　　不過，自從失去生育能力之后，我就很久不接待男人了。如今摸爬滾打一路升到了頭頭的位置，每天只是給姐妹們張羅些脂粉鴉片。我不算守財(cái)，戰(zhàn)亂年代錢留再多也都是廢紙一張，真金實(shí)銀也落不到我們手上，不如買點(diǎn)趣品給這些目不識丁的姐妹們找點(diǎn)樂子，彼此依靠著，總算是不寂寞。

　　只是鬼鮫大人算是我的老相識，原本我們二人是住得不遠(yuǎn)的鄰居，他是忍者我是女流，只見過幾面并不算熟絡(luò)，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再見時(shí)變得熟絡(luò)，卻是以□□交纏的方式。

　　我們都不覺得有何不妥。戰(zhàn)爭使人麻木。

　　只是……

　　“您好，初次見面�！蔽衣月砸坏皖^，竭盡全力掩飾語氣中的無奈：“您是鬼鮫大人的同伴吧？別看我這樣，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很久不接待誰了�？磥硭苷湟暷��！�

　　年輕人不說話。

　　他摘了斗笠。十幾歲的少年臉上全無稚氣，兩道法令紋像是什么似的釘在臉上，給這張?jiān)究∏蔚哪樤鎏砹艘恍┢婀值母杏X。

　　而那雙眼，更是深不見底，我見過太多年少尋樂的公子哥，也不乏流忍叛忍，殺人嗜血麻木不仁，卻從未見過這般眼神。

　　他整個(gè)人的氣質(zhì)與這里格格不入。我形容不好。他像水里的月。

　　“那么，做點(diǎn)輕松的事情吧。”我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英雄啊，別繃著了，我啊……”

　　“我叫泉……那么，啊…”

　　說到這里，我愣住了。

　　他抬起眼，無機(jī)質(zhì)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怪異的光芒。月亮漸漸從云后探出半張臉，淡黃色的光芒落在他的眸子里，像是流星一般，水似的波紋。

　　我才反應(yīng)過來。收回手，不無吃驚地看著指尖。

　　……他哭了。

　　我對手技還算自信，也算不少的人在我手下神魂顛倒，但我還是第一次給別人摸哭。我很尷尬。

　　“你……”他似乎不顧及自己的高冷帥哥形象被毀，不去擦眼淚，只是直直地看著我，問我，一雙眼睛死死地釘在我的瞳孔深處，全無欲望的悲憫，似乎要把我整個(gè)人看穿。

　　“……呃。那個(gè)……”這樣反而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是我了，“那重說一遍。我叫泉，凈野泉……不知道英雄您……”

　　“……啊�！�

　　他的目光顫了顫，像是燭火，被吹了一吹的樣子，掙扎著幾下最后只剩一縷白煙。

　　他的眼神又恢復(fù)成波瀾不驚，深不見底，盲人摸象的模樣。

　　“我叫……呵�！彼蝗恍α�，自嘲地，皺著眉，抿著嘴，好似凝固的臉上擠出了酷似苦笑的表情：“我叫宇智波鼬。你隨意稱呼吧�！�

　　回過神，我扶過小茶幾，想先喝點(diǎn)水緩解一下氣氛，“是我唐突了嗎？您剛才哭了�！�

　　“沒有�！彼@次倒是能跟上我的話了。“你去找鬼鮫吧。我并不需要這些�！�

　　“這是哪兒的話。鼬先生可得給我留活路呀�！蔽椅⑿χ瘟嘶尾杷�，用嘴唇碰了碰，覺得稍微燙，便把水倒入另一個(gè)茶杯中，“我這樣的女人，如果被客人從房里趕出去了，可是天大的笑話。尤其我也算這里的一樓之主，您別這么做，”我把茶水遞給他，微微撅起嘴，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求您了。”

　　良久，鼬移過頭，不再接話。

　　很久很久。

　　“你有一個(gè)好名字�！彼f。聲音很輕，像是半夏時(shí)節(jié)飄在空中的肥皂泡泡。

　　那是一種雜糅著悲傷，絕望，痛苦，自責(zé)，悔過……最后用冷漠層層包裹住的，濃稠的肥皂泡。沉重卻脆弱，不堪一擊。那是只有經(jīng)歷過離別的女人才能明白的語氣。

　　我知道了。泉，定是他的母親或是愛人。我同她有同樣的名字。少年因起悲哀。

　　這個(gè)秘密，我不能戳破。知道太多的人是不安全的，我不能讓我的客人對我起戒心：“呵，我自然是不配這個(gè)名字的啊。其實(shí)很想取一個(gè)別的名字。至少對得起自己。”

　　這是個(gè)帶有情色和自嘲意味的玩笑，無傷大雅的黃色笑話。首先我不凈，其次讓他覺得我無法與他至親之人的名字相比肩，以進(jìn)為退，一句話我思前想后，這也是久經(jīng)情場后留下的一點(diǎn)小能力吧。

　　他看著我，我卻沒有注意到他此刻別有意義的眼神。我摸著胸前的和服，輕輕嘆了一口氣，

　　“人活一世，畢竟要自己成全自己。”

　　“成全……自己？”他反問我。

　　“這是我?guī)煾悼倰煸谧爝叺囊痪湓�，你看，我這樣的女人，也不像英雄您……也不像鼬先生您一樣刀槍棍棒樣樣精通，能靠身手有口飯吃，就只有來做這一行。不過，我沒有什么抱怨的意思。我其實(shí)很開心的。畢竟有太多放不下臉面自殺的姐妹，也有長得不入流，染了一身病，最后活活餓死的姐妹。所以人活著，貴在自救。無論用什么樣的辦法……總要活著。”

　　“你師傅……是個(gè)什么樣的人？”鼬問。

　　“一個(gè)很標(biāo)準(zhǔn)的魁女吧。她抽著煙的樣子很性感，很好看，像是一朵最紅最艷的牡丹，一定一路開到透□□樣。很多男人愿意為她的美貌擲金，盛極之時(shí)，只她回眸，便有大把大把的金珠和胭脂……后來她也老了，曾經(jīng)嫉妒她的女人把鴉片塞進(jìn)她的嘴，血順著她的脖子一直流到胸口，有男人惋惜，便割去她的頭用來盛酒。真的，她連死的時(shí)候都那么好看�！�

　　“啊，抱歉。說太多�！蔽矣悬c(diǎn)尷尬，說了太多不該說的，可能這里實(shí)在太寂寞，不接客的我自然也沒什么說太多話的機(jī)會，我向前推了推茶杯，“您喝點(diǎn)茶吧�！�

　　他垂下頭，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攪弄，一板一眼做得很有規(guī)矩。我猜他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子弟。

　　“抱歉。是我不該問的。”良久，他也道歉�！澳愫茈y過吧�！�

　　“不會，什么都好，其實(shí)都過去了。不能總想著難過的事，不然會老的。我怕老�！�

　　“你會一直在這里做下去嗎？”

　　鼬抬頭，眼神里多了一些——一些我在曾經(jīng)睡完我的男人們眼中經(jīng)�？吹降哪欠N——嫖完就勸人從良的，善意。

　　在男人們一番縱情之后，總會戴上正義與良善的面具勸說我們。仿佛剛才叫得正歡的人是別人。我下意識的一陣厭惡，意識到自己失禮后微微低頭，他其實(shí)也沒碰我，說這話應(yīng)該也算是有點(diǎn)真情實(shí)意在里面吧。一點(diǎn)也算。

　　“我失言了�！彼敢獾卮瓜卵酆�。

　　“也不會。如果我……如果我能被人帶走……呵，其實(shí)我好久不做這樣的夢了�！蔽彝兄掳�，看著被窗戶框圈起來的，小小的月亮，“年輕的時(shí)候總會做這樣的夢�；蛟S真的有人可以將我贖走。那時(shí)我就脫下鞋子，赤腳赤心地跟他走。人貪心久了是會做夢的。年輕時(shí)候這樣的夢醒了就醒了，多疼的傷都好得快。但，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

　　我看著窗外的月光。今夜的月亮那么美，可是它好可憐，它被窗戶圈著。她的美就在這屋子里落了一地。她真可憐。

　　“你很美�！�

　　我呆了一下。

　　那是從他口中說出的，不帶一絲情欲的夸贊。那種語氣又來了，后悔，自責(zé)，詰問，隱忍……被濃稠的悲傷包裹成一枚小小的，泡沫似的松果，堅(jiān)硬卻脆弱，絕望地不堪一擊。

　　“…………那，你愿意…啊，”

　　話說到一半，我便住了口。他自然是不愿意的。從他說出這三個(gè)字起，我便知道我們絕無可能。那不是我養(yǎng)你，也不是我陪你，更不是我?guī)阕摺?br>
　　只是深深的惋惜。就像是，對臨街乞丐的那種，無能為力的惋惜。

　　“不……沒什么。大概是今晚的月色太美了……”我收起悠悠目光，難過地，難過地微笑了一下，“讓人胡思亂想�！�

　　那份松果之中的堅(jiān)硬而柔軟的小小心臟，撲通撲通地顫抖著，像是一串串哽咽的嘆息。

　　他在惋惜他的至親，而不是我。

　　凈野泉畢竟不算泉。

　　“我希望還能見到你。與你交談很愉快。你并不悲觀。在這世上是不可多得的優(yōu)點(diǎn)�！彼f，就像是謝幕之前的陳詞。

　　“我也是，你這個(gè)人……蠻奇怪的，”我捂住嘴忍不住笑了出來，“但是我不討厭你。明明是個(gè)小鬼，眼睛卻那么深。你有著什么樣的過去呢，以后慢慢講給我聽�！�

　　這回輪到鼬笑了。

　　他垂下眼，“啊。并不是什么……好聽的故事。如果有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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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醒來后鼬已經(jīng)走了。幾張銀票壓在茶碗之下，我收好起身，梳洗后看到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二人。

　　鬼鮫沖我咧嘴笑。我站在樓上，沖他們揮揮手。

　　鼬沒有回頭。他的背影恢復(fù)了那副恭敬而疏離的樣子。

　　到頭來我也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模樣，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如果他愿意，沒有少女不會為之傾心，為之沉醉，僅是一夜的交談便讓我覺得，該有多少女人愿為他的一笑趨之若鶩啊。

　　生逢亂世，女人天生縱是銅墻鐵壁也是千瘡百孔，生來弱者。對依附的渴望，無關(guān)尊嚴(yán)，只為活著。幸福地活著。

　　只要他想，一定可以過得很幸福。

　　我不知道是什么讓他選擇踏上了這樣一條路�；蛟S正是因?yàn)橥偈挚傻茫圆幌『绷税�。男人總是雄心勃勃的。但他又不像是為了野心而踏上征途的人�?br>
　　我看著他，看他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總能想到一句話，那人獨(dú)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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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后來，鬼鮫告訴我，他死了。我沒有追問，只是有點(diǎn)遺憾，自己的茶終究是沒人再能喝了。

　　“那小子，也是達(dá)成了自己的夙愿吧……說回來，你這衣服不錯(cuò)嘿�！惫眭o撥弄著我的衣服，“以前沒見你穿過。怎么不早點(diǎn)穿出來呢？”

　　我一時(shí)語塞。當(dāng)初我是為了生意場上的目的穿上了這件嫁衣。為了表現(xiàn)我對初次見面客人的重視。從那之后便又收入箱底。如今我又穿上了，我是在期待著什么嗎？

　　我一生之中唯一的嫁衣。

　　我當(dāng)初，就沒在期待著什么嗎？

　　可我，又是在期待著什么呢？這世間萬物，又有什么是值得一個(gè)妓女期待的，掛念的，盼望的，

　　宛若不歸的候鳥，在寒冷的北肅殺的冬里哀鳴的，

　　微不足道的，

　　什么呢？

　　半晌，我合上眼。緩緩脫下那件嫁衣。我沒有哭，我很久都沒有哭過了。而且，其實(shí)我也不想哭。想了想，也沒什么好哭的。

　　那只是一次賞心悅目的錯(cuò)肩。

　　“……呵呵，英雄真是的。難道我穿衣服還比我不穿衣服要美嘛？……”我撲進(jìn)他的懷中，一股熱氣撲向我的臉。

　　他應(yīng)該是為了自己的愿望死去的吧？他死前，夢里的，心心念念的那份景象，就算是染著鮮血，卻也已經(jīng)實(shí)現(xiàn)了吧？

　　那便好。死而無憾，那便好。

　　畢竟啊，人，得自己成全自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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