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戰(zhàn)報傳來，將軍于齊淮之役中壯烈殉國�；实塾t，追封為護國大將軍，賞黃金萬兩。

　　顧繁捧著宣紙和筆墨，來到庭院的石桌前。將物什一件件擺好。

　　面對滿院槐樹，滿樹槐花，還有清風和簡素的木屋，他提筆落墨，用院中之景填滿虛空的白紙。

　　畫中，那人一襲青衣站在第三級臺階上，欲抬腳下樓。顧繁能看到那人微揚的嘴角和笑彎的眼睛，好像能用那人滿腔的歡喜填滿自己無窮盡的顫抖和掏心掏肺的荒蕪。

　　畫作完成，落款，承佑三年，吾愛宋冉年二十又一，槐月廿三，骸骨歸鄉(xiāng)，畫以記之。

　　小心翼翼地將畫裝裱好，顧繁走進內(nèi)室。

　　第二年，槐花開得正好。顧繁捧出筆墨紙硯，將宣紙平鋪于院中石桌上，提筆又是一模一樣的場景。落款，承佑四年，吾愛宋冉年二十又二，槐月方至，心甚...

　　喜嗎？顧繁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是痛，痛到全世界都變了顏色，鮮紅地罩住四海八荒。猶豫片刻，終是無法繼續(xù)寫下去。顧繁想，未盡的話，他必定能聽見。

　　第三年，又是一個槐樹開花的月份。顧繁依舊站在石桌前，對著背光顯得昏暗的木屋，還有空空如也的臺階，畫下與此前并無差異的景象。

　　那人一襲青衣，提步下樓。他臉上是什么表情呢？顧繁一邊落款一邊回想。定是唇角微掀，眼中溢滿柔情和寵溺。顧繁想到鼻子發(fā)酸，心一抽一抽地疼。他很想大聲地哭，想要求那人再回來給自己看一眼。可是沒有用。全都，沒有用。

　　承佑五年，槐花正茂，吾愛宋冉年二十又三，甚思之。

　　第四年，第五年......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顧繁都一成不變地捧出物什，一成不變地對著空蕩的庭院，畫著一成不變的景象，感受著一成不變的，不撕心裂肺、卻肝腸寸斷的相思。

　　從宋冉二十一，一直到宋冉六十一。四十年過去了。

　　這一年，顧繁已從當初那個背影清雋挺拔，面容清秀溫和的男子，變成了一個脊背佝僂，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他抖著手立起毛筆，卻不小心將墨汁滴落于紙面。怔愣了一會兒，他慢慢掀起眼簾凝視著無人的臺階，他仿佛看到那人迎著風，緩緩抬起頭朝他笑。那人說，顧繁，十日之后便要出征，等我功成歸來，就辭去金戈鐵馬，卸甲歸田！你，一定等我回家。那時的顧繁執(zhí)起愛人之手，眼眸亮晶晶的，嗯，我等你！我們一起釀槐花蜜。好，宋冉抬手把人圈進懷里，低聲許諾。

　　兩行濁淚從顧繁眼中滑出。這一年，他不再畫那人站在臺階上的風姿。

　　畫中，槐花落如雨下，兩名男子相擁在一起，看不清面容，卻無處不透露著相知與相愛。落款，元豐七年，吾愛宋冉六十又一，槐開百歲。幸能白頭終老，此生得此一人，再無憾事。

　　顧繁把畫裝裱好，緩步走入內(nèi)室。只見入眼的墻壁上掛滿了一樣的畫，訴說著一樣的相思。

　　他把畫掛到最后一列，轉(zhuǎn)身在雕花木椅上坐下。這把椅子木材雖上乘，雕工卻極為粗糙，這是他們十九歲時一起做的。那人完工后帶著一臉遮不去的滿足和嬉笑，打橫抱起他，說，待我們都老得不能動了，我就抱你坐在椅子上，看東方云起西方日落。

　　可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不，從四十年前起，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顧繁摩挲著椅子的扶手，轉(zhuǎn)頭從第一幅畫開始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幅。畫雖不多，卻看了他兩個時辰。

　　從七歲一直到二十一歲，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從七歲一直到六十一歲，他愛他
　　愛了五十五年。

　　窗外的夕陽斜斜掛在屋頂，籠著一層昏黃的光暈。顧繁微闔著眼，用兩個時辰回憶了一生。從初識，到相知，到相愛，到相守，到相離。他的心自宋冉離去后，無休止地痛了四十年�，F(xiàn)在，終是不痛了。

　　他看到不遠處，宋冉一襲青衣，邁著輕快的步子來接他。微微啟唇，他留下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句話，宋冉.....

　　窗外的風泄進屋中，一一拂過那四十一張畫作。還有坐在椅子上的，毫無聲息的那個老人。

　　顧繁清楚地記得，出征那天，宋冉騎在戰(zhàn)馬上，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攝人的威嚴，卻在下馬轉(zhuǎn)身面對他時褪去一身壓迫，撒嬌般道，顧繁，你親我一下。無奈，顧繁躲在他懷里，輕輕碰了一下他的下巴。

　　顧繁清楚地記得，出征一個月后，北方發(fā)來戰(zhàn)報，將軍于齊淮之役中壯烈殉國。皇帝御詔，追封為護國大將軍，賞黃金萬兩。

　　宋冉再也沒回來。

　　宋冉也從來沒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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