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端午節(jié)，離不了粽子。

　　細(xì)長艾葉要揀新鮮寬闊的，頂好是一葉就夠包一個粽子的那種。泡進(jìn)清水里擱上兩三天祛青氣再撈出來攏齊鋪展，捏穩(wěn)葉梗兩頭一對一卷就成了尖角斗。鐵觀音茶汁浸透的糯米兩勺下去填個八分滿，添上顆紅棗，再塞枚仔細(xì)清洗了的銅錢，最后折起粽葉裹成一團，挑根五彩絲線捆嚴(yán)實，同雙黃鴨蛋煮熟起鍋裝盤。

　　是謂滿缽元寶粽。

　　每年的端午節(jié)，花滿樓都要吃上一個滿缽元寶粽，寓意連年進(jìn)廣財。這是花家的家俗。即便花滿樓離了家搬到小樓也不能例外。

　　離家……

　　小樓陽臺上侍弄鮮花的花滿樓輕輕嘆了口氣。

　　仔細(xì)算起，自己離家已經(jīng)有七年了。
　　獨自過端午節(jié)也有七年了。

　　端午節(jié)，其實很無趣。

　　無人知曉小樓上那端方溫潤公子難得的愁緒，樓外仍是叫賣不斷。街道上尋常人家的娃兒們蹦跳吵嚷，纏著父母要過了晌午去城郊孟河源看賽龍舟。

　　端午賽龍舟是盛事，江南要比朔北講究。打頭的官家提前一個月組織招呼不說，各家商鋪也會專門選出若干手腳伶俐身體結(jié)實又通水性的小伙子早早擺弄練習(xí)。那兩頭尖尖雕龍頭的淺底長木船貼岸并著頭尾，等節(jié)日那天申時一到，每船坐上十七八個槳手下水，聽岸上銅鑼一響就箭似的往前劃。船頭專門擺的皮鼓有鼓手咚咚帶著劃船節(jié)奏掄槌，雷鳴般鼓聲平添許多緊張氣氛。多半里賽龍舟的河段兩岸人頭攢動，為自己看好的船隊吶喊助威。

　　賽龍舟獎勵也是有的。拔得頭籌的船隊可以在終點迎鳳樓前領(lǐng)一匹紅綢、一塊銀牌，掛到不拘哪個槳手頭上炫耀。這是一條船隊的光榮，是一家鋪子的榮耀。入了夜得勝的鋪子要在城外放一個時辰煙火作慶——這也是值得的，往往得勝的鋪子接下來兩三個月都有好生意——人們都愿意沾沾好運氣，也就該著鋪子賺錢。

　　這約莫是五月最大的熱鬧。可這熱鬧自盲了的七歲起，就與花滿樓再無關(guān)聯(lián)。七歲前的龍舟賽，花滿樓記得也模模糊糊，不如不提。

　　無論花滿樓自己如何享受生活，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平常的日子里，除了芬芳鮮花，小樓里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待得太久，偶爾也會感到寂寞。這與能不能看見沒有關(guān)系——這是人之常情。
　　花滿樓說到底只是一個人，一個人就需要朋友。

　　江湖朝堂，商海農(nóng)莊，可以算得上花滿樓的朋友的人很多，真的算花滿樓的朋友的人不多。陸小鳳就是其中一個；真的算滿樓的朋友的人不多，和花滿樓稱得上竹馬無猜，誠摯無雙的，陸小鳳是唯一一個。

　　所以花滿樓愿意為自己的朋友做一些他能夠做的事，也不避諱做一些他本不太愿意的事。

　　“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我的熱鬧就是你的熱鬧�！标懶▲P對著花滿樓振振有詞。
　　“所以你的麻煩也變成了我的麻煩，是不是？”花滿樓指著樓下那腰間纏了軟鞭的嬌俏姑娘對陸小鳳似笑非笑。
　　“你告訴她我不在這兒就行了�；ㄆ吖拥脑�，她肯定信�！标懶▲P抱著茶壺噸噸往肚皮里灌水：“我被她追了一路，差點累成鳳凰餅�！�
　　“我有什么好處？”花滿樓問。
　　“你還要好……咳咳咳，咳……好處？”陸小鳳猛地被水一嗆，險些咳死：“喂，花公子，花少爺，你有錢，我可是窮人，什么都付不起的�！�
　　“你來看我的時候別帶這種麻煩，我就當(dāng)是你給了我天大的好處了�！被M樓折扇敲了敲陸小鳳的腦袋，轉(zhuǎn)身向樓下的“麻煩”走去。

　　你多來看看我——這話，花滿樓說不出口。
　　也永遠(yuǎn)不會說出口。
　　而走下樓梯時陸小鳳的那句“我以后一定不帶麻煩來看你”，花滿樓根本沒有當(dāng)回事。

　　說來這也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
　　現(xiàn)在樓下隱約飄來粽子的香氣。跟著香氣飄上來的，還有中氣十足的招呼：

　　“花滿樓，花滿樓——粽子熟了，下來開飯�！�
　　“來了�！�

　　花滿樓收斂飄忽思緒，尋著吵嚷聲向樓下吵鬧處行。越近樓下，那吵嚷聲音就越發(fā)清晰：
　　“我先吃一個怎么了？你這么小氣？”“這是花滿樓的你想吃自己撈去�！薄拔也还芪揖统赃@幾個你都剝好了——”“剝也是給花滿樓剝的沒你份兒�！薄澳隳懿荒苤v點道理？”“講道理就是一個都不給你吃！”

　　小樓里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樣的熱鬧。熱鬧起來總歸是好事。
　　可這熱鬧的緣頭是幾個粽子，也太無厘頭了。

　　“……二位。”
　　花滿樓落座，無奈對著吵起來沒完沒了的兩人搖頭：
　　“我餓了�！�

　　“……�！眱扇水�(dāng)場石化。
　　“……。”花滿樓微笑。

　　“花公子都餓了你還在這兒跟我吵！”搶粽子的人先開口。開口的聲音花滿樓很熟悉。

　　那是司空摘星的聲音。

　　“不是你纏著非要吃先出鍋的粽子我能跟你吵？好了現(xiàn)在粽子都涼了涼的歸你我去撈新的給花滿樓，花滿樓你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來。”后開口的人說話基本氣都不帶喘。基本不喘氣的聲音花滿樓也很熟悉。

　　這是陸小鳳的聲音。

　　陸小鳳的聲音自早起就沒有斷過。從廚房里“花滿樓我找不著糯米了”到客廳里“不請自來偷吃生粽子的，肯定是司空猴精”再到現(xiàn)在的“花滿樓趁熱快吃，這個是剝好的”，一直縈繞在花滿樓耳畔。

　　“我的手藝怎么樣？”陸小鳳有些緊張。
　　“不錯。”花滿樓咽下咀嚼過的粽角，慢條斯理應(yīng)道。
　　“很好——”陸小鳳一拍桌子：“以后每個端午我都過來給你包粽子�！�

　　“……�！�
　　“……？？？”
　　氣氛莫名一瞬間尷尬起來。而埋頭吃粽子的司空摘星也終于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放下了筷子，同陸小鳳一起百臉茫然。
　　“？？？？？”

　　“沒事�！�
　　花滿樓失笑搖搖頭。
　　“趕緊吃趕緊吃�！�
　　陸小鳳又往花滿樓碗里撥了一個：
　　“你吃，我給你剝�！�
　　“好。”

　　整頓飯都專注剝粽葉的陸小鳳沒有看到花滿樓略微揚起的嘴角。

　　但這已經(jīng)沒什么了。

　　這是花滿樓離家后過的第八個端午節(jié)。
　　這是花滿樓離家后過的第一個有人陪伴的端午節(jié)。
　　以后的端午節(jié)，花滿樓也不會再一個人。

　　所以端午節(jié)，其實挺好。
　　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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