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四月了，小鎮(zhèn)的櫻桃花總是比別的地方的要開得早些。
　　在外人眼里已是白人的我，在小白的引導(dǎo)下再次站到這棵樹下。和很多年前一樣，我靜靜的靠在樹身，吸吮著它的芬芳。
　　小白突然躁動起來，
　　“爸爸，你帶我來這兒做什么？”聽得出來，是一個孩子的聲音，隨后又有溫潤滄桑的聲音傳來，熟悉而又陌生。
　　“阿鈺不是要媽媽嗎？今天，我給你講講你的媽媽�！�

　　在我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我有了自己的企鵝號，那是我第一次接觸這個東西，我很快就迷上了它。起初只是和幾個熟人聊了幾天，著實(shí)無趣。他們說這上面可以隨便加人，加誰呢，他們說隨便輸個號碼，都有人。
　　我想了很久，將家里的座機(jī)號碼輸了進(jìn)去，果然，立馬就搜到人了。我看了他的資料，說說零，日志零，相冊也是零。莫非他也是剛申請的號碼，那他應(yīng)該不是他們口中的網(wǎng)絡(luò)騙子吧。
　　過了好幾天，這件事被擱置下來。
　　某天閑來無事，翻列表時發(fā)現(xiàn)有個沒有備注的人，這倒不符合我的風(fēng)格，怎么能有一個陌生人在好友列表里呢，那時我眼里的陌生人就是沒說過話、沒打備注的人。
　　終于在一個悶熱的雨夜里，我與他聊了天。與其說是聊天，倒不如說是交換了戶口信息，但那時候的我們不都是這樣嗎。
　　再后來，又聊過幾次，不過都是些吃飯了嗎，做什么呢，之類的。之后過了很久都沒和他聊過，既然他不主動找我，我自然也不會去找他。因?yàn)轳R上就高三了，所以這個暑假注定是要在補(bǔ)課中度過的。
　　一天，我的室友麗麗抱了好大一只泰迪熊進(jìn)來，也許是從未見過，就覺得毛茸茸的，很可愛。當(dāng)時大家都很羨慕她，也很好奇這是從哪兒來的。畢竟小鎮(zhèn)算不上繁榮，平時，男生會給喜歡的女生送些書啊，自撰的情書什么的，就算是有比較有錢人家孩子，也只會送些小飾品，或是小小的毛絨玩具，可送這么大的，倒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后來麗麗說是她在上海的男朋友送的，這樣的解釋令大家唏噓不已。
　　小鎮(zhèn)上的人大都知根知底，麗麗連鎮(zhèn)都沒出去過，怎么會有上海的男朋友，上海，那可是個繁華的城市。
　　在眾人的逼問下，麗麗終于說了，她們沒見過面，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這一次眾人都被驚呆了，他們是網(wǎng)戀。
　　我心里也暗躇，原來，在網(wǎng)上不認(rèn)識不相關(guān)的人都可以談戀愛。
　　我爸爸在我五歲時外面打工時，死在工地上了，后來生我的那個女人，受不了貧窮的生活，和一個脖子掛著金鏈子的男人走了。
　　從那以后我就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用賣冰棍的錢，和平時賣塑料瓶或是廢報紙的錢供我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后，終于不堪重負(fù)，永遠(yuǎn)的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破敗不堪的家。
　　我的倔強(qiáng)使我在命運(yùn)的捉弄下沒有頹廢，反而愈挫愈勇。老天讓我活不下去，我卻偏要讓所有人知道，無論怎樣，我也一定會好好活著。
　　奶奶走后，我拿著爸爸生前留下的一張銀行卡去鎮(zhèn)上唯一的銀行，以前奶奶怕被人騙，從來不去取錢，可是現(xiàn)在我連安葬奶奶的錢都沒有了，只能把錢全都取了，請人把奶奶好好安葬。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卡里居然有那么多錢，第二個月我去取生活費(fèi)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并未減少，而且會數(shù)字會發(fā)生些微妙的變化。
　　奶奶從小就教我坐吃山空的道理，所以我盡量不去取錢，盡管每月卡里都會莫名其妙的多出一筆錢。
　　十幾年來生活經(jīng)歷告訴我：要活下去，就一定要有錢。所以我去找工作，可是那時我瘦骨嶙峋，個子又不高，年齡也不夠，根本沒人要我。幾個月后，我再一次被老板趕出來之后，實(shí)在沒有辦法，只能暫且依附那張卡生活
　　到了初中開學(xué)那日，我再次去取了學(xué)費(fèi)去報名，我知道，知識可以改變?nèi)说拿\(yùn)，所以奶奶才會拖著身子去撿垃圾供我上學(xué)。
　　所幸后來小鎮(zhèn)開了第一間酒吧，機(jī)緣巧合下，我在那里唱歌，剛開始一首歌兩塊錢，后來來聽我歌的人越來越多，于是我成了那里的駐唱歌手，當(dāng)老板第一次給我五百塊錢作為這一個月的酬勞時，我想老天到底不會太殘忍，至少他給了我一副過得去嗓子。
　　就這樣，我在酒吧唱歌的事沒多久就在小鎮(zhèn)傳播開了，于是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壞孩子，在那種不干凈的地方工作。起初，我還會窩在被子里哭，后來就想明白了，其實(shí)這也沒什么不好，沒人接近我，我也懶得理會。
　　我每天在宿舍熄燈后悄悄翻出校門，去唱歌。開始時老師找我談過幾次，在老師面前，我總是乖巧聽話的，因?yàn)槲抑涝诎嗬铮嘀魅巫畲蟆?br>　　老師也漸漸明白我表面上答應(yīng)但并沒有實(shí)質(zhì)性的作用。
　　因?yàn)�，我需要錢，因?yàn)椋矌筒涣宋摇?br>　　很快我就讀完了整個初中，并以小鎮(zhèn)第一名進(jìn)入高中。
　　可能是感到有些孤獨(dú)了，我竟有些羨慕麗麗，畢竟我也是女孩子，也需要愛和溫暖。可自從奶奶走后，就再沒人會給我溫暖了。
　　在某個大夏天里，太陽高高的懸在天上，空氣里唯一的水分也被蒸發(fā)殆盡，可我并沒有中暑而是感冒了。
　　直到半夜還有些發(fā)燒，所幸我工作的酒吧老板結(jié)婚，給我們放假了，在他回來之前我都不用再去酒吧。
　　第二天我任性一回，向班主任請了假，可能是“好學(xué)生”的通用特權(quán)，請假什么的從來都不是難事。吃了藥，在宿舍睡一覺，感覺好很多，摸摸額頭也不那么燙了，可我卻不像以前那樣，急著回去上課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頭上的燒退了，心里卻越發(fā)難受起來，到了夜里，額頭再次滾燙起來，印象中那個“死人”難得找我聊聊天，然后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吃過藥，就回去上課了，馬上就高三了，不能再這么任性。班主任也訝異一向勤勉的我居然缺了一天的課。
　　午休時間，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是一個來自北京的電話，我一時間愣住了，竟然不知道先接電話。突然又掛斷了，接著又有電話過來，還是那個號碼。我心中一陣忐忑，來自北京的電話，能是誰呢，莫非是那個女人？可她走了這么多年，怎么會知道我的號碼呢，我接通后，她會說什么呢？想念我？還是說她過得很好，不要打擾她。抑制住內(nèi)心的焦慮和不安按了接聽……
　　接通后，聽筒傳來的卻是男聲。
　　「喂，你，感冒好點(diǎn)了嗎」
　　「哦，謝謝關(guān)心，已經(jīng)好多了。」
　　「嗯……那好，多喝點(diǎn)熱水……那什么……你好好休息吧�！�
　　「…呃…冒昧問一下，您哪位？…還有……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
　　「你自己說的，還有問題嗎？」
　　「……呵呵……沒有了沒有了……不，還有、就…就是你怎么有我的電話號碼？」
　　「也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忘了？」
　　「��？……沒…沒有，那沒事兒我就掛了。」
　　「嗯�！�
　　「那…拜拜�！�
　　「嗯�！�
　　當(dāng)天晚上，我打開□□，翻看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最近和我聊天的竟然是那個“死人”。而更讓我吃驚的事是我居然還調(diào)戲他，恬不知恥逼他做了自己的男友。天哪，我這是怎么了，而且白天那通電話也是我要求的。看著他不咸不淡的關(guān)心，心里卻暖暖的。
　　自從奶奶走了以后，就再沒有過那種被人關(guān)心的感覺了。
　　漸漸的，我與他聊天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他的話不多，可每次我說什么他都會回應(yīng)幾句。只是，我們再沒互通過電話。
　　高考一步步逼近，我深知高考的重要性，那會影響我一輩子，它可以改變我的命運(yùn)。也許是因?yàn)樘诤�，所以使我越來越緊張，而越壓抑越需要傾訴，可是我有誰可以傾訴呢？！和同學(xué)說，他們只覺得我很“作”。
　　于是我把我的不安告訴了他，可能是從未謀面，對他的印象只有文字和自己的幻想，在我心中他的形象越發(fā)完美，我愈發(fā)的信任他，仿佛他叫我不要緊張，我就真的不緊張了，這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偶爾想起這個虛擬世界的男友，嘴角也會不自覺的揚(yáng)起。
　　高考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撥打了那個翻看過無數(shù)次的電話。
　　「喂，有事嗎？」
　　「有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我問你件事兒，我希望你能老實(shí)的回答我�！�
　　「問吧�！�
　　「請你聽到后不要馬上掛電話……至少…至少聽我說完�！�
　　「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我真的有些喜歡你了，不是有些，是很多，馬上就高考填志愿了，如果你也喜歡我，我就考到你的城市里去，這樣，這樣我們就可以真的談戀愛。在現(xiàn)實(shí)中談戀愛了。」
　　。。。。。。。
　　「你不喜歡我也沒關(guān)系，我知道這很荒唐，畢竟我們連見都沒見過……」
　　「沒有，只是我覺得這種事不是應(yīng)該男生先說么？而且也應(yīng)該是我考去你那里�！�
　　「真的��？那，那我們說好了，見了面就要談戀愛，你可不能嫌我丑�！�
　　「不會�！�
　　「還是我考去你那兒吧，北京多好啊，我可一直想去看看呢�！�
　　「也好。」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對方聲音中夾雜著淺淺的笑意，于是我也笑出聲來。
　　走進(jìn)考場前，想想他的話和我自己幻想的未來，就覺得輕松不少。我想，這時候，奶奶也在天上看著我吧。高考放榜后，不出意料的我考進(jìn)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我收到通知書后立即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我考上了，而那邊也傳來喜訊，太好了，我興奮的跳起來，那時，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高興是因?yàn)槲铱忌洗髮W(xué)了，還是因?yàn)槲夷芎退谝黄鹆恕?br>　　有一天，他突然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石三，我當(dāng)然記得，石三是我小學(xué)時候的班主任，他待我很好，別的人家都是給老師送禮，唯獨(dú)我吃了老師家不少雞蛋。記得那時候高高瘦瘦白白的石老師總是喜歡摸著我的頭說：你正長身體呢，得多吃點(diǎn)，這里還有給你奶奶帶回去�？伤诒本�，離小鎮(zhèn)十萬八千里，他怎么認(rèn)識石老師呢？
　　后來我才知道，石老師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父親在他11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盡管花光了所有積蓄，他父親還是走了。后來他母親帶著他改嫁到了北京，他繼父對他也算不錯，可他就是找不到親生父親的那種感覺。
　　而過幾天，就是石老師的忌日了。他說，他想回來看看。
　　我說好啊。能盡早和他見面當(dāng)然好了，而且，他是石老師的兒子，石老師那么好，他的兒子也一定是個好人吧。
　　我告訴他他家的老房子已經(jīng)被拆了，不過那里有一棵櫻桃樹還在。于是，我們約好過兩天在櫻桃樹下見面。
　　第二天我特意去買了一條百褶裙，和一些擦臉的東西。想著明日就要見到他了，緊張得有些睡不著。
　　到了約定的那天，我很早就到了那棵櫻桃樹下等他，陽光透過樹葉斑駁的地上，我安靜的靠在樹上，閉上眼，想著過往的事。
　　記得有一次石老師免費(fèi)給我補(bǔ)習(xí)功課，臨走時，一個男孩在他家院子里的樹下看書，我走過去，本想問他叫什么名字，卻問成了這是什么樹，一張和石老師一樣白凈的臉望向我，“櫻桃樹”他說。
　　“那會結(jié)櫻桃嗎？”
　　“當(dāng)然會了”
　　“那可不一定，二嬸家的杏子樹可從來不結(jié)果子，有一年，結(jié)了一個，費(fèi)了好大勁打下來，卻是酸的�！�
　　“不可能，那是你二嬸家的，這是我家的，這棵樹結(jié)的櫻桃可甜了，一點(diǎn)都不酸，等結(jié)了櫻桃，我摘給你吃�！�
　　“好啊！”只是等到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我一連去了好幾次，卻并沒有見到到石老師，他的鄰居說，石老師早走了，他的家人也都搬走了。
　　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是他的電話。
　　「喂，我快要到了，你在哪兒？」
　　「噢，我已經(jīng)到了，我在樹下等你�！�
　　「嗯，那等會兒見，拜拜�！�
　　「拜拜。」
　　我還是靠在樹上，想了想換了個我覺得看起來優(yōu)美一點(diǎn)的姿勢，隨便把頭發(fā)理了理。因?yàn)槲铱刹幌胱鳆慃惪谥械摹耙姽馑馈薄?br>　　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溜過，太陽逐漸從我的腳尖上升到頭頂，再慢慢滑到我的身后。天氣很好，什么都好，只是，他還是沒有來，他是不是放我鴿子了，我心里暗躇。
　　手機(jī)被我拿起又放下，想打給他，又怕他快到了，會嫌我浮躁，不矜持。直到我的影子被拉的長長的，他還是沒有來，估計(jì)是不回來了，我們面都沒見過，他怎么可能說來就來，呵呵�？删退悴粊恚�(dāng)初何必答應(yīng)我，騙子！
　　正當(dāng)我想自己回家時，手機(jī)再次震動起來，我興奮的掏出手機(jī)，是他的號碼，那他會說些什么呢？對不起，我有事耽擱，不來了。還是，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猶豫著接聽電話。那邊出來的卻不是他的聲音，像是一個大叔。難道是他的繼父？
　　「喂，你是俞佳小姐嗎？」
　　「…嗯，我是，您哪位？」
　　「喂，你好，我是XX醫(yī)院的王醫(yī)生，病人石傅出車禍了，正在醫(yī)院搶救，他手機(jī)里就這么三個號碼，那兩個一個關(guān)機(jī)，一個沒人接，你來簽一下字，辦下手續(xù)吧�！�
　　………
　　「喂？有人在聽嗎？」
　　「……額，好，我馬上到�！�
　　我剛打車到醫(yī)院，和工作人員說明來意，就有人領(lǐng)著我去繳納手術(shù)費(fèi)，所幸這些年，我自己在酒吧打工，生活之余還存了些錢，而且每個月卡上都會多出一筆，讓他不至于會因?yàn)闊o人繳納手術(shù)費(fèi)而停止手術(shù)。
　　我不知道在看到腦袋纏著繃帶的石傅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那一刻，我是怎樣的心情，擔(dān)憂，焦慮，還有，心疼。
　　沒想到，多年后的重逢，會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看著安靜的躺在病床上的石傅，眼淚悄無聲息的滾落下來，黑洞般的悲傷將我吞噬。慢慢的，我從安靜的落淚變成嚎啕大哭，我握著他的手，多希望他像電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樣，聽到女主人公的哭泣，就動一下手指，或是動動睫毛，然后就醒過來�？墒撬麤]有，沒有動手指，沒有眨睫毛，更沒有醒來。
　　醫(yī)生說他的身體沒受多大傷，過不了多久就能恢復(fù)，可是眼睛卻被玻璃渣子傷了，所以，他醒來，就會變成一個盲人。
　　我突然又不那么希望他醒過來了，如果他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成了一個盲人，會不會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shí)，而自暴自棄呢？
　　第二天下午我去酒吧辭職回來，順便帶了些吃的，以免他醒來想吃些什么，還要去買。當(dāng)我回到病房時，他的病床前多了一位婦人在嚶嚶啜泣，一位略微健碩的男子在一旁輕聲安慰，那應(yīng)該就是他的媽媽和繼父吧。
　　在我猶豫要不要進(jìn)去的時候，王醫(yī)生碩步走進(jìn)病房，指著我對石傅的母親說，她就是俞佳。他母親馬上擦干眼淚，擠出一個生硬的微笑，與我寒暄，我也禮貌的回應(yīng)，想必昨晚的事王醫(yī)生都告訴他們了，不然他母親也不會一句話里就有三個謝謝。
　　他母親問我與他的關(guān)系時，我說是他的朋友，雖然我們本來就說好見了面就相戀，但畢竟我們還是學(xué)生，在大人眼里，我們都只是小孩子。一方面我也希望可以有個正當(dāng)?shù)睦碛闪粼谶@里。
　　好在伯母思想較為開明，在我簡單說完我和他的故事后（當(dāng)然，也隱瞞刪改了一部分），也許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但并沒有責(zé)怪我們，更沒有趕走我，反而同意讓我留下繼續(xù)照顧他。
　　在我的百般勸說下，伯母才同意和伯父去吃飯，讓我一個人守著他。
　　伯母前腳剛走，后腳石傅就醒了，我沒有叫回伯母，因?yàn)槲以诟浮熬幾蔽遗c他的童年往事時，掃了他一眼，恰好看到他的唇角微揚(yáng)了一下，而他明明醒了卻沒有讓伯母，估計(jì)也是有他的原因吧。
　　他慢慢的睜開眼后，微微蹙了下眉，閉上，再睜開，眉毛擰成個川字。我在旁邊看著他，白皙的面容因病顯得更白，雙唇微抿著，劍眉緊蹙，目光渙散的望著前方。
　　這種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和他說，你失明了，再也不會好了。讓我意外的是在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么安慰他，他在幾次嘗試“看清”之后，恍然大悟般點(diǎn)點(diǎn)了頭，就接受了這件事，沒有像別人那樣抓狂的大吼大叫或是抑郁沉默，而是自我調(diào)侃。
　　“也好，眼不見為凈，這下我的世界徹底干凈了�！�
　　說完，露出一個他認(rèn)為完美的笑，可他不知道這個笑在我看來是多么刺眼，我寧可他大鬧一番，把痛苦都發(fā)泄出來，也總比一個人憋在心里好。
　　我走到他床前，說“你好，我是俞佳，很高興認(rèn)識你�！�
　　他向我展現(xiàn)一個大大的微笑戲謔的說，“不是我女朋友嗎，何必說這么客套的話？你也看到了，我已經(jīng)不能給你正常戀人的生活了，你可以走了�！�
　　我覺得我的心被扎得生疼，我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你每天就是這樣應(yīng)付生活的？”
　　他沉默了，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是我們明明說好相見就相戀的，你怎么能趕我走呢？！”
　　“…你也說了，是相見！我依然沒有看到你，萬一你是個丑八怪呢？…我可還沒有到饑不擇食的地步！”語言很粗魯，一字一句無不透露著譏諷與嘲弄，但他終于吼出來了。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可我看到了沒有焦點(diǎn)的眸子里有一絲動容。
　　然后，我主動伸出手抱著他，手表一步一格走了好久，他終究將兩手放在我的背上回抱我。
　　后來回想起來我依然不知道，我對他懷有的是親情還是愛情，我只知道那天我有多開心，因?yàn)槟谴硭邮芪伊恕?br>　　我急忙讓他躺下，別著涼了，又給他削蘋果，不小心劃到手，也只是用紙擦一擦就接著削，其實(shí)這大夏天的，哪里會著涼，不過是我太興奮了而已。
　　顯然他也感受到了，因?yàn)樗哪抗庖沧兊萌岷推饋�。且有一抹不宜察覺的歉意，他不知道吧，他的眼神出賣了他。他的父親曾說過：人從嘴里說不出的話，都會從眼睛里跳出來。
　　伯父伯母沒多久就回去了，走之前留了一大筆錢。一個說是公司有事，一個要照顧家里的小人兒。
　　我辭了酒吧的工作，整天在醫(yī)院陪著他，每天早餐后我就給他念報紙上的奇聞軼事，或是從網(wǎng)上搜索的冷笑話。每次我覺得特別搞笑，笑得喘不過氣時，他總是無動于衷一臉茫然，好像不知道我在笑什么，等我都笑過了，他又傻呵呵的笑起來。有次不知不覺就看呆了，可能是我的目光過于灼熱，竟被他發(fā)現(xiàn)了。
　　“好看嗎？”他問。
　　“嗯，我覺得你就是那種笑起來會發(fā)光的人�！�
　　「我可不是佛祖�！�

　　中午我會回家親自給他做飯煲湯，倒不是為了給他補(bǔ)充營養(yǎng)，只是那醫(yī)院的飯，著實(shí)難吃我都覺著難以下咽，何況是他這樣的公子哥。
　　下午不那么熱的時候，我就會帶著他出來走走，別人問我怎么不在早晨帶他出來，早晨空氣好，又涼快。本來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約好清晨出去散步那天，碰巧我睡過頭了，害他以為我也出了什么事兒給我黑了好一陣兒的臉。自那以后，我就不敢許這類的話。
　　日子就這樣安靜的流淌，我以為我們會就這樣一直過下去，不管他眼睛會不會好，等年齡到了我們就去把那張紙領(lǐng)下來，給我們的愛情一個保障，然后這一生就這么過去了。
　　可是老天總是不遂人愿的，就在我把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老天再一次給我開了一個玩笑。
　　和往常一樣，我?guī)е液玫臏タ此�，可是�?dāng)為他做完檢查的護(hù)士看到我時，眼里似乎藏著什么。莫非是臉沒洗干凈？我拿手機(jī)照照，很正常啊。
　　“今天感覺好點(diǎn)了嗎？”
　　“好多了，你每天都問，當(dāng)然會好起來了。”
　　“來看看我今天給你做了什么湯？！”
　　“吃了不就知道了，醫(yī)生今天說，找到一個眼角膜捐獻(xiàn)者了，過幾天就可以手術(shù)�！�
　　“是嗎��？那太好了。”

　　我從他的病房出來，一路上的護(hù)士都用那種眼光看我，這是怎么了。
　　“哎，護(hù)士小姐，我臉上有什么嗎？怎么都這么看著我？”
　　“哎呀，你自己去照照鏡子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從洗手間出來時想起護(hù)士的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上有一塊特別白，在偏黑的膚色上顯得很突兀，我用力揉搓著它，臉都被揉紅，有些破皮了。它還是在那兒。我的心突然就慌了，怎么會這樣，他的眼睛就快好了，難道他一睜眼就看到這樣的我嗎。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照照鏡子，希望臉上的白斑不見了，這幾天只是一個夢。然而并沒有，白斑像春雨后的大地一樣，鶯飛草長攔都攔不住。我不敢告訴別人，自己悄悄的在網(wǎng)上查找，每天去醫(yī)院都帶著口罩，我怕醫(yī)生或是護(hù)士在他面前說漏了嘴。
　　幾天后，王醫(yī)生突然告訴我，那位捐獻(xiàn)者反悔了，而這個消息石傅還不知道。
　　“醫(yī)生，不要告訴他，幾天后，手術(shù)還是要做。”
　　“可是，上哪兒找眼角膜？”
　　“有啊，我有�！�

　　我笑笑。我臉上的白斑已經(jīng)擴(kuò)散到我大半個臉了，我把家里所有鏡子都打碎了，仿佛，打碎了鏡子，也就打碎了里面的怪物。

　　“阿佳？”
　　“嗯？”
　　“在想什么？”
　　“…整容�！�
　　“……沒事兒，看你在醫(yī)院這么久都沒嚇?biāo)勒l，想必也沒多丑，我受的住�！�
　　“哈哈，真好，你都會說笑了。你都不知道，你剛開始有多高冷�！�
　　“只有你喜歡，我以后天天給你講笑話！”
　　“…好�！�
　　“病人準(zhǔn)備手術(shù)�！�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嗯。等我出來，一定要見到你，你可不許偷跑不見了�！�
　　“好，去吧�！�
　　幾句話幾乎帶著哭腔，他不知道，我也走進(jìn)了他的手術(shù)室，躺在了他旁邊的病床上。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了，呵呵，石傅，你可一定要幸福啊。
　　“阿佳，今天是什么湯？味道怪怪的�！�
　　“兒子，是我�！�
　　“她呢？”
　　“不知道，我接到她的電話后，就過趕來了，來的時候，她不在這里。”
　　“哦，她總會來的，她說過，我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一定是她�！�

　　幾天后，石傅繃帶拆了，睜開眼看到的，卻不是她。他心里明白，好幾天都不見她來了，今天也不可能會有奇跡，但他仍舊期待著奇跡發(fā)生。
　　忽然想起俞佳說過：如果我不在，你有事的話就去找前臺的護(hù)士，她會幫你的。石傅按照記憶里的路線一步一步走到前臺，而護(hù)士也在等他。
　　“石先生，這是俞佳小姐留下的，說等你拆了線的就交給你。”

　　石傅，我走了，生我的那個女人回來了，她說她很想我。畢竟是她生了我，經(jīng)過思考，我決定跟著她走了。不要想找我，你找不到的，因?yàn)檫@時候，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國了。石傅，不要生氣，總有一天會有一個漂亮的女孩聽你的笑話，陪你散步，給你煲湯。答應(yīng)我，沒事兒你要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的。若是你哪天想起我了，腦海浮現(xiàn)的笑臉，就是我的臉。

　　我望著講故事的男人，這么快，他都有孩子了，只是不知道，他的笑會不會還是那么好看。
　　“阿姨，你怎么哭了，爸爸說要多笑笑才漂亮�！�
　　“沒事，阿姨，阿姨只是被風(fēng)沙迷了眼�！�
　　“小姐叫什么名字？聲音很耳熟啊�！蔽夷芨杏X到他在看我，看來我的眼睛他用著很習(xí)慣，也好也好，可心中依舊免不了泛酸，他連孩子都有了，我呢，卻依舊是個盲人。
　　“小姐？小姐是來這里尋人的吧…真巧。”
　　不只是否是我的錯覺，后面兩個字聽著總有些輕佻。
　　“不是，我是外地的，來這里尋什么人？！”
　　小朋友起初看到阿姨還很高興，以為是自己的媽媽回來了，如今聽到對方否認(rèn)，心中難免失落�！鞍⒁滩皇莵碚椅覀兊难剑墒俏液桶职置磕甓紒砟�，來等我媽媽，爸爸說媽媽回來這里找我們的�！�
　　“是嗎？可是我還沒結(jié)婚呢，怎么會是你的媽媽呢？”縱然知道不可能，還是懷有希翼。石傅，你可是在等我？
　　“我要走了，再見。”本想撐著樹起身，卻撐在了誰的手上，嚇得我趕緊縮回手將小白的鏈子緊緊攥在手中。
　　“小姐，你還沒說你的名字呢？”男人的聲音再次傳來。
　　“我叫……無顏�！�
　　“看小姐有些傷懷，不如我給你講個笑話再走？”突然有陰影擋在身前，小白也竄到我前面，對著男人撕牙咧嘴，由嗚咽到狂吠。
　　小白是一條純黑色的導(dǎo)盲犬，那時候，那個女人回來找到我，我還處于一片黑暗之中，沒有心思搭理她，每天借著自己是她的女兒折磨自己來折磨她，知道某天，她說要給我送一件禮物�？墒撬芩臀沂裁茨兀路�？首飾？或者錢。我知道我的不屑可以給她狠狠的一擊，所以盡量是自己的面目猙獰些，她不高興了，我也就痛快了。然而，我收到的卻是一條導(dǎo)盲犬，起初我以為它只是一條普通的狗，是那個女人送來為我解悶的，直到后來它越來越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才知道，它是多么重要，多么好的一件禮物啊。
　　……“不用了，我不愛聽笑話�！薄靶“祝��！蔽沂栈匾恍┬“椎睦K子，由它帶著我前行，和這許多年的每一天一樣。

　　石傅，這樣的我當(dāng)真是配不上你了，對不起，何況你孩子都有了，哪里還能顧及我呢，你也知道，我們回不去了吧，所以明明認(rèn)出了我，卻不說明。我做的一切都是自愿的，卻為何還是有一絲不甘呢？！石傅，再見，如今你活的那么好，我也要好好生活了。從今往后，我不在想念你，你也別來招惹我罷。

　　在有天使的故事里，我被叫做，無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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