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江南，楊桃堆錦，花香醉人。亭臺樓閣間，隱隱飄出青樓花魁婉轉(zhuǎn)清麗的歌聲；接天蓮葉里，仿佛傳來采蓮姑娘們天真歡樂的嬉笑……
　　一切似乎還是曾經(jīng)的模樣，然一切又早已物是人非。至少，那個邁著方步的教書先生，那個眉眼含笑的釀酒姑娘，我終究是再也見不到了。
　　初次見到翠兒姑娘時，我是一個被餓得半死不活的黑瘦小乞丐。
　　我伸出了自己那兩根臟兮兮的黑爪子，膽大包天地揪住了她青色的裙擺，翠兒姑娘慷慨地賞了我一個大白眼，提著裙子邁著小碎步揚長而去。
　　黑瘦的小爪子落在地上，顯得鋪路的石塊格外干凈，我的肚子不甘地悲鳴了幾聲，鼻尖卻嗅到了一絲香甜無比的味道，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口水就先流了下來。在我的眼前，一個白白胖胖香香噴噴的饅頭俏生生地伏在地上。我抬起頭，只見拐角處閃過一抹淡青色身影。
　　現(xiàn)在想起那個噎得我伸脖子瞪眼的饅頭，還覺得似乎那就是天下少有的珍饈。
　　初次見到吳先生時，我成了一個更黑更瘦，還快要病死的小乞丐。
　　那是一個冬天，濕冷濕冷的冬天，我跟一幫小乞丐抱成一團睡在那四面漏風的破敗土地廟里。小孩子無論吃過多少苦，身子骨還是嬌弱的，我就不幸感了風寒，頭腦發(fā)熱，昏昏欲睡。
　　乞兒們驚恐萬分，都道我就要死了，再跟我睡一塊兒就得陪我一塊兒死。于是，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聲，我被轟出了破廟。
　　小孩子終歸是善良的，乞兒們一人給了我一個銅板，我知道那是他們半天的收成，我也知道這點錢根本沒法抓藥治我的病。額頭越來越燙，腦袋越來越暈，我搖晃著走到一間房子邊，迷迷糊糊間，我聽到那里傳出了童稚的讀書聲：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尚未來得及去想他們念的是什么東西，就趴在了門前臺階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一陣劇烈的頭痛讓我清醒了過來，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吳先生，當時的他高高瘦瘦的，干枯的山羊胡子梳得順順溜溜，滿臉嚴肅之色，手中還捧著一只冒著熱氣的碗。我張了張嘴，但又干又痛的嗓子卻讓我說不出話來。
　　我就這樣住在了吳先生家里，和我同住的就是翠兒姑娘，想來她應該和我一樣，也是無家可歸的倒霉蛋。翠兒姑娘有點嬌氣，干不得重活，只會釀了酒拿去集上賣。但她的大辮子相當漂亮，烏黑烏黑的，她每天都得細細地梳，她懂的也很多，她跟我講京城，講那里的少爺小姐、香車寶馬，聽得我心癢不已。
　　我倆朝夕相處，可我每次看到她，就想到了香噴噴的大饅頭，想起饅頭就忍不住流口水�，F(xiàn)在想來，看著一個小毛孩整天朝自己流口水，翠兒姑娘怕是得惡心得不輕。而我現(xiàn)在卻連向她解釋一下的機會都沒有了。
　　吳先生教我念書，就念那“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蔽覇栂壬�，那窈窕淑女是誰？君子又是誰？他猶豫再三，朝我擺出一副兇惡模樣，嘴里念叨著小孩不該知道，不合禮法……什么什么的。
　　不合禮法，那念它做什么？
　　大人總會低估小孩的本事，吳先生肯定不知道，我第二天就從隔壁張家的鼻涕蟲嘴里知道了，窈窕淑女者，美女是也。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美麗的姑娘啊，真是君子的好媳婦！
　　至于君子是什么東西，我倆研究半天，也沒搞清楚。于是我便跟那鼻涕蟲說了，我家的翠兒姑娘那么好看，肯定就是那窈窕淑女了，既然窈窕淑女是君子的媳婦，那我以后就一定要當那君子了，他可不準跟我搶。
　　鼻涕蟲那孩子氣人得緊，滿嘴的胡言亂語，他用袖子抹抹鼻子，朝我扮了個鬼臉，大聲道:“我才不跟你搶哩！我爹說了，你家那翠兒姑娘，以前就是那什么……什么\'風流女子\'，正經(jīng)人家不敢娶的！”
　　“風流女子”是何物，我也搞不清楚，但絕不是什么好東西就是了。我怒從心頭起，把那鼻涕蟲揍了個四腳朝天，打得他哭喊著回家找娘。我十分不齒，這些被爹娘嬌慣大的孩子就是麻煩，挨兩下打而已，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我可就不會這樣。
　　當晚回家吃飯，我就在飯桌上說起了這件事，不過沒提我揍鼻涕蟲的事。說罷，我還好學地問吳先生，何謂“風流女子”？
　　吳先生的臉“唰”的一下變得烏青，山羊胡子氣得直發(fā)抖，當場把我揪下凳子，朝屁股上就是幾大巴掌，這是吳先生第一次打我，打得不重，但“啪啪”作響，聽起來甚是駭人。翠兒姑娘哭著求情，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她哭。
　　但既然她此時愿意給我求情，我便不管“風流女子”是啥了，總之我下定決心，以后要做她的“君子”。
　　現(xiàn)在想來，我也后悔得很，戰(zhàn)亂將起、民不聊生的年代，有幾個貧苦的姑娘能得償所愿，一輩子平平安安？翠兒姑娘的過去，我本不該提。
　　時間悠悠而過，來吳先生學堂的孩子越來越少，街上無家可歸的乞丐卻越來越多，骨瘦如柴的、拖兒帶女的、哭天搶地的……七年的時光，足以讓一個熱熱鬧鬧的小鎮(zhèn)變得冷冷清清。
　　吳先生的胡子越來越白，眉頭越來越深，他時常站在窗前，看著路上滿面悲愴的人們。我也慢慢明白，那不是什么乞丐，而是背井離鄉(xiāng)的災民。
　　災，天災，也有人禍。
　　那一天，鼻涕蟲張福年沒來學堂，整個學堂就只剩了我一人，吳先生看著空蕩蕩的屋子，長嘆一口氣，還是搖頭晃腦地念起了書。我心里莫名發(fā)慌，怎么也聽不進去，吳先生也沒心情罵我。
　　我跟著吳先生回家，我快要跟他一般高了，走起路來也有了幾分氣勢，早就不是以前畏畏縮縮的小乞丐了。
　　“先生，我快要比你高了！”
　　“……”
　　“先生？”
　　吳先生心情不好，我也識趣地閉了嘴。
　　翠兒姑娘這幾年愈發(fā)賢妻良母了，以前不沾陽春水的青蔥手指開始洗菜、做飯，不過近來世道不太平，家里也清貧了起來，小圓桌上稀稀拉拉擺了幾個碟子: 水煮花生、涼拌白菜絲，還有一碗白花花的湯。
　　“翠兒姐，這是什么湯��？”
　　“這叫珍珠翡翠白玉湯，當年太祖打江山的時候最愛喝的。你看，這豆腐是珍珠，菜葉子是翡翠，菜幫是白玉……”
　　我無言以對。
　　珍珠翡翠白玉湯味道淡淡的，只有表面浮著幾點油星，菜葉子也蔫巴巴的，味道著實不敢恭維。
　　門外傳來了馬匹的嘶鳴聲，和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吼叫聲混雜在一起，震得人耳朵疼。
　　翠兒姑娘忙放下筷子出門看，吳先生眉頭蹙緊，一臉擔憂地望著門外。
　　“快，快躲起來！”翠兒姑娘推搡著我，“有官差來抓壯丁了！”
　　吳先生“騰”地站起來，拉著我往地窖跑去。
　　外面?zhèn)鱽砹伺说目藓?“官爺行行好，小年他才十四歲�。∥腋銈�?nèi)�，我去行不行……�?br>　　我蹲在潮濕的地窖里，被勒令不準出聲，我豎起耳朵，仔細捕捉外面的聲響。
　　“砰砰砰”，這是撞門的聲音。
　　“官爺請進，請進……”翠兒姑娘略微顫抖的聲音。
　　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接著就是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吳先生低聲下氣懇求的聲音、翠兒姑娘哭泣的聲音……
　　我手腳冰涼，血液卻不停往上涌。
　　直到翠兒姑娘恐懼的尖叫聲響起，我沖出了地窖。
　　“沒有壯丁，就拿這小娘們來頂吧！”官差扯著翠兒姑娘的手臂，笑的猥瑣無比。吳先生跌坐在地上，臉色通紅，胡子一顫一顫，死死盯著官差。
　　“官爺，我跟你們?nèi)�，你們放了她！”我聽見自己說道。
　　就因為這一句話，我走上了鮮血淋漓的沙場，無數(shù)次和閻羅殿擦肩而過，但我從未后悔。
　　臨行之際張福年似乎又變成了小時候的鼻涕蟲，哭得一抽一抽，眼神黏在他爹娘身上怎么也撕不下來。
　　我轉(zhuǎn)身回望，吳先生和翠兒姑娘遠遠地看著我，吳先生的胡子不知何時變得花白，一向挺直的脊背佝僂著，瘦骨伶仃的身子搖搖欲墜。翠兒姑娘站在一邊，拿著一塊小帕子不住地啜泣……
　　那一年，我十四歲，就披上了鐵甲，拿起了長槍，走上了白骨遍地的沙場。
　　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
　　我沒死，非但沒死，還混成了將軍。
　　張福年死了，死在了敵軍的冷箭下，我親手把他的尸骨埋在了江水邊，和他娘給他的護身符埋在了一起。
　　我給吳先生和翠兒姑娘寫過無數(shù)封信，卻始終沒有收到回復。兵荒馬亂的，我得多寫幾封，他們才收得到�。�
　　十幾年的沙場生涯終于走到了盡頭，我騎著駿馬，重新踏上了江南小鎮(zhèn)的石板路�！皣}噠”的馬蹄聲越來越急，我的手心卻開始冒汗……
　　我沿著當年家門前的小河策馬飛馳，當年簡陋的小學堂成了脂粉店，破舊的小屋子早已換了主人，張福年孤苦的爹娘也不知何處去了……
　　我派人去尋，那兩人的消息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縣太爺滿面堆笑，把我迎進了縣衙，一桌香氣撲鼻的好酒好菜擺在了我面前。紅燒豬蹄膀、清蒸小乳鴿……還有一缽白花花的湯。
　　“這是……”
　　“大人，此湯名曰‘珍珠翡翠白玉湯’，當年太祖……”
　　怪不得我看著眼熟。
　　杯中的陳年窖藏香氣濃烈，我含在口中，卻想到了當年味道清甜的桂花釀；碟里的綠豆糕酥軟可口，我卻覺得不如當年的白面饅頭；碗里的“珍珠翡翠白玉湯”味道鮮美，我卻憶起了蔫巴巴的菜葉子和零星的油點……
　　我又回到了青石板小路上，路旁，釀酒的姑娘斜倚在門口，烏黑的大辮子搭在肩上；隔壁不想上學的鼻涕蟲被他爹打得滿院子逃；清晨的陽光照進小學堂，高瘦的教書先生踱著方步，山羊胡子梳得順順溜溜，一群梳著總角的小腦袋搖搖晃晃: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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