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帝在奏折的朱批里寫了句“朕亦甚想你”，返京的將軍坐立難安。
　　這啥意思？
　　“亦甚想你”，說的就是將軍想念皇上在先，皇上這也才想念。
　　可他啥時候說想念皇上了？

　　夜半三更，將軍支著下巴苦思冥想之前寫給皇上的書信奏折。
　　他說想皇上了嗎？
　　誒，好像還真說過一次。
　　將軍思來想去，但那是表忠心的場面話啊。

　　所以皇上說的也是場面話？

　　這不對啊，皇上什么時候?qū)Τ甲觽冋f過這種場面話？皇上需要嗎？
　　怎么偏偏只對他說呢？

　　將軍睡不著覺，取出鏡子看自己的相貌。
　　二十出頭，從小練武，不是五大三粗的身型，卻也英俊瀟灑。越看越覺得長得不錯，不是京城里粉團公子、如花美眷，但確實挺耐看。

　　不是吧，皇上是真看上自己了？有點害羞……

　　【二】

　　好不容易回了京，皇上帶著人在城門口接他，上來就拉他的手�；实鄹吲d地說，我幸虧有你啊。將軍趕緊推辭，皇上哪兒的話，都是皇上英明�；噬险f我在宮里面設(shè)了宴，跟著我去吃吧。將軍立刻跪下，您是皇上您說了算。

　　喝了一晚上酒，皇上只字不提想他的事，將軍覺得自己想多了。這不正常得很嗎，皇上愛才，他有才，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翌日清晨他給皇上呈奏折，細述邊關(guān)戰(zhàn)事。朱批回來，幸得相逢未嫁時。

　　將軍愣住。這又是啥意思？

　　將軍大半夜的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這句話出自《節(jié)婦吟》，表面上說的是從一而終的節(jié)婦拒絕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暗指臣子已經(jīng)有了忠心不二的君王，不會再接受別人的收買。

　　朱批這句就是皇上在說，將軍你有才啊，幸好我遇到你的時候，你投靠了我，為我所用�？墒沁@繞來繞去的怎么這么別扭？引用啥典故不好，偏說他是個黃花閨女。

　　幸得相逢未嫁時。

　　將軍臉紅了，把奏折收好放在柜子里。

　　【三】

　　皇上召集武將們在宮里熱鬧，豎起個靶子，輪流射箭。將軍老早把幾個月前那兩件事都忘光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看著皇上跟臣子們同樂。

　　皇上拉著他起來，愛卿，你箭術(shù)如神，射一箭給朕看看。他趕緊謙虛地站起來，推辭一番，弓如滿月，箭如長虹，正中紅心。再拉滿弓回頭看皇上，皇上莞爾相望，目光似有深意。將軍窘得手一抖，箭離弦而出，靶子的邊都沒沾到，射偏兩丈，嚇得旁邊的太監(jiān)臉青唇白。

　　皇上笑意盈盈，將軍你今天發(fā)揮得不太好，朕本打算給前三名各送一個美人，都是人間絕色，看起來沒你的份了。

　　將軍聽了不安，生恐失去皇上的寵信，痛定思痛，專心凝神，又射了八箭，箭箭正中紅心，拔了頭籌。

　　將軍心頭樂呵，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等領(lǐng)賞。

　　【四】
　　日上三竿，皇帝在陰涼里慢慢喝茶，只字不提賞賜美人的事�；首宓茏雍驮趫龅碾S從們無人能揣摩圣意，各自在大太陽底下曬得汗流浹背，不敢出聲。九王爺從來說話著三不著兩，戲謔道：“皇兄剛才說要賞賜美人，皇弟我得了第三，什么時候把美人叫出來看看？”

　　皇上笑了笑，等著吧，著人去蘇州挑去了。
　　臣子們聽了俱都噤了聲，現(xiàn)在才去蘇州挑，敢情哪年哪月才能送到京城來？他們這是怎么著，要坐在這大太陽底下等？
　　二王爺身子弱，先倒在地上暈了。

　　將軍心里兀自喜滋滋地想著剛才自己反敗為勝的那幾箭，看著箭靶子嘴邊帶笑�；噬夏樕蠜]了笑，吩咐道，其余的人都回去等吧，曬太陽都能曬出命來。
　　又說，征西將軍留下來侍君。

　　將軍聽了心里高興，不敢唐突放肆，畢恭畢敬地在他面前聽候吩咐。皇上見他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意，笑了笑說，你高興什么，以為朕把你留下來賞賜美人？
　　將軍早把美人的事忘光了，趕緊說，哪兒呢，臣對美人沒興趣。臣只高興能陪著皇上。

　　皇上端起茶杯慢慢喝茶，喝了很久，笑著說，愛卿，你是我朝的人才棟梁，朕真不知怎么疼你。今夜不如你來宮里喝酒，咱們君臣好好談?wù)勑摹?br>
　　將軍哪敢不聽皇上的話，趕緊跪下表忠，什么知遇之恩感激涕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話全都背了一遍，眼圈也紅了�；噬闲χ阉饋恚阄揖疾槐匾娡�，我把宮里的好酒準備好了，今夜你我一醉方休。

　　【五】
　　晚上將軍在銅鏡面前照了又照。
　　其實他覺得皇上的話有深意，又不敢多想，把個頭上的發(fā)冠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噬鲜蔷盼逯穑瑢λ拇鎼巯�，這才青眼有加，為的就是讓他死心塌地地效力�；噬险嬉瓷纤诉�用得著拐彎抹角么，宣他去侍寢不就是了？
　　給皇上侍寢……實在匪夷所思。

　　剛走到門口便碰上老將軍，老將軍見他打扮得這等英俊，捋著胡子問他干什么去。將軍趕緊笑著說，爺爺，皇上說我是棟梁之才，要我夜里去宮里喝酒談心。
　　老將軍皺眉，等等，先別走。你怎么不當回事？皇上對你這么好是為什么，咱們做武將的，最怕的是什么？
　　將軍不敢再高興了，爺爺怕皇上覺得我功高蓋主？
　　爺爺捋著胡子，誰都有個私心，你在皇上面前千萬別口無遮攔，別自以為是，別居功自傲，一切都是皇上的功勞，切記伴君如伴虎，今朝臣子明朝囚，千萬不可得罪皇上。
　　將軍認認真真地記下了，敲著小鼓在心中默念幾遍。

　　到了宮里皇上笑著親自迎上來，拉著他的手說，愛卿，朕等了一整天啊，可把你等到了。
　　將軍想起老將軍的話，趕緊跪下賠罪。皇上笑著把他拉起來坐在自己身邊，今夜我們君臣不分尊卑，兩相盡歡，一醉方休。
　　將軍一看自己竟然跟皇上平起平坐，心想皇上這是試探自己呢，嚇得趕緊跪在旁邊不敢動，一身冷汗。

　　皇上臉上的笑掛不住，淡淡地說，你怕什么，怕朕吃了你？
　　將軍聽了更是冷汗直流，臣不敢，臣對皇上忠心不二，天地可表。
　　皇上笑了笑，既然是忠心，朕讓你做什么便是什么了，讓你坐在身邊你倒是不肯？

　　將軍怎么說得過巧舌如簧的皇上，不得以挨著皇上坐下了�；噬虾染茣r拉著將軍的手，看著他左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傷疤，撫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在邊關(guān)替朕打仗，辛苦了。
　　將軍哪見過如此英明的帝王，聽了忍不住掉淚，紅著眼睛說，皇上這么一句話，臣在邊關(guān)送了性命也心甘情愿。
　　說著又要替邊關(guān)數(shù)萬將士向皇上磕頭謝恩，皇上趕緊把他攔住，只是尷尬地笑，末了不得已下旨，派使者帶寶物糧食去邊關(guān)慰問將士。

　　將軍只覺得皇上頭頂升起一道萬古明君的金環(huán)，心中激蕩于自己生在這么個好時候，痛快地多喝了幾杯。他見皇上總是忍不住摸他手腕上的疤，討好道，臣身上還有幾處地方有疤，皇上要不要看？
　　皇上的聲音啞了，好啊。

　　將軍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先給皇上看肩上的小疤，這是被匕首刺的。又轉(zhuǎn)過身去給他看前胸紅豆旁邊的小疤，這是箭傷。
　　皇上輕撫著他緊致腰身上黑黑的一點，聲音略有了醉意，這是什么？
　　將軍笑著，皇上這也認不出，這是痣啊。
　　原來是痣。皇帝的手在他的腰上撫著，眼睛半閉。

　　太監(jiān)互看一眼趕緊退下去，順手把燈燭滅了。
　　皇上半摟著將軍靠在墊子上，在他耳邊笑著問，你今年二十一，平時在軍中怎么做那種事？
　　將軍羞恥得紅了臉，皇上說笑，打起仗來命都保不住，哪有功夫想那些？
　　皇上笑了笑，自己弄過嗎？
　　……嗯。
　　給別人弄過嗎？
　　沒。
　　讓別人給你弄一次試試？
　　誰？
　　你說是誰？

　　【六】
　　翌日清晨回家，頭里面成了一團漿糊。隱約記得自己脫衣給皇上看疤，后面便是雜草般半點頭緒沒有。醒來時皇上早已經(jīng)沐浴更衣上早朝去了，褲子半開著黏黏膩膩，太監(jiān)要給他洗，他死活也不肯，飛奔似的沖了回來。
　　一進門，不偏不倚地撞上從內(nèi)院剛出來的老將軍。

　　老將軍見他的樣子便皺眉。嘴唇怎么破了？
　　將軍不敢多說什么，模棱兩可地胡編亂造，我喝多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記得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把嘴唇撞得生疼。

　　老將軍走后他冥思苦想，就是記不清楚喝醉之后做了什么，心中惴惴不安，不敢胡亂猜測。

　　【七】
　　最近京城有鄰國來使進貢，皇上日理萬機，不得空閑。將軍自小便出門少，全因老將軍家規(guī)嚴，每日忙完朝事便回家練武背書，不敢懈怠。

　　一晃到了中秋。這日早朝皇上說，群臣連日辛苦，御花園的秋菊正開得好，臣子們不妨明日都來觀菊，共享君臣之樂。將軍把一個多月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也便跟著老將軍和眾臣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入宮同樂。

　　酒宴上觥籌交錯，滿園的秋菊美不勝收，將軍不敢喝多，筆直地坐著。皇上的目光一直朝著他飄過來，臉上帶著笑意，不多時有個小太監(jiān)輕拉將軍的袖子，皇上讓你悄悄跟著我。
　　將軍不敢有違皇命，跟老將軍說我去如廁，跟著小太監(jiān)走了。

　　小太監(jiān)把他帶到亭子里，沒過多久皇上一個人笑著走過來，將軍趕緊下跪，不知皇上召見臣有何要事？
　　皇上把他拉起來笑著坐下，多日不見，朕甚是想念，喚你來問問近況。
　　將軍紅了臉，磕磕絆絆地說皇上待臣恩重如山，臣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噬闲φf，上次我下朝回宮，你卻已經(jīng)走了，你我君臣該說的話沒說完，近來時常惦記。

　　將軍不知當時究竟有什么話沒說完，試探道，當時正說著什么，臣喝醉酒不太記得了。
　　皇上笑著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將軍還是不敢，皇上意興闌珊地笑了笑。商紂王因垂涎臣子的妻子，逼得人自殺身亡，滿朝皆反。這皇帝也不好當啊，就算對什么人有意思也得忍著，一不小心就成了逼迫功臣良將的昏君，青史留名。

　　將軍難以揣測圣意，趕緊表忠，皇上是千古的明君，滿朝皆知，這是哪兒的話？臣愿為皇上赴湯蹈火，皇上說什么臣便做什么。
　　皇上慢慢地喝酒，是么，朕讓你坐在身邊都推三阻四，更何況讓你做別的？
　　將軍惴惴不安不敢再推，緊挨著皇上坐下來�；噬闲那槭鏁�，笑著說，上次你給朕看你身上的疤，你我君臣親近許多，不如再跟朕說說戰(zhàn)場上的事吧。奏折上寫得粗略，只知勝負，不知當時有多少驚險。
　　將軍的眼圈又是微紅，你說這千年萬載，有哪個皇帝對臣子關(guān)心到這地步？趕緊說，臣為國為君，受點傷算不得什么，是臣之幸事。

　　皇上低頭不語，將軍又有些不安，端起酒杯來敬皇上�；噬涎鲱^喝了，又讓將軍自己喝。將軍不敢推辭，連番讓皇帝灌了許多杯，上了頭，輕靠著皇上打瞌睡。
　　皇上端著酒杯仰頭喝下去，忽得攬住將軍的腰，嘴對嘴把酒灌進將軍的口中。將軍嗆得咳嗽，皇上已經(jīng)翻身把他壓在涼亭椅上，順手拉開他的衣服，眉眼間帶了點醉意。
　　朕今天要做次昏君。
　　將軍面紅耳赤，衣衫半褪，也不知知不知道胯、下一涼，褲子被人拉下去了。

　　皇上摸著將軍大腿跟上的一道淡淡長疤，這怎么來的？
　　將軍半睡半醒，有次深入敵軍，接應(yīng)來遲，廝殺兩日沖不出去，那時候被人刺中留下來的。
　　皇上愛憐地用手輕撫，你是個難得的忠臣良將，朕真不想委屈了你，忽又抱著他坐在自己腿上，笑道，你看朕像不像個昏君？
　　唔……
　　皇上輕聲笑著，今日之后，你我君臣夜夜相見，如何？
　　將軍緊皺雙眉，皇上，臣、臣亦甚想你——

　　皇上哪里忍得了他這樣，把將軍放在亭子的桌面上，早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剛要行昏君之事，忽聽見對面岸上有人摔倒的聲音，皇上回頭一看，只見老將軍哆嗦著從草叢間站起來，臉青唇白，踉踉蹌蹌地走了。

　　皇上的臉色沉下來，慢條斯理地吩咐道，今日作罷，把將軍穿好衣服送回席上去。

　　【八】
　　聽說皇上病了，將軍擔心得很。
　　老將軍卻整日里板著臉，兇神惡煞，家法伺候著不讓他進宮探望。將軍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到了夜深人靜無人之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施展輕功攀上了宮城。
　　好不容易找到皇帝的行宮，剛一落地，偷偷聽見幾個小太監(jiān)說皇上正在先祖畫像面前，跪著面壁思過。
　　將軍心想怎么病了還要跪著面壁，心疼不已，趕緊不聲不響地往宮樓飛。

　　皇上正形單影只地跪在地上。
　　將軍心想九五之尊怎么受這委屈，輕手輕腳地走進去也跪在他身邊，氣喘吁吁道，皇上，臣來了，皇上辛苦。
　　皇上微微笑著，目光里似有不盡深意，這么晚了不睡覺，你對朕當真好。
　　將軍又忍不住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不知該說什么，臣對皇上的忠心——
　　皇上笑著說，是不是想問朕因何面壁思過？
　　臣不敢，皇上想說便說，不想說臣便陪著皇上。
　　皇上安靜一會兒幽幽嘆口氣，哎，還不是因為你。
　　將軍張了張嘴，不敢多言。

　　原來老將軍筵席次日便進了宮，找太上皇哭訴。我寧家上下五代都為朝廷效力，二十年前鄰國進犯，從邊關(guān)打到了京城，我寧家所有男子無不為國捐軀，只剩下臣這個老不死的，還有臣那當時一歲大的孫子。如今寧家只剩下這么一根獨苗苗，皇上卻想要占為己有，倘若為國而死，自是當仁不讓，可是皇上這是折辱我寧家，斷我寧家之后啊。

　　太上皇氣得早膳也沒用，把皇上招過去狠斥一頓，連昏君二字也罵出來了。滿朝文武你都看不上，四五年前就盯上了寧家那根獨苗，你真當我不知道？生恐你弄出事來，這才把他派往邊關(guān)。你一登基就把他召回來，他是忠烈之后，連我都不敢這么折辱他們，你是要怎么樣？
　　于是皇上整日面壁思過。

　　皇上眨眨眼，做皇帝難啊，看上了什么人也得偷偷忍著，只能看不能要。
　　將軍心痛，皇上看上人了？越想越是心里難受，忽得如雷灌頂，這才明白已經(jīng)對皇上動了心，想起自己整日里著急想見皇上，原來不過是如此。將軍的心落成碎片，強自鎮(zhèn)定。
　　皇上看上了哪個美人，臣赴湯蹈火也給皇上弄來。
　　皇上的臉色略黑，又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可是個美人呢，你去里院涼亭里找找，就在那里。

　　將軍心痛得無以復加，轉(zhuǎn)身去了后院，果然見到一座涼亭落在湖水之間，看過去卻是空無一人。將軍找了又找，旮旮旯旯兒也翻過了，忽得身后有輕緩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皇上笑著走了過來。
　　臣找了半天，找不到什么美人——
　　皇上咬著嘴唇，笑道，美人就在朕面前呢。朕面壁思過一整日，還是覺得做昏君最妙。

　　將軍這夜便在涼亭的桌子上度過，皇上多年心愿得逞，歡喜不盡。

　　【九】
　　太上皇畢竟是老了，皇上引經(jīng)據(jù)典找出先祖有立男后的先例，把太上皇說得站不住腳，只得把老將軍叫過來，勸道，皇上也不是要對你寧家不起，這是要跟你們寧家結(jié)親，乃是天大的喜事。
　　老將軍難受得不能自已，我寧家就剩下這么一個男子，如今卻要被立做男后，臣如何向?qū)幖业牧凶媪凶诮淮?br>　　太上皇沉下臉，我家是皇室，老將軍這是嫌棄么？怪來怪去，也怪你不看好你那孫子，你倒是問他愿意不愿意？
　　老將軍不敢得罪，自己又理虧，只得忍氣吞聲。

　　于是皇上立了男后，從此和將軍過上了沒羞沒躁的快樂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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