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著小雨，一片水霧氤氳。但因著進(jìn)了臘月，街上到處都是置辦年貨的人，還是有幾分熱鬧的。幾個俏麗小娘子結(jié)伴走過，一串串銀鈴般的笑容飄進(jìn)了風(fēng)里，飄到了宋千言的耳邊，飄進(jìn)了她的心里。
　　人群外的宋千言眼中滿是艷羨。她罩著寬大的青色袍子，如瀑的長發(fā)隨意扎起，素紗帷幕擋去了清澈的墨瞳。腳上的木屐噠噠地響，水花濺起，濕了淺灰的襦裙邊。
　　她提起裙擺，學(xué)著那些小娘子一樣盡情地笑，她脫下木屐，蒼白的腳心踏在水上，她突然跑起來了，步子越來越歡快。
　　果真，這樣真是美好��！千言深吸一口氣，凝脂樣的臉上綻放了春花般迷人的笑容。
　　走吧，走吧，千言，你是自由的。

　　一
　　這方圓幾萬里都是宋族的聚居地，世間世家以族聚居，世家以宋族為首。宋族盤踞中原，繁盛非常。千言就是在這樣的一片繁華中，被笙歌美樂，珍寶珠玉簇?fù)碇L大的。她是世間最尊貴的女子，宋族圣女，宋千言。
　　那年她八歲，她的母親盛裝艷妝，云鬢斜綰，瘦削的手掠過她的面龐，聲音沙�。骸澳悴攀窃撍赖哪莻�人呀�！�
　　千言閉上眼睛，掩住了瞳中的哀傷。
　　那年她八歲，母親在她的繼任儀式上用一把金色的短刃刺向了太陽穴，艷麗的血噴涌而出，染了千言的衣襟，灑滿了空庭。千言的眼睛里失了光芒，她的心像是被萬斤的石頭壓著般沉痛，然而她一滴淚也沒有流，抱著母親，她覺得好冷，冷到她渾身的骨頭都好像要裂開了一般。
　　那年她八歲，她成為宋族千年來年齡最小的圣女。世人不知道緣由，但她知道。成為圣女的前夜，她聽到了族長和母親的對話——
　　“阿御，你已經(jīng)這般容不得我了嗎？”母親的聲音哀傷入骨。
　　“千言足夠大了�！弊彘L的聲音無悲無喜。
　　“宋千言宋千言，你的心中除了那個賤人還有什么？就算她成為圣女，也改變不了她卑賤的出身！”
　　“你死了，就再沒有人知道了�！�
　　“阿御！”母親的聲音又驚又怒。
　　“你以為，你殺了朝華，僅僅退位就可以了嗎？”
　　千言聽到母親在笑，笑聲像是從干涸的深井里傳來一般：“你恨我，你恨了八年！好好好，既如此，一命換一命，也不算不公平！”
　　那天，千言知道了‘母親’不是母親。而她，只不過是一個卑賤的人。
　　八歲之前，千言就知道，她沒有父親，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圣女的女兒，這就足夠了�？墒悄赣H不愛她。母親看向她的眸子總是含著駭人的笑，母親長長的指甲會劃過她的臉，留下一道輕痕，母親從來沒有抱過她，甚至從來不允許她喊她“母親”。
　　原來，‘母親’不愛她，是因為她不是母親呀。千言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卻又什么都想不通。
　　‘母親’死后，她問宋御：“族長，我的母親是誰？”然后她看到宋御完美的笑容就那樣裂開了一道深淵。
　　宋御并沒有問她是怎么知道死去的圣女不是她母親的，只是沉默了好久，說：“她叫朝華，是我唯一的親人。”
　　八歲的千言還太小，不懂‘唯一’的意思，也聽不出宋御話語中的悲涼哀傷，千瘡百孔。她只記得了，原來，是‘母親’殺了她的母親。

　　二
　　千言喜歡穿紅衣，像十年前她就任圣女時看到的鮮血一樣艷麗的紅，紅色好似帶著溫度，能讓她不想起八歲那年漫天的灰暗，刺骨的冷。這十年來，她從沒有問過宋御當(dāng)年的故事，她只是不想了解那段故事，死者已矣，生者還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宋御給了她無上的榮華富貴，給她最寬敞舒適的馬車，最精致好吃的糕點(diǎn)，最軟最流光溢彩的輕紗衣裳，最清澈無暇的玉鐲，最聽話乖巧的傭人…… 甚至，他用盡宋族白玉，為她建造了一座潔白無瑕的白玉殿。
　　她是圣女，他卻沒有給她圣女的權(quán)利，他說做一個合格的圣女太累了，她不會喜歡那樣的生活。
　　他從不讓她踏出宋族一步，甚至不愿讓她出宮門，他說：“你想要什么，我給你，不要亂跑�！�
　　于是她在空蕩蕩的白玉殿里醉生夢死，有時她會做夢，夢到高山，夢到流水，夢到熱鬧喧嘩的舫市和不太好喝的酒�？墒撬龎舻降�，都是她從沒有見過的。
　　喝一口上好的梨花釀，是甜酒。千言突然加大力氣捏著琉璃酒杯，酒杯在她的手中碎了，琉璃片劃傷了她的手，鮮血一點(diǎn)一滴流出。
　　宋御進(jìn)白玉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的眉目中全是心疼，只能默默上前，輕輕托起千言的手，細(xì)細(xì)地包扎好。
　　千言看著面前的男子，是‘母親’用盡生命喜歡的男子呀，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劍眉星目，堅毅硬朗，真是讓人著迷。怪不得，僅僅憑一張臉，就迷惑了秦族少司，讓她甘愿將秦族鎮(zhèn)族之寶琉璃盞當(dāng)做嫁妝帶來宋族。只不過，真可惜，琉璃盞剛剛在她的手中，碎了。
　　“你心疼嗎，阿御？琉璃盞被我捏碎了，你心疼嗎？”千言的眼神仿佛很無辜。
　　“嗯，我心疼，心疼你的手。”宋御答。
　　千言眼睛微顫：“你說過，我是你最愛的女子，可是你卻娶了別人！”甜膩膩的聲音像是撒嬌。
　　“我娶她，是為了你呀，千言�！彼难劬飷垡鉂庵�。
　　他可以給秦少司足夠的尊重，只是希望她如她表現(xiàn)出的那樣聰慧。只有足夠聰慧的人，才能認(rèn)清自己的價值，找準(zhǔn)自己的位置。千言長大了，所有人都不會再把她當(dāng)做一個孩子，他再不能把她抱在懷里，不能在眾多人面前牽起她的手，不能替她擋住所有惡毒的話語惡意的試探。千言長大了，需要有一個人，替她承擔(dān)所有的惡意，替她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替她承受所有傷害。
　　如若秦少司做不到，那就還有秦族的清風(fēng)女少，衛(wèi)氏的鈴音圣女，張家的寶昭書女……總會有一個人，適合那個位置。
　　他愛千言，與他愛朝華不一樣，朝華是他另外一半生命，是他的家人。而千言，是他愿意拿全部的力量去守護(hù)的人。只是十八年前，抱著還是小小嬰兒的千言時，他從沒想過，他會愛上她。十八年來，看著精靈般小小的人兒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他的心中情愫莫名。他愛上她了，愛她明亮的笑，愛她甜美的聲音，愛她瞇起的眸子，甚至愛她發(fā)脾氣的樣子，愛她刻意的楚楚可憐。
　　朝華是宋御的替身，每天跟宋御形影不離。春風(fēng)拂面，花天酒地之時，朝華隱在無邊的黑暗里，當(dāng)黑夜來臨，她感覺到了肅殺之氣，宋御就會隱在黑暗里。她替宋御擋下無數(shù)明刺暗殺，很多次，她奄奄一息的時候，宋御抱著她，眼淚無聲流下，可是那時的他太弱太弱，什么都改變不了。他想要告訴朝華，你走吧，悄悄地走，不要回來了，可是他的父親，那時的宋族族長告訴他，朝華離開他的時候，就是她的死期。
　　朝華是個女子，像男子般英氣逼人的女子，是年少的宋御心中唯一的溫暖�？墒鞘四昵暗囊粋�雪夜，他的溫暖，就那樣靜悄悄地離開了世間。他趕到的時候，看見圣女把那個嬰兒高高舉起，竟是要摔在地上！他折了圣女的手腕，跟她說：“從此，她是你的女兒，你好好待她。否則，你就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
　　“阿御！”
　　他聽到身后凄慘的聲音。

　　三
　　秦少司是秦族少司，掌管秦族貴族事物，她的名字就叫秦少司，每一任秦族少司都叫做秦少司，然而她是最幸運(yùn)的，她嫁給了她傾慕的男子，十年前，在宋族圣女的繼任儀式上，她曾見過宋御溫柔地牽著小小的宋千言，從此他的樣子就在心中，再也沒有離開過。
　　鑼鼓震天，十里紅妝，她離開故鄉(xiāng)嫁來了宋族。她如宋御期待的那般聰慧，因為她知道，那是呆在他身邊的唯一方法。
　　紙是包不住火的，欲蓋彌彰的愛情更不可能被掩蓋起來。很多人都知道，宋族族長宋御與宋族圣女宋千言之間有情，可他們之前，卻陰差陽錯地差了一輩兒。宋千言的母親，曾是宋御的未婚妻。然而十八年前，一個雪夜里，她誕下了一個女嬰，那個女嬰就是宋千言。只是沒有人知道宋千言的父親是誰，是什么樣的人。
　　世人皆說，宋千言的父親，恐怕已經(jīng)去世了，所以宋千言的母親，那個至情至性的人，才會匆匆忙讓宋千言繼任圣女后，就了斷了自己。
　　秦少司不知道這些話中有幾分真，但是她知道，宋御愛的是宋千言，而不是宋千言的母親。因為十八年前，鮮血如霧般迷了眼時，她沒有看到宋御有一絲一毫的悲傷。
　　聽說宋千言毀了琉璃盞，秦少司微微笑。
　　什么寶物，不過是一個傳了很多年的杯子而已，碎了就碎了吧，不過，這可是她表現(xiàn)自己的大好機(jī)會。
　　她對著鏡子細(xì)細(xì)地描妝，一直描到宋御離開白玉宮，她才帶著她從秦族帶來的五百親衛(wèi)，氣勢洶洶地沖到了白玉殿，生生將白玉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殿內(nèi)，千言懶懶地披上外袍，拍了一下手，空蕩蕩的大殿竟憑空就冒出了一個黑衣人，他跪地：“請圣女吩咐！”
　　千言低頭想了想，突然笑了，說：“算了，是我糊涂了，又不是真的要打架。”
　　“是！”
　　青絲散開，長袍拖地，千言窈窈窕窕地走到門口：“少司姐姐�！�
　　“宋千言，你毀我秦族琉璃盞，未免欺人太甚！”秦少司厲喝。
　　千言半邊臉渡了金光：“你瞧，這陽光多美�！�
　　兩相沉默。
　　眼看著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長老們也紛紛趕到，宋御卻沒有露面。千言看了看，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眼淚刷的一下就從墨瞳中流下，弱柳般的腰微微一傾，聲音中說不出的委屈：“少司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御把琉璃盞借我把玩，我喜歡還來不及，怎么舍得毀了它，我用它喝了宋族年份最久的梨花釀，微有些醉，就，就……“說著，雙眉微皺，眼睛里的淚仿佛流不盡般，一點(diǎn)一滴落下，只把長老們看得心都碎了。
　　長老們從小看著宋千言長大，覺著雖然她與族長之前情愫暗生，可是也并無逾矩之事，為人更是百般乖巧，萬般善良，她今年都十八歲了，一個人都沒有殺過，只不過就不小心打破了一個琉璃盞，怎么就被逼到如此地步！
　　這個秦族來的秦少司，五百親衛(wèi)，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可是他們卻不能說什么，他們不知道，這個剛嫁來的族長夫人，究竟有幾分手段。
　　秦少司輕輕嘆了口氣，戲演到這里，足夠了吧？沒想到宋千言卻上前來盈盈拜倒：“姐姐，我雖然是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盞，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的錯，我給姐姐賠罪了，還請姐姐大人有大量，原諒千言，千言，千言再也不敢了……”說著，竟又掉了幾滴淚。
　　秦少司雙手緊緊握拳，宋御啊宋御，你愛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女子�？晌�，我明明那么不想，卻還是要順著她寫的戲演下去。
　　秦少司閉緊雙眼，揚(yáng)起右手。
　　“啪！”
　　宋千言的半邊臉腫起，眼睛里滿是不可置信，淚濕了衣襟，咬緊了雙唇再不肯說一句話。心中卻在想：這個秦少司，真是聰明。
　　很快，天下間傳遍了宋族族長夫人秦少司的蠻橫無理，霸道狠毒，以及宋族圣女宋千言的善良隱忍，美麗大方。
　　每隔十幾天，秦少司就要做一回跋扈之人。只是再也沒有動過手，因為宋御眼中的怒火。

　　四
　　秦少司是個聰明人，千言很開心。
　　千言是個聰明人，秦少司卻很是憂心。她知道宋千言很美，美得舉世無雙，然而她本以為，那個女孩被宋御嬌養(yǎng)著，保護(hù)著，一定是個嬌憨天真，不識人心的女孩，空有美貌，不足為懼�？墒乾F(xiàn)在，她怕了，這般深不可測的心機(jī)，這般的故作姿態(tài)竟還惹人憐愛……宋千言，居然是個如罌粟花一般的女子。
　　她怕了，她本是秦族腥風(fēng)血雨中殺出來的少司，她曾見過那么多的明爭暗斗陰謀詭計，可是現(xiàn)在她好怕，怕她爭不過，就像敗在她手下的萬千人一樣，敗在這個年輕美麗的宋族圣女手里，她怕她費(fèi)盡心機(jī)用盡手段也還是得不到那個人的心。
　　“宋族的夜里，是不是很冷？”聲音勻勻裊裊。
　　秦少司回頭，看到一張絕美的容顏，她按捺住心中的驚愕，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深夜造訪，不知圣女有何貴干？”
　　“嗯？”宋千言拂袖做到了秦少司的軟榻上：“少司希望我是來做什么的呢？”
　　“我希望你是來殺我的�！边@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殺了你。
　　“我為什么要?dú)⒛隳�，我看起來很像是恩將仇報的人嗎？亦或者是，我看起來很蠢嗎？”千言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床幔里滿目戒備的秦少司，緩緩拜倒：“少司，幫我……”
　　一字一頓，可是說出這四個字，卻用盡了千言渾身的力氣。她在賭，賭面前這個驕傲的女子，不甘心。
　　臨近臘月，宋御卻被衛(wèi)氏邀請去參加新族長的就任儀式，來回最快也要半個月。而秦少司正準(zhǔn)備往秦族送年禮。她會用長長的車隊，運(yùn)無數(shù)的奇珍異寶給他們的族長和貴族們，會用最華貴的禮物，來證明她秦族少司，在宋族生活的很好，這是她的驕傲。宋千言知道，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jī)會，為這個機(jī)會，她等了十年，準(zhǔn)備了十年。
　　恰好，真好，一切都剛剛好。
　　秦少司錯愕，復(fù)又笑了。
　　“我為什么要冒風(fēng)險去幫你？”秦少司問千言。
　　“少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是嗎？”千言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褐色的信封，“把這個給阿御�！�
　　第二天，大雪封路，可是宋族的族長夫人堅持要在這樣的風(fēng)雪里把年禮送回秦族。
　　“這樣的大雪，再延遲些日子，路上走得慢些，恐怕正月里都送不到呢。早些去吧，只是路上要小心些�！鼻厣偎菊f。
　　身邊一個十分瘦弱的黃臉丫頭應(yīng)道：“是！”
　　馬車緩緩離開，車輪在積雪上印下深深的痕跡，最后一輛馬車上坐著一個黃臉丫頭，她掀起簾子，向外望去，望不到還在門口站著的秦少司，望不到美輪美奐的白玉殿，望不到殿前她親手種下的楊柳，她的眼神悠長又輕快。
　　這城墻真是長啊，走了好久，才走出去。

　　五
　　車隊走得很急，千言有些難過，她從沒有這樣趕過路，從沒有吃過那么粗糙的食物……夜里，她總是睡不太好。夢里，宋御深情地凝望著她，又忽然笑得輕蔑，仿佛在說——千言，回來吧，你看，你還是適合做一只乖巧美麗的金絲雀，住在世上最精巧貴重的籠子里，睡在我的掌心里。
　　千言嘆了一口氣，跳下車去。車外好空好美，是一片青草地。陽光打在翠色上，晶瑩的光遍布整個大地。
　　好美，好美。
　　“你回去吧�！彼吻а暂p輕說。
　　風(fēng)吹得草輕輕搖，可是卻沒有人回答。
　　“馬上就到邊境了，我會去你說過的，邊境上的那個小鎮(zhèn)。”
　　陽光邊走出一個人，一身黑衣：“你放心�！蹦莻�男子的聲音飄飄渺渺又有些沙啞，像是從天邊傳來的一樣。
　　“嗯，我不擔(dān)心。你曾與他并肩作戰(zhàn)，他還是念舊的�！�
　　那個男子轉(zhuǎn)身，只是瞬間，千言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他是曾是宋族軍隊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將軍，后來成為了宋御送她的一千親衛(wèi)之首，是陪在她身邊很久的人。
　　“謝謝�！鼻а暂p聲說�？墒且呀�(jīng)離去的人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在小鎮(zhèn)上下了馬車。天下著小雨，千言沒有傘，只得在屋檐下避雨。因著進(jìn)了臘月，街上還是有很多來來往往的人，小攤販們吆喝著，買家討價還價著，剛出爐的糖炒栗子冒著熱氣，小孩子們追著鬧著，空氣里全是喧囂的氣息。
　　這才是人間呀。
　　小時候，宋御偶爾也會帶她去坊市上玩，牽著她的手，給她買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蘆。八歲后，她就再也沒有出去過，再也沒有看到過，那么多臉上掛著簡單笑容的人。
　　千言在鎮(zhèn)南買了一個三進(jìn)的小院落，隔壁家的婦人很是熱情，送了她些吃的，還讓女兒梨花來幫她收拾屋子。
　　半月有余，沒有追兵。
　　千言隨著梨花四處閑逛，買劣質(zhì)但漂亮的首飾，穿便宜舒適的布衣。她不戴帷幕，人們會用驚艷的眼光看她，卻從沒有遇見起色心之人。這里民風(fēng)淳樸到讓千言覺得她初來時的小心防備都很可笑。
　　小鎮(zhèn)中有個酒樓轉(zhuǎn)讓，掌柜說，他老了，干不下去了。梨花說：“可惜我沒有錢。”
　　“你想買？”千言問。
　　“嗯，我自小就喜歡做菜，可是我家窮……”
　　于是千言買下了那個酒樓，做了遠(yuǎn)近聞名的西施掌柜。梨花的手藝很好，酒樓的生意很好，半年轉(zhuǎn)瞬而過，千言說：“梨花，我要離開了�！�
　　“你要去哪里？”
　　“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六
　　宋御從衛(wèi)氏帶了很多千言喜歡的東西，可是千言人卻不在了。秦少司給了他一封信，說：“我?guī)退x開的，你恨我吧。”恨我吧，這樣我才能和你糾纏不清。
　　信中只有短短幾句話——“阿御，不要尋我，這些年你待我很好，想來我也是愛你的，可我是寧死也不愿回去的。不要拿任何人的性命威脅我，雖然親衛(wèi)軍與秦少司均無罪，可是你愿意殺就殺吧，你知道的，我其實并不心軟�！�
　　“我知道你想讓我頂著宋族圣女的名頭，在你的羽翼下榮華一世，可是在這宮殿里的日子，我卻沒有一刻是開心的。我只想飲一杯濁酒，在大漠的風(fēng)沙中醒來。煮一杯清茶，在海潮迭起中入眠。”
　　宋御手中緊緊抓著那封信，一夜雙鬢白。他忽然想起了十八年前，朝華穿了女裝，俏生生站在他面前，撫著肚子，說：“我懷孕了�！泵佳壑腥撬麖奈匆娺^的欣喜。
　　那個人是一個呆書生，有一手好醫(yī)術(shù)，四處云游，救死扶傷。朝華只被他救過一次就念念不忘，終于狠下心，給那人下了藥，一夜顛龍倒鳳，得償所愿�？墒牵ヅ畢s以為那是宋御的孩子，在朝華的分娩之夜……
　　宋御恨，恨自己沒有保護(hù)好朝華，恨宋族政局不穩(wěn)，恨自己顧忌太多，不能一劍刺死圣女為朝華報仇……
　　那時的宋御想，他一定要將所有的權(quán)力握在手心，要讓任何人都不會再威脅到他，要讓朝華的孩子成為天之驕女，讓她無憂無慮地長大，一生平安順?biāo)�，喜樂明媚。十八年轉(zhuǎn)瞬而過，他成長為一個合格的上位者，世上再沒有人能奪走他珍視的人�？墒撬菩牡娜�，卻自己離開了。
　　他用盡宋族白玉為她建了一座舉世無雙的宮殿，他把她捧在手心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他看著她安逸享樂，不用像朝華一樣每天在刀尖風(fēng)雨里穿梭，不用像他一樣每天為天下世局憂心，他以為，她很開心。
　　宋御的肩膀無力地垂下，他的心中好像有把火在燃燒，火越來越旺，他本該發(fā)怒的，他應(yīng)當(dāng)殺了秦少司，殺了那一千親衛(wèi)，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慢慢走到了白玉殿，看著這座宮殿在月光下的流光溢彩，柔和安寧。眼前浮現(xiàn)的是千言的嬉笑怒罵，一顰一笑……
　　黑衣人跪在地上。
　　“你知道她在哪里�！�
　　“是，她一開始就沒打算瞞您，她說，這天下間恐怕沒有什么事情能瞞過您�！�
　　良久的沉默，月光都好似變得沉重了許多。
　　“你去吧，去找她，保護(hù)她，一如這十年一樣�！�
　　“她不想�！�
　　“那你就不要讓她發(fā)現(xiàn)。”
　　說完這句話，宋御覺得自己的眼角濕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過了。當(dāng)夜，他點(diǎn)了安沉香，做了一個夢，夢見族外忽現(xiàn)一片沙漠，千言斜背著一把青劍，在黃沙中漸行漸遠(yuǎn)，她忽然回了頭，可是他卻被黃沙迷了眼，看不清她的臉。

　　七
　　千言離開了小鎮(zhèn)，出了宋族邊境，往西走去。那邊是秦少司生活過的秦族，聽說，那里四季如春，百花爭艷，盡是一片明媚春光。千言從來沒有親眼見過花海，宋族的氣候總是伴著風(fēng)沙，從沒有過那樣的溫暖。千言雖然也養(yǎng)過花，卻是種在一個小小的靛青盆里，讓丫鬟精心照顧著。
　　她留了很長的劉海，遮住了晶瑩的眸子，整個人看起來也就是個秀氣的小姑娘。她斜背著一把青劍，其實她是不會使劍的，從前，宋御總是讓很多人保護(hù)著她，所以她不比吃練武之苦。現(xiàn)在，她只是背著一把劍，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劍客。
　　她走了很久很久，爬過了一座山，看過了幾片湖泊，終于，她看到了城池，在逐漸西沉的紅日里，整座城池沒在一片溫暖的紅光中，千言突然覺得，身上的衣裳太厚了些，她應(yīng)當(dāng)穿絲薄的百褶裙，朝著那座城池奔去。
　　城里很熱鬧，比千言待過的小鎮(zhèn)熱鬧很多。千言住進(jìn)了一家客棧，梳洗了一番，迫不及待地找小二打聽哪里的花開得最好。
　　小二說：“城南有個花園，名為朝華園，十分美。”
　　千言失笑，朝華園，‘朝華’呀，那就一定要去看看了。
　　路有些遠(yuǎn)，小二替她租了輛馬車，卻還是走了兩個時辰才到。只見那園子外圍一片青磚，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農(nóng)家的院落。就連那‘朝華園’三個字，也只是粗略地刻在了石頭上，立在園前。
　　園子很大，來看花的人不太多，可能是這里的人們對于這樣的美景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千言終于見到了花海，比夢里見過的還要美，渡著金光，一片嬌艷。她逛了很久，終于有些累了，直接就坐到了一塊大石頭上。
　　她正抱著雙膝看著花海出神，一個布衣男子坐在了她的身旁。
　　“姑娘，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
　　千言看向那人，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樣子，書生打扮，一臉認(rèn)真。
　　“嗯？是嗎？她一定是個很美的女子�！�
　　“對呀，比你美很多。”書生的語氣十分肯定。
　　千言覺得這個書生真是可愛又可親，忍不住想要跟他多說些話：“她叫什么呀？人美，名字一定也很美。”
　　“對，她有最美的名字，叫做朝華�！�
　　千言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覺得不是很在意的名字和人，聽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問：“你能講講她的故事嗎？”
　　書生說，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是誰，有什么樣的故事，他只記得，他曾救過那個女子，那時他住在一個破廟里，那個女子后來來尋他，他們聊了很久，可是后來的事情他就不記得了，也再也找不到她。
　　可是他記得，朝華說，有一天，她要走出這片土地，去看看秦族的花，衛(wèi)氏的海。于是他種了很大很大的一片花，想著有一天，她或許會來秦族看花，當(dāng)她的腳步落在秦族時，在她走到的第一個城池里看到的第一片花海，就是他種的。
　　千言的眼睛里浸了淚，像是蘊(yùn)含了一片星光。她看著這個青衣書生，想告訴他，以后，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來這里看盛開的花，替朝華看她想要看到的一世春光。她終究沒有說出口，她怕書生問她是誰，而她不想回答。
　　書生走了，他沒有看到千言和朝華一模一樣的眼睛。
　　背起劍，千言往南去，她想去看海。
　　山南水北，各奔東西。
　　八
　　后來，又是一個臘月里，千言走回了小鎮(zhèn)，在酒樓里與已經(jīng)成了婦人的梨花聊她一路的天南海北，怪事趣談。梨花突然打斷了她的話，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彼龔墓衽_里拿出一個信封，說：“有個長的很好看的男人要我給你的。他給了我很多錢，只讓我在你回來的時候，給你這封信�！�
　　千言知道是誰，接過信，拆開后熟悉的筆跡現(xiàn)于眼前——
　　“千言，白玉殿為你留著，你若愿意，回來住些時日吧，我不會強(qiáng)留你。”
　　“千言，愿你行于天地間，衣角帶風(fēng)，心間藏夢，對酒當(dāng)歌，旖旎風(fēng)流。愿你，一世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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