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后，任何生物都會變成一縷輕煙，飄散著，完成人生的告別儀式。這個過程是漫長又短暫的，剛好用來回憶自己的一生。
　　在我向上飄散的過程中，我遇到另一縷輕煙，別的生物都在安靜地回憶自己的一生，他卻百無聊賴地竄來竄去。變成輕煙的任何生物都能交談，想著不能浪費時間，我便主動和他交談起來。
　　交談意味著要提及過去，在告訴我他的過去時他的聲音一直顫抖著。我感覺得到，他很年輕。他告訴我，他13歲，是自殺的，跳進一條骯臟的河里，他說他別無選擇，他寧愿忍受短暫的死亡的苦痛，也不愿忍受將來活著的長久的痛苦。
　　我問為什么，他說他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里，一切都很平凡，爸爸到外地打工，媽媽在附近的工廠上班。他是獨生子，家里還有一個靠縫補衣服為生的外婆。他大概兩個月才見一次他的爸爸，平時是媽媽管教他。和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樣，他的媽媽寄予他很大的希望，盼著他能出人頭地，改變整個家庭。
　　他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不能在業(yè)余時間看電視。那時候他追的很多卡通都是周一至周五播出的，他總是在同齡人看電視看得捧腹大笑時在房間里孤獨地寫作業(yè)，小學的作業(yè)一直不多，每次他對嚴格的媽媽說“作業(yè)我早就寫完啦”，媽媽就讓他看課本。薄薄的課本，一頁書半頁都是圖畫，他也很快就看完了。趁媽媽在做家務(wù)時偷偷看幾分鐘電視，被發(fā)現(xiàn)了就是一頓大罵加暴打。媽媽堅信“孩子不打不成器”，他不聽話就打，打到他聽話為止，他真的很討厭這樣。而每當他試著反抗的時候媽媽更生氣，說：“有本事你就滾出這個家，看沒有我你吃什么！”
　　他雖然年紀小，但他知道沒有父母，他就會流落街邊，無法像現(xiàn)在這樣吃飽穿暖。因此他不敢離開這個家，只能繼續(xù)忍受著壓抑的生活。這種屈服讓年幼的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懦弱。
　　他不敢向他的爸爸訴苦。他們同是男性卻沒有什么共同語言。他感覺他爸爸離他很遙遠，不僅因為他很長時間才見到他爸爸一次，還因為他爸爸總是沉默寡言，在家里沒事干時總是沉默地抽煙，就算看見媽媽在他面前破口大罵他也無動于衷。
　　他也不敢尋求外婆的庇護，在他印象里，外婆在他媽媽剛開始打罵他時曾勸阻過她，后來打罵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麻木了，不管他了。
　　他的媽媽除了不準他看電視，也不準他放學后和其他小伙伴玩耍。一是不想洗他臟衣服上的頑固污漬；二是擔心他的安全，三是覺得小孩子的玩耍都是浪費時間。他中午放學時間和媽媽的下班時間是一樣的，下午則比媽媽早半個小時。他小心翼翼地利用這半小時和附近的小伙伴們玩玩具、過家家。有幾次玩得忘記了時間，被媽媽發(fā)現(xiàn)后又是一頓大罵，推搡著回家。
　　那天，同班的住隔壁街的同學邀請他去他家玩，他答應(yīng)了。同學家有好多好玩的玩具，很多他都沒見過，他們玩著，忘記了時間。直到他忽然聽見他媽媽的聲音，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心猛地一跳，一看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七點了，他好想就在同學家這么待下去，可是他不能。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是無能為力的了。
　　他和同學告別，慢慢地踱回家�；氐郊沂紫扔龅降氖菋寢屌^蓋臉的一巴掌。他家的店面平時都是開著門的，媽媽罵罵咧咧的聲音引來附近一些小朋友的圍觀。媽媽不準他亂動，他只好慢慢地往里面縮，希望媽媽的身體能擋住小朋友們好奇的眼光，可是擋不住。在目光交會的一瞬，他看懂了小朋友眼睛里的驚恐和同情，臉頰更加火辣辣的。大人都以為小孩子的自尊心不值一提，可對孩子的自尊心的踩踏將深深地影響著孩子，造成不可言喻的傷害，能有幾個大人懂得呢。被嚇到的小朋友把見聞告訴了學校的其他同學，在班上同學們還是會和他玩，只是變得小心翼翼。那時候到同學家玩成為了衡量一個同學是否受歡迎的標準之一，同學們從來沒有提議過到他家玩，漸漸地連邀請他到他們家玩都不敢了。他變得很自卑。
　　他聽過一句話：棍棒之下出孝子。他覺得說話人一定是個從未體驗過這種痛苦或者已經(jīng)忘了這種痛苦的大人。有誰能明白他的處境呢。父母偶爾打罵頑皮的孩子他可以理解，可是他不頑皮，唯一出格的一次就是那次在同學家玩到近七點才回家，親戚和鄰居都夸他乖�？墒�，吃飯吃慢了，回家回晚了，偷偷看漫畫書了，媽媽都要打罵。他不明白媽媽為什么一定要這么逼自己，有些事情如果媽媽心平氣和地讓他做，多體諒他，他是會做的，甚至不用說就主動去做，可是媽媽這樣用語言和行動逼迫他，只會讓他厭惡。
　　他以為慢慢成長一切都會變好，上了初中后他試過鼓起勇氣心平氣和地跟媽媽說內(nèi)心的想法，說他會聽話，求媽媽別再打罵，可是三言兩語怎能打動一個只受過小學教育的固執(zhí)的中年婦女？當時媽媽沒說話，過后一切照舊，回家回晚了要罵，考砸了要罵。他讀書很用功，但是沒有盡全力，他被媽媽嘮叨得有了一種不想要如她所愿的心理。他變得很敏感，媽媽每一次的打罵，都讓他心生恨意，有時候很想回手，他知道自己長大長高了，應(yīng)該可以制服媽媽的。可是他不敢，他明白媽媽是愛他的，即使這種愛讓他極端痛苦，他更明白，他也是愛媽媽的，他清楚為了養(yǎng)育他，媽媽付出了很多。他有一種復雜的情感，既愛她又恨她，生氣到極點時很想殺了她，但平靜下來又只能暗自流淚。
　　他一直在這兩種復雜的情感中徘徊，生不如死。一次被媽媽打罵后，他拿了小刀躲在廁所里模仿刀割手腕的動作，最終沒有勇氣下手，生難死也難，他一方面不敢死，還留戀人間的小美好，另一方面覺得自己應(yīng)該死在媽媽面前，憑借著媽媽對自己的愛而讓她后悔終生才對。
　　一天晚上媽媽出去辦事了，他坐在書桌前把幾本書里夾著的買干脆面送的小卡片拿出來看。他已經(jīng)收藏了快三十張了，這些小卡片，只有四張是他偷偷拿親戚給的錢吃干脆面得到的，其余的有些是他班里同學吃完干脆面扔在地上他撿的，有些是幾個同學有重復的卡片不要給他的。班里有一部分人在收集小卡片，有些是為了兌獎，有些只是純粹喜歡圖案而收藏。他屬于后者。他把今天拿到的兩張放進卡片堆里，忽然聽到頭頂一聲怒吼：“你在看什么？”他吃了一驚，好像有人拿石塊砸了一下他的心臟，他回頭，看見媽媽怒目圓睜地站在自己面前�！澳阌衷诳词裁蠢∥倚列量嗫喙┠阕x書不是讓你看這些垃圾的！”說完巴掌不由分說地落在了他的臉上，力氣之大，居然直接把他打到了地上。他慢慢握緊拳頭，他真想用媽媽對待他的方法對待她，可是遺憾的是他受過教育，清楚知道自己這么做是不對的。他說不出話，媽媽又說“你考試考得很好了？有時間玩這些垃圾？”然后兩手抓了小卡片，進了廚房。他忽然希望自己一瞬間變聾、變啞、失明，他坐在地上仿佛變成了一塊雕塑。他聽到媽媽開了煤氣爐，一股焦味傳來，他辛苦收集的小卡片，都在頃刻間沒了。媽媽罵罵咧咧去做其他事了，他不敢靠近廚房，他覺得廚房是一個禁忌，他不敢相信他視若珍寶的東西，就這樣被他所愛之人一瞬間摧毀了。
　　他忽然覺得很絕望，淌下了熱淚，他想無論他多少歲，媽媽還是會這樣對他的，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結(jié)束這痛苦呢，他下定決心，在第二天，跳進了上學路上的河里。
　　他覺得這是他的宿命，活在一個對他期待值過高的家庭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
　　我們陷入了一段沉默。
　　“沒了？”我問。
　　“沒了。”他回答。
　　“讓我告訴你，什么才是宿命吧，雖然我的故事很短，不過你聽了我的故事說不定就會后悔那么早死了�！蔽液茏孕�，趁我們還沒有完全消散，開始講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個鄉(xiāng)間，這里人少，安寧。我媽生了七八個我的兄弟姐妹，平時沒什么時間照料好每一個，都是讓我們自己玩，一天我差點淹死在一段急流里，一個路過的男人救了我。我發(fā)現(xiàn)和他比起來我顯得很渺小。他把我?guī)У搅怂�，他結(jié)了婚了，家里有兩個小孩。
　　他家里用竹圍欄圍了起來，他把我放進圍欄里。我開始慢慢適應(yīng)男人家的生活。
　　有圍欄的房子活動范圍比較小，不過我很快就適應(yīng)了，男人家里的小孩也是不能離開家的，平時兩個人在房子里做伴。男人每天都要出去工作，深夜才回來。男人的妻子負責我的飲食，她經(jīng)常把切碎的青菜混在白飯里給我吃。
　　我的身體長得很慢，經(jīng)常無聊地在圍欄地里走來走去，透過圍欄看外面的世界，不過外面都是長著雜草的泥土地，也沒什么好看的。男人偶爾會蹲下身來看我，大概是看我有沒有長大，有時會拿一些東西喂我。我不是很喜歡他家里的兩個小孩，因為她們兩個來找我玩時無論我說什么她們都要笑個不停，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就這樣日子慢慢地過去了，轉(zhuǎn)眼間我在男人家待了兩個多月了。男人妻子每天像完成任務(wù)一樣給我喂飯，而兩個小孩上幼兒園后有了好朋友不再在我身上花費時間，男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忙。
　　講到這里我的故事快要結(jié)束了，我記得那天早上，不像大多數(shù)悲劇發(fā)生時的狂風暴雨，是一個天氣很好的早上，如果男人妻子現(xiàn)在晾衣服衣服應(yīng)該很快就干了，男人把我?guī)щx了他家。這是我這兩個多月來第一次出去，到了市場里人變多了，男人一直抓著我，我感覺很不舒服，到了一家店里他才放手。
　　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我不敢亂動。男人和店家很快就談好了，他說他一會兒再來拿我。
　　店家很干脆，一手抓著我的脖子，一手拿著刀，往我的脖子一抹后把我扔在了一個膠桶里，我反抗，越反抗血流得越多，最后我沒有了意識。
　　講完我的故事，我們幾乎要消散完了，男孩很驚訝：“那不是謀殺嗎？”
　　“沒有，在我故事里的人類沒有任何罪�！�
　　“為什么？”
　　他忘了在這個時期里任何生物都能交談了，也怪我，總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只家鵝，我生下來就對人類沒有別的用處，我注定是要被他們吃的。他們對我好，喂我吃東西，目的就是我能長快一點長肥一點，好成為他們的盤中餐。要是我的肉被烹飪得好，人們會爭相把我吃掉，要是烹飪得不好，我只能成為一盤殘羹冷炙，落入垃圾堆中。
　　對這，我無話可說。我想，這就是我的宿命。
　　男孩聽完后，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能眼看著我們一起消散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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