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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宅
炎熱的夏季,暴雨總是說來就來。
書生已經(jīng)全身都濕透了,在泥濘的山路上小跑著前進(jìn),不時稍作停頓,透過遮雨的衣袖向遠(yuǎn)處張望,希望能找個避雨的地方。
跑了不短的時間,書生嘲笑起自己來,——這荒山野嶺的,怎么會有人家呢?我還真是笨。不過幸好書箱上蓋了防雨的布,嘿,還不算笨到家……
看到那座不大不小的宅院的時候,書生愣了一下,才大步流星的飛奔過去。
房屋很舊,到處結(jié)了蛛網(wǎng),家具倒還能用,不過落了一層幾寸厚的灰,——是一座廢棄的古宅。
書生四下看了看,確實(shí)沒有人,于是放下行李,朝空氣恭謹(jǐn)?shù)陌萘艘话,“小生此番進(jìn)京趕考,途遇暴雨,欲借貴處暫避,望主人成全!
沒有回音,他便開心的當(dāng)人家同意了。
他從破舊的床單上扯下一塊,又打了一桶水,就動手清掃起來。
書生很窮,家里沒有別人,平時這種事都是自己來做,所以此刻是駕輕就熟。
很快,古宅內(nèi)有了人氣,像個能住人的樣子了。
雖然正值晌午,卻因暴雨而天色昏暗,書生燃起一只白燭,取出一本古詩集,坐在書桌前搖頭晃腦起來——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撲——”燭火被一陣輕風(fēng)吹得搖曳起來。
書生用手擋了一下,看了看門窗,關(guān)著的呀,怎么會有風(fēng)吹進(jìn)來?
想不通,于是不想,書生低下頭,翻過一頁,繼續(xù)抑揚(yáng)頓挫——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撲——”風(fēng)強(qiáng)勁了些,燭火一下子滅了。
咦?書生雙眉微蹙了起來,看不清書上的字,只好再去拿火折子。
一轉(zhuǎn)身,看到一個人,一個男人。
全身雪白,皮膚沒有一絲血色,負(fù)手而立,沖著他冷笑。
“啊!”書生驚叫后退,身子抵在桌沿上,“你你你……你怎么那么像鬼?”
男子冷笑一聲,“廢話。我就是鬼!”
“哦——”書生恍然大悟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了想,站直了身子,拱手一拜,“鬼先生,找我有何貴干?”
男子差點(diǎn)一下栽倒,如同受到什么巨大的打擊,顫聲道,“你、你不知道我找你干什么?”
書生無辜的眨眨眼,“我、我不知道啊……”
男子右腳半退,恐懼狀,“你沒有聽過那個鬼宅的故事?”
“鬼宅?……故事?……我、我沒聽過啊……”
男子頓顯無力,搖搖欲墜,“就是那個在一個受了詛咒的宅子里鬼把人殺了去投胎人變成鬼再把人殺了去投胎被殺的人變成鬼又把人殺了去投胎在網(wǎng)上流傳那么廣的故事你、你竟然沒有聽說過?!”
書生低下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般,囁嚅,“沒有聽說過……”忽然又抬起頭,眼睛閃亮,“不過現(xiàn)在我聽說了!”
男子撲通一聲倒地。
書生把他扶起來,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這個宅子受了詛咒,死在這里的人只有殺了下一個來這里的人才能去投胎,所以你只有殺了我才能去投胎,對不對?”
男子尚未從打擊中恢復(fù),神志有些恍惚,好半天,眼睛才清亮起來,盯著他道,“你反應(yīng)得倒快,還不算笨到家!
書生又一笑,想了想,小聲商量道,“那你能不能下手輕一點(diǎn)、快一點(diǎn)?我……我很怕疼的……”
男子不耐煩的一揮手,“真羅嗦!壯士斷腕!堂堂男子漢,一點(diǎn)小疼怕甚么!快把脖子伸過來!爺爺我十八就死,現(xiàn)在都三十六了還沒投胎!都是你不早點(diǎn)來!”
書生還想說什么,終于沒有再開口,苦笑一下,靜靜的閉上了眼睛。
一雙冰涼的手環(huán)上他纖細(xì)的頸項(xiàng),卻遲遲沒有收緊。
男子盯著他長長的顫動的睫毛,忽然松開手,堅(jiān)定的道,“我決定了!現(xiàn)在不殺你!”
書生猛地睜開眼睛,眼里閃過一絲驚喜。
“我要先奸后殺……”
“什么?!”書生驚惶連退三步。
“誰讓你來那么晚!還那么白癡!讓我受那么大的打擊!”
“可、可你是鬼、鬼……鬼怎么奸、奸……”
“鬼怎么不能奸了?抄襲都能得獎,鬼怎么不能奸人了?”
“可、可我是男、男……”
“男人怎么了?劍走偏鋒,我偏愛搞BL!”
“可、可……”
“可什么可!再不上床,這篇文都沒人看了!”
……
男子將書生壓倒在床上。
書生很緊張,一直緊緊閉著眼睛。
男子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書生長的很美,健康白皙的皮膚,薄薄的淡紅的唇,英挺的鼻梁,修長的眉……可惡,為什么閉著眼睛……
男子俯下身,在他的眼睛上輕輕一吻。
書生全身顫抖了一下,接著,卻不再如方才緊張了。
尚未干透的衣衫被層層除去,接觸到冰涼如雪的肌膚,書生感到一絲冷。
下一刻,隨著涼薄的雙唇沿他修長的軀線上下游走,書生反而覺得漸漸熱了起來,星火燎原。
一番云雨,痛并快樂著,雖然書生很想把其間的感覺細(xì)細(xì)描述出來,可他突然想到四個字——少兒不宜……
男子端詳著不堪疲累沉沉睡去的書生的臉,輕輕撫摩那尚未化開的眉峰,——這個笨書生,明明那么怕疼,卻自始至終咬著嘴唇,不肯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一縷陽光射進(jìn)古舊的窗欞。雨過天晴了。外面有鳥兒歡快的歌唱,發(fā)泄這許久不能言的郁悶。
書生仿佛有所感應(yīng),動了下身子,睫毛劇烈的顫幾顫。
男子忽然想起最初的目的。
怔了一會兒,男子終于狠下心,雙手環(huán)上夢中人白皙的頸項(xiàng),收緊,再收緊……
書生與男子并肩而立,一同看著床上那具衣衫不整的尸體。
男子長抒一口氣,“我要走了。謝謝你來接班。最近暴雨多,又逢大比之年,替死鬼應(yīng)該很快就到,你不會等太久!
書生默默不語。
男子看著他,替他撫了撫垂下的鬢發(fā),身體漸漸透明起來,“我會在奈何橋上等你,我們一起去投胎!
書生眼里閃爍了一下,忽然抬起頭來,“那個故事……結(jié)局是怎樣的?”
“結(jié)局?哦……”男子想了想,“最后一個書生做了替死鬼,卻不肯再殺人,結(jié)果一直留在那座古宅里,成了一個快樂的鬼魂……”
瞬間感覺到什么,男子盯著書生的眼,“我等你,你一定要來!”
書生溫柔的看著他,微笑著,一直到他的身體徹底消失,化為一縷渺渺輕煙……
那以后,一個又一個人路經(jīng)那座古宅,或避雨,或借宿,卻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什么鬼魂了……
奈何橋上,男子俯視弱水三千,安靜的如一尊石像。
孟婆領(lǐng)著馬面氣勢洶洶的走過來,“你丫太不像話了!杵在這破壞交通規(guī)則不說,你丫裝什么憂郁啊?你以為你是周農(nóng)民。磕阌腥思?guī)泦?嗯,哼,雖然確實(shí)差不了多少……可你也用不著在這現(xiàn)吧?你一站就是十八年,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鬼因?yàn)槟悴豢腺I我的湯?這幾年竟連某些男鬼都不買了!唉,真是世風(fēng)日下!我湯價一降再降,都快倒貼了!你丫還讓不讓我老婆子活呀?我這招誰惹誰了呀……”
馬面把孟婆推到一邊,“得得得得,行了!您老省點(diǎn)口水吧!就是他侵犯納稅人權(quán)益?”
孟婆使勁點(diǎn)頭,“沒錯!就是這小子!”
馬面二話不說,一把提起他輕如無物的身體,輕輕一丟,就丟到輪回井里去了。
自始至終,男子沒有說一句話……
書生妖緣很好。三十六年過去,宅子附近的鬼靈精怪都跟他成了朋友。所以他一點(diǎn)也不寂寞。
書生喜歡畫畫。剛好古宅里藏有不少宣紙,他就日日畫,年年畫,畫著畫著,卻都畫成了一個人。
書生?粗约旱漠嫲l(fā)呆,因此常被朋友們捉弄——“喲,心上人哪?怎么是個男的?”書生的臉立刻就紅了。
總的來說,書生是個快樂的鬼魂。
可是最近,書生樂不起來了。
前幾天暴雨,一個青年男子進(jìn)來躲避,卻一住不走了。
這還了得?當(dāng)這是他家么?當(dāng)我書生是透明的么?
不能畫畫,不能散步,不能跟朋友聚會……想悶死我。课铱刹幌胨赖诙!……決定了!今晚會會他!
男子是個劍客,一柄寶劍從不離身。
入夜,男子燃起一只白燭,坐在書桌前看一本古詩集。
劍客也讀詩?書生些許好奇,現(xiàn)在的人還真是全面發(fā)展啊,不由向前湊了湊,看到當(dāng)前一頁上的幾行字——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書生忽然感到眼睛有點(diǎn)濕,趕緊扇起一陣鬼風(fēng)把眼淚吹干。
燭火劇烈的搖晃起來。男子用手擋了擋,翻過一頁繼續(xù)看。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書生的眼又濕了,濕得更厲害,他只好再扇一陣鬼風(fēng),不想力度過大,燭火“嗤”的一聲熄滅了。
書生一愣,隨即聽到男子一聲嘆息,“你真是個笨書生。每次都讓我等那么久……”
書生感到全身一下子僵硬,心臟漏了好幾拍,誰?他是誰?!“你是誰?!”
男子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子,原來他的眼也是濕的,“你畫了我那么多畫,怎么我來了,你反倒不認(rèn)識了?還真是笨到家了……”
他微笑,看書生傻傻的無聲的一動不動的站著成了淚鬼,于是抬手,輕輕抹去他有釀成特大洪水趨勢的眼淚,忽然又緊緊擁住他,像要把他熔進(jìn)生命里。
三十六年,多么漫長的等待……
古宅里有人,有鬼,有妖。他們把酒言歡,仗劍當(dāng)歌,吟詩作對。
但是妖們都知道,宅子里晚上是不能待的,因?yàn)槿撕凸碛写笫乱k,一旦被撞到了,那個人的劍可不是鬧著玩的!
哎呀,他們這一辦事就辦到天亮,那個弱不禁風(fēng)的鬼能受得了嗎?不過耽美里面超人多,超鬼也多,咱妖就別操這個心啦……
光陰如水,三個月一晃而過。
人要去鎮(zhèn)上置辦點(diǎn)東西,囑咐妖們把鬼照顧好。
“沒問題。〈蟾缒惴判娜グ!”妖們個個拍著胸脯。
“有什么要帶的嗎?”人問鬼。
“宣紙快沒了,還有,最近有個無名作者寫了部小說叫《鬼宅》,幫我捎一本回來。”
“那么白爛的小說你也看?”
“白爛?我覺得挺真實(shí)的呀,感覺像在寫我一樣……總之你帶就是啦。怎么,你敢不帶?”
“啊不、不敢……”
“早去早回!”
夕陽把人的背影拖得很長很長,前方是無盡的路,卻只有他一人。畫面里有說不盡的孤單。
人忽然停下來回頭,看見鬼在沖他擺手,——這個笨書生,不知道鬼是不能曬那么久的太陽么?都走了這么遠(yuǎn)了還不回房躲起來,真是笨到家了……
人立刻轉(zhuǎn)回來,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大踏步向前走,微風(fēng)拂面,卻吹出眼里的濕潤。
早去早回……
男子左肩扛著八袋米、右手提著三桶油、腰間掛著六疊紙七瓶鹽八瓶醬九瓶醋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道士正坐在宅子中央、翹著二郎腿。
道士見到他,一驚,趕緊站直,“喲,您住這?對不起啊,我還以為這里沒人敢住呢。又鬼又妖的,您膽量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男子怔住,身上的東西唏哩嘩啦掉在了地上。
“唉唉?您別怕呀!”道士手忙腳亂的替他揀,“您放心!我全幫您收拾干凈啦!”
男子臉色煞白,“你……怎么收拾的?”
道士得意的揚(yáng)眉,“當(dāng)然是打得他們魂飛魄散呀!一個鬼七個妖,全都不是我對手!不過也怪,那幾個妖全都護(hù)著那個鬼,好像他是頭頭,可是他說的話誰都不聽,他讓人家走,人家誰都不理,他還特不厲害,我滅他的時候,他還流眼淚呢……”
男子不再理會道士的話,雙眼發(fā)直,僵硬的向前走去,如一具被抽干了靈魂的軀殼,喃喃著,“他流眼淚了么,他又哭了么,說好不會再讓他哭的,怎么又哭了,我不是回來了么,為什么還哭呢……”
道士揀著揀著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扭頭一看原來是進(jìn)房間了,于是喊,“唉!這些東西您還要不要?您要是不要我就拿走了!這年頭真道士不如假和尚,吃緊哪!這些東西我就當(dāng)幫您打掃的報酬了!您不說話我就當(dāng)答應(yīng)了!”
得不到任何回音,于是道士把八袋米、三桶油、六疊紙、七瓶鹽、八瓶醬和九瓶醋全都打包帶走了。
臨出門的時候,道士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啊,誰讓這年頭某些變態(tài)作者就愛寫悲劇呢?真是苦了我們這些平白無故被人罵得狗血淋頭的小配角……”
當(dāng)天夜里,男子把懷里的一本書拿出來和古詩集放在一起,然后用寶劍貫穿了自己的胸膛。
從那以后,古宅里又有了一個無法去投胎的鬼。
每當(dāng)有書生在宅里借宿的時候,一旦翻開那本古詩集,總會有一個白衣男鬼出現(xiàn)在他面前,盯著他上下左右的看,然后搖著頭無限悲傷的走開。
這時候,常有輕風(fēng)吹過,嘩嘩的翻動古詩集旁邊的那本叫《鬼宅》的書,翻到最后一頁,幾個模糊的小字依稀可辨——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鬼宅》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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