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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蘇婉站在精致的懸空木樓里,秦淮河從她腳下流過,涓涓地向城外奔去。閣樓半懸在河畔上,上揚(yáng)的檐角下雕篆著洛陽牡丹混合著海水云紋瑞獸的鏤花。碧陰陰的河水總是悄無聲息的滑過,混合著脂粉香氣,蕩過橋頭,掠過人眼,終是不見蹤影。才來的時候,蘇婉經(jīng)常會想,這河水總有一天會回來,但時間一久,她便也在這夜夜笙歌里結(jié)束了河水的問題。和她們一樣,新人一撥一撥的來,舊人一撥一撥的走,在最好的年華里捧著別人給的飯碗,總是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光景。
蘇家本是金陵的大戶,后來在革命里被政府算反動抄了家,三年后她就被四姨娘賣到了這里。蘇婉才來媚香樓的時候,她只記得四姨娘手上的綾羅綢緞和媽媽笑得嬌媚的臉。好像聽三姨娘說過,到了這種地方,做什么不做什么便由不得自己了。
再后來蘇家全滅,她們好像也都隨著大宅子的傾塌湮沒在了風(fēng)塵中。
你想叫什么?媽媽笑著問她。
蘇婉。
你原來就叫蘇婉清,現(xiàn)在不過去了一個清字啊,要么換一個?
不了媽媽,我喜歡這個名字。
媽媽當(dāng)時還好奇,私底下喊她蘇丫頭,但時間久了就慢慢變成了“婉婉”,時間再一久,所有的姐妹客人都開始喊她婉婉。
溫婉閑柔,蘇婉也覺得挺好的。
虛掩著的門被打開,一個穿著淺青羅裙的姑娘閃了進(jìn)來!巴裢瘢俊
“我在!碧K婉應(yīng)著聲,從閣樓回到房內(nèi)!败诽m,有事?”
“不是我有事,是媽媽有事!眳擒诽m在蘇婉桌前坐下,順手拿起一盒胭脂看了看!皨寢屨f晚上有一個大客人呢,趕著你這花魁的名號來的,讓你準(zhǔn)備一下,晚上好好陪陪人家。你這胭脂時間久了,得換!
“大客人?”蘇婉給芊蘭倒了一杯茶!笆裁创罂腿?”
“說是上海的莫老板?開銀行的吧。他才叫厲害,自己家萬貫家財不去守,反而跟著杜長官天天出去打仗。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混的還挺好。你說怪不怪!避诽m也不客氣,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怪不得。”蘇婉笑了笑。“怕他手里的槍唄,杜長官其實(shí)也不是什么好人,能在他手下混出個樣來的,肯定和他是一路人!
“差不多吧,你念過書,這些事情看的比我清楚!避诽m在蘇婉桌上掂起一只翡翠梅花簪。“你這翠的顏色就是正。你看媽媽多喜歡你!
“喜歡就拿去!碧K婉不以為意!皨寢屍鋵(shí)對我們每個姐妹都挺好的!
“那我拿走了啊!避诽m直接把梅花簪戴到頭上!澳愫煤脺(zhǔn)備,這客人待好了,我們以后日子要好過不少!
“嗯!碧K婉點(diǎn)頭。很多時候,吳芊蘭的心思與姐妹們相較極為單純!皝韼臀铱纯!碧K婉踱著小碎步來到酸枝木銀絲貝雕花的大衣柜旁,打開柜子,里面整整齊齊的疊著許多衣裙。上下翻了兩件,她拿起一條淺藍(lán)色的云錦琵琶袖如意紋裙!斑@件?”
“哎呦姐姐,這是讓你去見客不是去唱曲兒,穿這么素凈干什么啊。”吳芊蘭把裙子搶過來疊疊又放回去,在一堆衣服中挑出了一件旗袍!斑@件。”
蘇婉把目光轉(zhuǎn)向吳芊蘭手上的旗袍,洋粉色帶金色鑲邊和鳳穿牡丹繡花,鳳尾用銀絲和藍(lán)綠色孔雀翎織成,鑲有黑曜石和蜜色的珍珠,配著掐絲景泰藍(lán)和錦繡水沫玉平安扣的青色流蘇。“怎么選了這一件?”
“好看啊。艷一點(diǎn),反正你穿什么都合適!眳擒诽m笑笑,在妝奩盒里拿了一套紅瑪瑙鑲金銀的首飾!芭溥@個,嘖,不愧是花魁啊,怎么著都好看。”
“這會子數(shù)你最會說話!”蘇婉笑著把東西搶回來。“我收拾收拾就下去,告訴媽媽等我一會!
“成。那我下去和媽媽說!眳擒诽m點(diǎn)頭,起身離開。
蘇婉在桌前坐下,微微泛黃的銅邊鏡中折射出一張姣好的臉,上挑的鳳眼,尖尖的瓜子臉,
傾國傾城,帶著勾人魂魄的妖媚。
撲粉,咬唇紅,搽胭脂,掩水粉······一切動作行云流水。最后,蘇婉給自己勾了一雙上挑的鳳眼,點(diǎn)了淡淡的紅色在眼角。
起身的那一瞬,頭上的紅瑪瑙攢珠簪和金流蘇相互碰撞,發(fā)出了清脆的叮咚聲。樓下綿軟旖旎的歌聲響起,又是開啟了一夜紙醉金迷的大戲。
蘇婉在樓梯上便看見了一大幫子人,一個穿著白西裝的俊雅少爺坐在中間的沙發(fā)上,芊蘭坐在他身邊, 一顆荔枝剝好了本想送過去,卻被他笑著推開。
“婉婉倒讓少爺好等!碧K婉嬌笑著從樓梯上下來,自然的欠身坐在了李少爺身邊!吧贍斈肿!
“如此美人在懷,我又怎么會怪罪。”白衣少爺伸手?jǐn)堖^蘇婉,輕聲在她耳邊問:“不知姑娘芳名!
“呵!碧K婉輕笑,朱唇輕輕滑過他的耳畔:“少爺莫說不知······這媚香樓為了你,可是把最好看的姑娘都叫來了呢!
“那便是婉姑娘了。在下莫衡軒,倒是忘了介紹!蹦廛幠砥鹨桓K婉頭上金簪的流蘇!扳氼^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蘇小姐當(dāng)真絕色!
“剛剛還婉姑娘呢,現(xiàn)在就蘇小姐了?”蘇婉挑眉,端起酒杯輕含了一口薄酒,輾轉(zhuǎn)的送到莫衡軒唇邊,嫻熟地喂他喝下!爱(dāng)不及那琵琶女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呢。婉婉哪里來的福氣和她相比!
“你念過書?”莫衡軒眉頭一挑。
“莫少爺······裝傻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碧K婉挽起莫衡軒的胳膊起身離開大廳!斑@場子里的姑娘沒有念過書的,但要說詩書沒有看過些許的,也沒有幾個人。不識字的也有,可你什么時候見過咱們這的姑娘,目不識丁呢!
“蘇小姐當(dāng)真巧舌如簧!蹦廛幮α诵。“怎么,語含珠璣啊。”
分明是詢問的意味,出口確實(shí)肯定的語調(diào)。蘇婉暗暗點(diǎn)頭,這莫少爺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莫少爺是在夸婉婉呢,還是在罵婉婉?”蘇婉嫣然一笑!巴裢褡匀皇悄钸^書,學(xué)識淺薄還在少爺面前賣弄罷了。莫少爺可別怪罪啊,這可都是婉婉的看家本事了呢,要是這都不能讓莫少爺開心,那,那婉婉就是媚香樓的罪人了······”蘇婉說著,眼角凝起一點(diǎn)幽光,佯裝用手帕擦著眼淚。
“我莫衡軒這輩子最見不得美人凝眉!蹦廛幰恍,把蘇婉打橫抱起,“這秦淮河的美景若是少了蘇小姐的笑,那自然也是缺了七八分顏色!
蘇婉神情一顫,緩緩閉上眼,睜開時又是流光溢彩的眸子。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這么夸過她,但是這個人后來就像炊煙一樣消散在了她的生活中,不知何時就淡去了,不留一絲痕跡。
“軟香惜玉,當(dāng)真良辰美景!蹦廛幈еK婉進(jìn)到房間里,放下珠鏈剪滅蠟燭,不盡言喻的滿室春光。
第二天一早,蘇婉起床的時候莫衡軒已經(jīng)離開,蘇婉穿過回廊來到大廳,就看到媽媽玟鳶一臉喜氣地迎上來:“婉婉啊,你可真是有福氣哦,莫少爺剛剛說了,他啊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吸引人的姑娘,紫袖紅弦都不為過呀!”
“媽媽你也是,這場子里呆這么久了,這好話歹話你還聽不出來?分明是莫少爺抬舉了,婉婉哪有這個本事!碧K婉順著還未盤起的及腰長發(fā),烏黑的頭發(fā)在艷粉色旗袍的潤澤下顯得分外誘人,連閱過青春無數(shù)的玟鳶都有些驚艷。
但說到底,終歸是靠臉吃飯行當(dāng)。她記得三十多年前她剛剛來這里的時候,她的媽媽給她插上銀簪子,撩著她的頭發(fā)笑著說:
“玟鳶真是漂亮啊,但這碗飯就是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這容貌也不過就跟著你十幾年,這以后你可怎么辦?后悔嗎?”
不后悔。
玟鳶只記得自己想也沒想地說了這三個字,之后的話,大抵是隨著歲月消磨流去了。
“這丫頭,敢和媽媽頂嘴了。我比你大多少歲啊,好歹的我看的不比你明白啊!哪里是莫少爺抬舉,分明就是你的功勞!辩澍S掩唇一笑!八f了,以后你就是他的人,這場子里啊誰都碰不得你嘍!
“這是福氣還是霉氣啊!碧K婉笑笑,“媽媽我回去梳洗了!
“哎呦你這丫頭!不知好歹的小蹄子!”玟鳶笑著揮揮手!皾L滾滾!”
“哎,謝謝媽媽。”蘇婉笑著起身,順勢摸了一下白色高跟鞋的鞋幫!皨寢,這鞋子也是以前一個客人送的,可說到底不就是這么回事嗎?看著看著也就厭了,再漂亮也就圖一個新鮮勁。”
玟鳶一愣,看著蘇婉婷婷裊裊地上樓,鞋跟敲在木地板上,聲音清脆而又模糊。她有時候覺得蘇婉是這場子里最長袖善舞的一個,在妖嬈淺笑的時候仿佛也是最沉醉最分不清現(xiàn)實(shí)夢境的一個,但是蘇婉很多時候說的話卻彰顯著她比誰看的都清楚。玟鳶覺得這具身體里寄居著一個近乎完美的靈魂,很多時候這個靈魂只有十之一二是醒著的,剩下的都是應(yīng)付世事的笑臉。蘇婉才來的時候她三姨娘就說過這是一個聰明的姑娘,果不其然罷。
倒也是可惜了。
數(shù)日后,莫衡軒在秦淮河畔找到了放著紙花燈的蘇婉,白色的蓮花燈映著幽幽的暖橙色的燭光,映著不見底的秦淮河水,緩緩向城外流去。遠(yuǎn)處清脆旎儂的曲子的彈唱越過千萬盞燈光,越過月色下的人家,飄入樓閣重重疊疊的媚香樓。
“在祭奠誰?”莫衡軒饒有興致的開口。
“為什么一定要是祭奠?”蘇婉蹲在水邊上沒有回頭。“單純地放著花燈不行么?秦淮河太素雅了,婉婉不過給它添幾分顏色!
“如果是單純的花燈,只怕不會是白色!蹦廛幠曋呀(jīng)飄遠(yuǎn)了的蓮花燈!拔乙詾槟銈冞@樣的姑娘都喜歡艷一點(diǎn)的顏色,結(jié)果今天早上玟鳶告訴我,你喜歡素色,特別是淺霜色。”
“有什么意外的嗎?”蘇婉把手指深入水中無意識地撩動,碧波漾過她羊脂玉一樣瑩白的手腕,帶走了些許青竹味道的香粉,零零星星地沉入水底。
“只是覺得,你很特別。而且······聽你的姐妹們說,你的歌喉,舞技,琴藝,哪一點(diǎn)都當(dāng)?shù)蒙稀蠹摇!蹦廛庮D了頓!澳悴幌矚g青竹的香粉。明日我換一些送你!
蘇婉勾起嘴角:“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說到底不過都是別人給的東西,用完了變不再有了。就連這年華這恩寵,也都是別人給的。倒是莫少爺你,成日沉醉在這媚香樓,外頭可是要起閑話兒了,莫少爺不知道被哪個狐媚妖精勾了魂兒呢!彼酒鹕恚瑩蹞燮炫凵蠋缀醪淮嬖诘幕覊m,錯過身去準(zhǔn)備回房。
“你在趕我走?”莫衡軒凝眉,心中不禁升起一絲疑惑。
“婉婉不敢!碧K婉嫣然一笑!爸皇墙袢者@金陵城已經(jīng)出了謠傳,莫家大少爺莫衡軒看上了不知媚香樓里的哪個姑娘,要散千金買她一笑。甚至還有人言之鑿鑿說,莫少爺要娶她為妻啊。這樣的名聲婉婉可擔(dān)不起!
莫衡軒拉住蘇婉:“他們說的沒錯,我要堂堂正正娶你過門,讓你做我的夫人!
“哦?”蘇婉挑眉!熬退隳惝(dāng)真,你的家人,這個社會,這個時代,都也不會當(dāng)真吶!
莫衡軒一怔,緩緩松開了蘇婉的手。
蘇婉在原地站了許久,在莫衡軒復(fù)雜的眼光中開口:“曾經(jīng)······南京軍區(qū)你的一位爺曾經(jīng)天價包了我一個月,后來,又有一位國外回來的先生請我去那紫金山下的療養(yǎng)院,一直有無數(shù)的人要納我回家做妻做妾,無一例外被我回絕。
“也許是婉婉想多了,又也許······是你與他們并無什么不同。
“所以······莫少爺收了這心思吧!
蘇婉頭也不回地離開。
莫衡軒愣了好一會兒,隨后兀自笑了笑。
蘇婉回到自己的閣樓,心中不禁微哂。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基本摸透了這莫衡軒的心思,金陵城中的謠言,無非是他找人散播出去的,想讓別人不再敢挑她蘇婉牌子的后手。這樣遲早有一日,蘇婉便會是他莫衡軒的人。這種戰(zhàn)場上下來又有權(quán)有勢的人無非都是視人命如草芥,她蘇婉再有能耐,也最終不過會是他手里的棋子。
但是,也許似乎,他和他們不一樣。
第二日,吳芊蘭來蘇婉房里,坐在妝臺前,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芊蘭,你怎么了?”蘇婉看出來她心里有事,走到她身后,輕輕拔下她頭上的鎏金銀掐絲蝴蝶簪。吳芊蘭的長發(fā)瞬間散落,微微有些凌亂!翱纯矗覀冘诽m多漂亮。那些人見了,怎么能不喜歡呢!
“婉婉,”吳芊蘭轉(zhuǎn)過身來握住了她的手。“婉婉,媽媽說讓我去接待一個洋人!
“洋人?”蘇婉眉頭一皺!皨寢屗貋聿幌矚g洋人!
“是啊······但是媽媽這次······她說這個洋人是貴人,是吳長官的貴人······要咱們把他伺候好······只是,只是······”吳芊蘭聲音中帶著哭腔。“我爹娘都死在洋人手里,你叫我如何能甘心!婉婉,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幫我去和媽媽求個情好不好,媽媽最寵你,定會聽你的話!婉婉!”
吳芊蘭的爹娘,在她七歲的時候死在了兩個法國洋人手里,隨后她流落街頭,玟鳶見她長得精致,小小年紀(jì)便已經(jīng)是個美人坯子,便笑盈盈地牽著她回了媚香樓。蘇婉當(dāng)時九歲,她清楚地記得吳芊蘭無助的蹲在大廳角落里哭,媽媽玟鳶一遍幫她安排住處,一遍溫聲細(xì)語地哄著她。
玟鳶離開為吳芊蘭找吃的時,蘇婉走上前,用絲帕擦了擦她的臉。
你哭什么?
吳芊蘭昂起頭,淚光朦朧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小姐姐。
蘇婉見她沒有回答,便微微躬身,又問了一邊。
你哭什么?
吳芊蘭又開始弱弱啜泣。 我······我爹娘都死了······我······我想為他們,報仇······
你說什么? 蘇婉微微一愣。
我爹娘死在洋人手里了,小姐姐你幫幫我,幫我給爹娘報仇! 吳芊蘭放聲大哭。
蘇婉揚(yáng)手給了她不輕不重的一巴掌。
妹妹,洋人,不是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惹得起的,F(xiàn)在的世道,沒有人敢惹洋人。你看清楚些吧,爹娘已經(jīng)去了,他們定也不希望你如此悲哀。媽媽帶你回了這里,你且在這里安穩(wěn)住下吧。
吳芊蘭小臉紅紅的,大大的眼睛無助地眨著,慢慢垂下頭,止了哭泣。
謝謝你小姐姐。我······我叫吳小蘭。
我叫蘇婉。 蘇婉偏頭一笑。 蚤是傷春夢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這是韋莊《長安清明》中的句子。從現(xiàn)在起,你不叫吳小蘭,你叫吳芊蘭。
吳芊蘭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
此刻的吳芊蘭仿佛又和那個七歲的小丫頭重合在了一起。這么多年了,吳芊蘭似乎一直沒有明白,有些事求人是沒有用的,有些事,則更是做不得的。
“是媽媽讓你去伺候他的嗎?”蘇婉安慰地拍了拍吳芊蘭的肩,指尖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吳芊蘭整個人都在無助地顫抖。
“不是······那個混蛋看了我的畫像,便挑了我這個人······”
蘇婉搖了搖頭!凹热皇强腿它c(diǎn)你的,那便是媽媽也無法了。芊蘭,你要明事理。”
現(xiàn)在的世道,沒有人敢惹洋人。你看清楚些吧。
吳芊蘭恍然想到了當(dāng)年蘇婉和她說的話,而玟鳶當(dāng)時告訴她的,則是:
小蘭聽話啊,等你長大,有富貴的人看上你了,你就可以給爹娘報仇了。
原來一直都是,在這煙花之地,看事情最清楚的不是媽媽玟鳶,而是那個當(dāng)了數(shù)年花魁的蘇婉。
“婉婉······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幫我重新起了名字。這是最后一次了,婉婉,你再幫我改個名字吧!眳擒诽m聲音清淺,卻堅(jiān)定決絕。
“你······你想做什么?”蘇婉竟微微有些恐懼。
“我爹娘死在洋人手里,現(xiàn)在卻又要我委身其下,我無力反抗,卻斷斷再無顏面茍活。你放心,我不會連累媚香樓!眳擒诽m重新綰起頭發(fā)!敖K究是對不起你和媽媽!
蘇婉低下頭,心中像是被刀割了一樣難過。但是說到底,這終究是她們的命,只能順然接受。她不知道怎么勸吳芊蘭,不知道怎么勸玟鳶,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吳芊蘭心意已決,勸,是絕對不會有用了。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rèn)前朝。”蘇婉低聲道!瓣,你叫吳戟桐!
一天后。
吳芊蘭,哦不,應(yīng)該說是吳戟桐和那個洋人一起,死在了城外。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去的城外,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他們會死。吳長官手底下缺了一顆有用至極的棋子,但除了暴怒和無可奈何,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在媚香樓查了又查,沒有絲毫頭緒,玟鳶送了不少金條和大洋,才平息了事端。
好似沒有人在乎吳戟桐,畢竟民國這個時節(jié),死一個妓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活人尚且顧不過來,誰還去管死人的事呢。
只有蘇婉,為自己的好姐妹在房內(nèi)點(diǎn)了一炷香。她一輩子也算是自己看著走到最后的,這樣,也算對得起這番情義吧。
便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在為芊蘭難過?”玟鳶推門進(jìn)來!巴裢瘢惝(dāng)時對她說了什么吧?”
“媽媽是在怪我么?”蘇婉微微一笑!斑@是她自己的決定。委身于殺父弒母的仇人其下,我想只要是一個有血性的人,就都不會接受。”
“不是怪你啊!辩澍S嘆息!八诽m是個好丫頭,你也是。你們都沒有錯,錯的是這個時代。要不是這個中華民國,我現(xiàn)在大抵也是像普通人一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這樣的煙花之地,沒有誰愿意多待著!
“什么都沒有錯!碧K婉搖頭!罢l都沒錯,時代沒錯,人沒錯,事沒錯,錯的是命!
玟鳶微微錯愕。“你說什么?”
“我說,錯的是我們的命!碧K婉背對著玟鳶坐下,開始對著鏡子細(xì)細(xì)的描眉!澳阏f要是在前清,在盛唐,在大漢,我蘇婉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相夫教子琴瑟和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玟鳶沒有說話。她和蘇婉不一樣,蘇婉是名門大戶出來的孩子,是書香門第,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而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窮人家的孩子,蘇婉有許多的想法,她永遠(yuǎn)也無法理解“照顧好你那莫少爺吧!辩澍S想了想!敖裉焱饷孢M(jìn)來一批料子,我給你留了幾匹云緞錦和海云紅,你記著下午過來看一看!
“全憑媽媽做主吧。海云紅藍(lán)色的那一匹給我留著!碧K婉似是毫不在意。
“就你鬼精!”玟鳶掩唇笑道!澳銘T喜歡的我都給你留著呢。記得來挑繡花紋樣!
“嗯!碧K婉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言語。
蘇婉挑過花樣回來,收拾柜子的時候看見了角落中的焦尾琴。也不知是什么樣的琴罷,反正只要是這般的樣子便通稱焦尾。蘇婉把琴搬了出來,細(xì)細(xì)地用錦帛抹去了琴弦上的灰塵。
余音繞梁,不絕如縷。蘇婉還小的時候,媚香樓中有一個容貌堪比昭君的叫衿的姐姐,曾經(jīng)這樣夸過她的琴音。
“自魏晉之后,可是再無這般好聽的《廣陵散》了!焙寐牭哪幸粼谏砗箜懫穑廛幣闹契膺M(jìn)來,眼中有些許復(fù)雜!叭绻皇怯H眼看見你在彈琴,我要以為你師傅是周公瑾了!
“什么時候來的?”蘇婉推開琴。“說的好像你聽過嵇大家和周郎的音韻似得!
“嵇康當(dāng)年與阮籍做出《廣陵散》,后來喪命于那司馬世家的手里,這曲子便于世絕矣。如今你這帶創(chuàng)作帶還原,可把這韻味演出了個十成十!蹦廛幵谔K婉身邊坐下!澳惝(dāng)真和別的姑娘不一樣!
“別的姑娘是別的姑娘,我蘇婉是我蘇婉!碧K婉輕笑!爱(dāng)年嵇康因?yàn)椴辉敢馀c司馬將軍于官場合作,最終被處死。他的琴音,若非魏晉之人是再無福氣消受了。我這般只是把古籍中記載的樂譜和聽者感受融合十之一二,實(shí)在不足掛齒。不知嵇大家親自演奏該是如何的勝景。當(dāng)真是如聽仙樂耳暫明啊!
“婉婉。”莫衡軒突然握住了蘇婉的手!懊魈,會來一個日本人!
蘇婉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自然是瞬間就明白了莫衡軒的意思。她不是杜十娘那般的忠貞烈女,也不是那種為了貞潔牌坊甘愿葬送青春的女人,但說到底,這番話從莫衡軒口中說出,總讓她心中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酸楚也倒說不上,但是也總歸有些惆悵罷。
“哦?這么快就把我往別人懷里推?”蘇婉挑起眼角!皬墓诺浇穸际且粯樱凶拥暮J纳矫,永遠(yuǎn)都不可信!
“只一夜。盡只一夜。”莫衡軒有些急切!巴裢,這一夜一過,我便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你過門,讓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你蘇婉清是我的妻子。堂堂正正的正妻!
“你喊我什么?!”蘇婉大驚,冷汗瞬間打濕衣背。她是罪臣之女,如果讓政府知道,她不會再有機(jī)會見到明天的太陽。
“蘇婉清。婉清。”莫衡軒仿佛囈語一般的低嘆。“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蘇伯父的女兒。你和你母親,長得太像了!
“所以你打算告訴北京?”蘇婉的聲音冷了下來。她摸著頭上的紅寶石簪,那簪尾無比尖銳,可以劃破人的喉嚨。“讓我死?”
“怎么會。”莫衡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巴裢,我要你幫我偷到那人身上的一件東西!
“為什么?”蘇婉有些迷惘!笆鞘裁矗俊
“他身上有一串鑰匙,我要其中最小的一個。”莫衡軒陡然嚴(yán)肅了起來。“這是一個仿品,你把那鑰匙取下來,換上這一個便可不被發(fā)現(xiàn)。其余的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不會讓你被懷疑。”
“我為什么要幫你?”蘇婉接過鑰匙看了看。小小的黃銅鑰匙無比精巧,一看就是開極為機(jī)密的密件的東西!澳阋@東西,是什么目的?”
“他的那把鑰匙可以幫我們打開一個密件!蹦廛幍!斑@是日本對中國圖謀不軌的證據(jù)。”
“保家衛(wèi)國的事情,輪的上我一個弱女子?”蘇婉依舊不相信!昂湍阋黄鸬哪切┤,會相信我一個無情無義的婊子?”
“是莫夫人!蹦廛幱行┬奶鄣孛嗣K婉的臉!白匀挥袆e的法子,但唯獨(dú)你,是最保險的一步棋!
“我從來不做不對等的交易!碧K婉把鑰匙握在手里,朱砂染出的指甲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澳隳芙o我什么?”
“我?guī)湍,振興蘇家!蹦廛庎嵵氐乜粗K婉!澳愕艿墚(dāng)年被租界的貴婦人收留,現(xiàn)在在德國。有他,有你,有我,你蘇家便不倒!
蘇婉緊張的微微發(fā)抖!澳恪ぁぁぁぁぁぎ(dāng)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莫衡軒篤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拔曳蛉,是蘇家大小姐蘇婉清。”
蘇婉閉了閉眼。
既然天命如此,那便一搏吧。
日本人和蘇婉想的一點(diǎn)也不一樣,她本以為是粗魯卑賤的蠻夷,卻未曾想是一個儒雅精明的人,對蘇婉彬彬有禮,用著標(biāo)準(zhǔn)的中國官話溫雅地對蘇婉說著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
蘇婉有些緊張,她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這樣一個人,更不知道晚上應(yīng)該如何下手。
“你很緊張?我很不討人喜歡?”日本軍官田中偏頭一笑!拔液芟矚g你這樣的中國古典美人!碧K婉是水袖行云的專家,而田中是察言觀色的高手,蘇婉的情緒,他一眼便能看個八九不離十。
蘇婉一驚。“哪里有。√镏邢壬隳⌒θ思。”
“呵!碧镏幸恍Γ阋膊欢嗾f什么。
是夜,田中在蘇婉身旁沉沉睡去,蘇婉把給他泡的茶葉在蒙汗藥里浸過,效果似乎出乎意料的好。
蘇婉緩緩起身,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到床邊,從紅燭的燭座下摸出了那把假鑰匙。
她踮著腳尖來到田中的衣服旁,輕輕掀開上衣一角,便是一串鑰匙掛在皮帶上。蘇婉顫抖著手捏開鑰匙的搭環(huán),慢慢將那一大串鑰匙取了下來。
只可惜蘇婉估計(jì)錯了鑰匙的重量,手一抖沒有拿穩(wěn),那鑰匙便嘩啦一下往地上掉去。蘇婉整個人瞬間無比僵硬,鑰匙下落的細(xì)節(jié)在她眼中不斷擴(kuò)大,她仿佛能看見日本人驚醒時兇惡的臉。
“嗒”
鑰匙被蘇婉緊緊攥在了左手里。在落地前的一剎那,蘇婉迅速地抓住了那一大串東西。只是金屬碰撞的聲音在黑夜里顯得無比明顯,蘇婉驚恐地轉(zhuǎn)頭看向田中,還好,他沒有醒。
蘇婉長出了一口氣,躲進(jìn)雕花屏風(fēng),開始更換鑰匙。那小鑰匙在一大串的鑰匙最中間,但有一個小巧的搭扣可以直接把它取下來,如果不仔細(xì)看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她的手抖得厲害,整個過程無比驚心動魄,蘇婉覺得簡直比炮烙還要煎熬人。
直到把鑰匙掛回遠(yuǎn)處,把換下來的小鑰匙藏在蠟油中,蘇婉依舊沒有回過神來。剛剛她做的事就如同一場夢,夢里夢外便是生死的距離。
她的未來,都賭在莫衡軒手里了。
十幾年了,她第一次把活著與否的權(quán)利交給別人。
第二天,田中夸了她幾句,便毫無異樣地離開了。
三天后,就在蘇婉以為這件事情過去的時候,突然來了兵包圍了媚香樓,把蘇婉抓了去。
“你們做什么?!”玟鳶又驚又懼!澳銈儜{什么抓她!”
“干什么?”領(lǐng)頭的軍官冷笑!澳銌査约喊!”
蘇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便被穿著軍裝的人帶上了鐐銬,押進(jìn)了囚車。
她并沒有言語,她只是知道,莫衡軒到底是信不得。大概是為了殺人滅口,他把自己供出來了吧。
也不是哀傷,僅僅只是無奈。她蘇婉無比艷麗地活了十幾年,終于要結(jié)束了。
牢房里陰暗潮濕,到處都是潮蟲和蟑螂。蘇婉收了收還能用的干草攏成一堆,靠了上去。
到了這里,便也出不去了。生死便也不拘著早晚了。
第三天的時候,她的牢房里來了一個人。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的年紀(jì),十分英挺。
蘇婉睜開鳳目掃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閉上了。
“你就是蘇婉?”男子的聲音略微有些驚奇。
“明知故問!碧K婉不屑。
“我叫趙乾景,你好!壁w乾景有些驚訝于蘇婉的態(tài)度。瀕死的人他見得多了,哪一個看到他不是哭著喊著求他饒他們一命,唯獨(dú)蘇婉,這般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倒讓他不自覺的在氣勢上低了一頭。
“對我一個將死之人何必如此客氣。你有什么事便說吧。”蘇婉睜開眼!拔揖筒唤o你讓座了!
趙乾景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你和莫衡軒一起,來過一次。”蘇婉嫣然一笑!叭绻阋獊砀嬖V我結(jié)局,那么你請講,不必覺得難以啟齒。如果你還不說的話,那我就要送客了!
“想不到你還記得我!壁w乾景點(diǎn)頭!昂廛幾屇闳ネ档蔫匙?”
“你們這樣的人還真是把明知故問拿捏的手到擒來。”蘇婉撩了一下碎發(fā)!笆侨绾尾皇怯秩绾?”
“你可知道那鑰匙是什么東西?”趙乾景的眼神有些復(fù)雜。的確,蘇婉這樣的女子,若是放在和平的時期,他也是喜歡的。
“鑰匙便是鑰匙,不是什么!碧K婉淡淡道,“莫衡軒說是日本對中國不軌之證。”
“他還是騙了你!壁w乾景嘆息!澳氰匙是一個密匣,里面是康有為和張勛謀劃復(fù)辟的證據(jù)。那東西經(jīng)了你的手,你便是復(fù)辟的幫兇。所以,你得死!
“原來······是這樣么!碧K婉輕笑。“我就說過,無論古今,男子的海誓山盟皆信不得。謝謝你今天還來跑一趟,你請回吧!
“對不起了,蘇小姐。”趙乾景搖搖頭。
“不必!碧K婉擺手!拔椰F(xiàn)在才知道,從一開始,他開始那般對我,便是要我做他的棋子。機(jī)關(guān)算盡,亦不過棋在局中啊!
趙乾景本已走到牢門口,聽得這話便不由地停住了腳步。
“你可知道那天晚上,他與我說了什么?”趙乾景竟然有些難過。
“什么?”蘇婉波瀾不驚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說,如果你能活下來,他要堂堂正正的娶你過門,做他莫家的少奶奶。”
第二天清晨,蘇婉被押上了刑場。天邊的朝陽刺破云層噴涌而出,妖冶的不可明說。
蘇婉看見,那個拿槍的小兵眼里,亦有一絲可惜。
“砰”
槍響的那一瞬,蘇婉覺得她的身體內(nèi)恍惚有兩個自己。
————一個笑的明媚,一個哭的凄涼。
END by槳燈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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