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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四月天氣,江南淡淡的煙雨。
官道上,鎮(zhèn)北王紀(jì)凌策馬緩緩而行,身后小廝紀(jì)方疾馳而來,到了近前,手忙腳亂勒住轡頭,一邊喘氣一邊心急火燎地說:“王爺真是的,高興起來就跑個沒影,小的一陣好找!焙鋈惶ь^望了望前方,“這陣子雨變大了,前面有座民宅,王爺進(jìn)去歇歇可好?”
幾綹烏發(fā)淋了雨,緊緊黏在前額上,顯得有些狼狽,少年一雙靈動的眼珠帶著三分怒意,七分焦急,倒教紀(jì)凌十分好笑,便點了點頭。
宅子很大,老遠(yuǎn)就能望見。主仆到了近前,才發(fā)現(xiàn)院墻已經(jīng)年久失修,有幾處開始坍塌,院門大敞,一副無人居住的模樣。幸而紀(jì)凌慣于征戰(zhàn)沙場,并不是位嬌生慣養(yǎng)的主,抬腳便進(jìn)了院子。推開主屋的門,紀(jì)凌“呀”了一聲,他看見屋內(nèi)坐了個青年,趕緊道:
“在下路過避雨,沒想到屋里有人,打擾了!
那人二十三四年紀(jì),輪廓清秀,膚色白皙,一身青布長袍貼身得體,聞聲轉(zhuǎn)過臉來,卻是雙眼緊閉,輕聲道:“不妨事,我也是恰巧路過!
紀(jì)凌瞟見墻角的竹挑子,掛著的一條白布上書“鐵齒神算”四個字,頂上系一串銅鈴,旁邊靠著一把三弦,心下便有幾分了然。紀(jì)方跟進(jìn)來,找張凳子擦干凈,張口就要叫,“王”字還沒出口,正撞上紀(jì)凌復(fù)雜難懂的眼神,忙改口:“爺,您坐!
紀(jì)方小廝忙進(jìn)忙出,一會兒去屋后照管馬匹,一會兒又拾些碎木屑,在檐下鼓搗一番,生起火來,又從包袱里變出兩個酒杯,一個酒旋,一小壺酒,用酒旋燙了酒,盛在杯子里,擺上桌子。
紀(jì)凌一笑:“這荒郊野外,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那人道:“豈敢叨擾。”卻毫不客氣,接過酒,擱在唇邊飲了下去。
放下酒杯,那人道:“這樣飲酒,未免無趣!彼蚣o(jì)方招招手,“把墻角的三弦拿來。”
接過琴,調(diào)了調(diào)弦,那人向紀(jì)凌點點頭:“在下手藝不高,您就將就聽聽吧!
指尖輕捻,弦音像溫?zé)岬谋【,似澀微甜。紀(jì)凌好聽琵琶,向來“將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卻不知三弦也能彈出這般味道,不由得癡了。
“漫說黃道有輪回,天下分合是與非。莽莽功成麒麟閣,寂寂名就羊公碑。”那人嗓音低回,似看破了紅塵紫陌,人間冷暖。
一曲唱罷,紀(jì)凌苦笑:“好,好一曲蕭何月下追韓信,”修長的手指在木桌上敲著拍子,“‘到將來未央宮中一命傾,…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笨∪萆巷@出幾分苦澀,“先生算的是文王卦?伏羲卦?能否為在下算上一算?”
那人沉吟一會兒,抓起紀(jì)凌的手,仿佛觸到了什么異物,震了一震,卻沒有松開。
“在下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蹦侨饲迩搴韲,“閣下身份尊貴,只是命格有些——”
“命犯太歲,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是吧。”紀(jì)凌從喉嚨里冒出兩聲冷笑,“若是你知道我的生辰,還會說我是個死命,是妖物轉(zhuǎn)生。這樣的話,我聽?wèi)T了,不用遮遮掩掩!
那人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紀(jì)凌如此直接,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不擔(dān)心?”
“有什么好擔(dān)心?”紀(jì)凌口氣微微嘲弄,“我不是還活著?再說,同樣的話聽了成千上萬遍,是真的也不覺得怕了。我只問你,是否有法可解!
“果真奇特,”那人陷入沉思,喃喃道,“只怕是難解,除非是他……”
“他是誰?”
纖薄的唇角上翹,露出一個讓人不明所以的微笑:“說曹操,曹操到了!
門被猛然撞開,紀(jì)凌只覺勁風(fēng)吹面,卻不見人。一個聲音仿佛從遠(yuǎn)處傳來:“謝清漩,還不出來受死!”
那人神色一震,仿佛受了極大打擊似的,兩道清秀的眉峰漾開一暈悲傷水色。謝清漩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手一揚,便將竹竿上的銅鈴袖到懷里,大踏步走出門去。
紀(jì)凌看了一眼地上昏迷過去的小廝,跟了出去。
院里多了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和謝清漩差不多年紀(jì),渾身上下冒出一股光華來,將漫天的水汽折射出三尺開外。
謝清漩嘆道:“子忌,你何必苦苦相逼!
黎子忌鳳目圓睜,舌尖噴出恨意:“‘子忌’這兩個字,不是你隨便叫得的。”他向紀(jì)凌的方向掃了一眼,皺了皺眉,“不相干的人,快些滾開!睆男渲谐槌鲆话褳⒔鹫凵,咬破食指,在扇面上畫起什么東西來。他口中念念有詞,不到片刻,四周空氣里彌漫起一股血氣。
謝清漩也聞到了這血氣,悚然驚道:“你竟然用催天返魂大法,黎子忌,你就真的這么想我死!”
黎子忌仿佛中了咒,口中越念越快,整個扇面也變成了妖異的猩紅色。
謝清漩不敢怠慢,從袖中拈出一張符紙,咬破舌尖,噴了口血上去。紙轉(zhuǎn)瞬燒成了指尖上的一星黑炭,他在額上隨意一抹,睜開眼,雙目綻出藍(lán)色異芒。
黎子忌抬起頭,直直迎向那雙藍(lán)色眼睛,唇邊勾起一抹冷笑:“能讓鬼眼公子全力迎戰(zhàn),在下是否該道聲榮幸?”話音未落,手中猩紅暴起,直向謝清漩面門飛去。
謝清漩不閃不避,手腕一抖,銅鈴從袖中滑出,浮在半空中,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操縱,“鈴鈴”響個不停,射出一從紫光,將謝清漩罩在中間。
完全變成赤紅色的折扇在空中飛來飛去,無奈紫光渾然不動,無懈可擊。
黎子忌咬咬牙,用指甲劃破手腕,鮮血汩汩外流,剛漫過皮肉就化成無數(shù)小血點,滲入空氣,似乎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吞吃了。
謝清漩身體周圍的紫光變得扭曲,好像遭到四面八方的攻擊,折扇趁勢從空中縱下,想要尋出任何一點破綻。
謝清漩仿佛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神情凄苦:“子忌,難道你恨我到這種地步,連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
黎子忌眼欲噴火:“在下這條賤命又算得了什么?怎比得上鬼眼公子用十九條人命換得的十九年陽壽?背師弒君,連自己的親妹妹也下得了手的人,謝清漩,我自愧不如!”
“妹妹”兩字明顯讓謝清漩身子一顫,紫光頓時走了形,“你說小嵐?她怎么了?”
“你問小嵐怎么了?!”黎子忌以指為筆,在空中書寫奇異的符咒,“你還有臉問她怎么了!”
“我沒有殺小嵐!”謝清漩忽然變得猙獰,“子春答應(yīng)過的!他答應(yīng)過小嵐沒事的!”
“謝清漩,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懂移魂之術(shù)嗎?”黎子忌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憑你的凡胎肉軀,想要束縛住移魂珠,除了用骨肉至親和神族血脈共同煉化之外,還有什么別的方法?”
“骨肉至親?神族血脈?”即使是不屬于常人的、沒有聚焦的藍(lán)眸,謝清漩的眼中似乎還是顯露出一絲絕望和崩潰。
“若不是你貪生怕死、又愚蠢無比地想用移魂珠,玄武王怎么會死?小嵐怎么會死?我的十七個族人怎么會死?大哥又怎么會受傷?”黎子忌占了上風(fēng),步步進(jìn)逼,直至紫光圈完全破裂,他一掌印在謝清漩胸前。
謝清漩的身體飛起來,撞上主屋的墻壁。那一瞬間,紀(jì)凌幾乎以為他死定了。然而謝清漩咳了幾聲,費力地從地上爬起,將身體倚在墻上,藍(lán)色的雙眼里,仍有堅決的光芒閃爍。
“錯的是我,”黎子忌一步步向他走去,“是我?guī)慊劐赐嘏,是我求大哥教你法術(shù),是我將你引薦給玄武王。你殺我族人,傷我大哥,殺我王上。是我的錯,我從沒看清你這個人?墒悄銥槭裁匆獨⑿梗克悄愕挠H妹妹!”
謝清漩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子春!”
“你說什么?”
謝清漩費力地支起身體:“移魂珠是子春給我的,移魂術(shù)是子春教給我的,那十七個人是子春給我找來的,代價是殺了玄武王……可是,他保證過,讓小嵐好好的,他保證過!”最后幾個字只能從他唇上讀出來,仿佛喉嚨脆弱得不能支撐詞語的重量。
黎子忌冷笑:“謝清漩,沒想到你已墮落若此,連表面風(fēng)度都不屑維持?”
他一掌拍下,謝清漩閉上雙眼,卻意外沒有聽見天靈蓋碎裂的聲音。
幾丈外,黎子忌狼狽的從塵埃中爬起,怒視擋在謝清漩身前的紀(jì)凌:“你是什么東西!”
紀(jì)凌沒有回答,俯身去扶謝清漩。他看著那雙碧藍(lán)眼睛,仿佛那是兩道無底深淵,要將他吸進(jìn)去一般。
“紀(jì)凌,”良久,謝清漩艱難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本相是什么?”
“哦?是什么?”紀(jì)凌挑起兩道濃重筆挺的眉毛,輕佻地問。
“是藤妖,千年藤妖,曾吸過無數(shù)人的鮮血。”
紀(jì)凌無所謂的聳聳肩。
“你不怕?”謝清漩伸手搭在他臂上,“你不信?”
“我信,不怕!奔o(jì)凌微微一笑,卻想起那人看不見,“藤妖又怎么樣?還不都是我?”
“你不該傷了子忌,他是有名的解命師,你的天煞孤星,或許還有解!敝x清漩淡淡道。
“哦?我向來不太信命。是非成敗,三分天定,七分人為。何況,我做人也有原則!奔o(jì)凌將那人扶起。
“你信我?”謝清漩有些意外。
“或許,我一向很尊敬你這種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總是拼命的想要活下去。或許,我自己本也是這種人!
紀(jì)凌話音未落,幾丈外一個聲音響起:“哪怕是用十幾條人命?哪怕是用自己至親血肉的性命?”
紀(jì)凌看著黎子忌,目光冷漠:“若非言語相激讓他亂了心智,你早死了一百次。一個喪心病狂泯滅五論的人,沒有必要對昔日好友手下留情,更何況我一向很清楚,”他緩緩抽出腰中寶劍,“‘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黎子忌像是打量一條瘋狗:“開玩笑,你是說子春犯上作亂,嫁禍于人,還派我殺人滅口?”
謝清漩微微嘆息:“子忌,這個說法也許無人會相信。可是我沒有理由騙你。”他停頓了一下,“我沒有騙過你,對不對?”
黎子忌眼中閃過憤怒、混亂、受傷、難以置信等種種感情,厲聲道:“你騙我!這一切只不過是你貪生怕死,算盡機(jī)關(guān)設(shè)下的騙局!你污蔑子春!你殺了人!你背叛了我!”他猛喝一聲,收攏手中猩紅的折扇,當(dāng)作一把利刃朝紀(jì)凌心口插來。謝清漩甚至來不及驚呼,因為那一招來得實在太快,太過猛烈!
“當(dāng)!”兵刃相交,紀(jì)凌向后退了一步,卻沒有放開扶著謝清漩的手。黎子忌噴了一大口鮮血,退開十幾步,難以置信地看著紀(jì)凌。
“姓謝的,算你狠!我就不信這家伙一輩子罩著你!”黎子忌一甩袖子,回身躍上院墻,轉(zhuǎn)瞬便不見蹤影。
紀(jì)凌扶著謝清漩回到屋里坐下。紀(jì)方仍在墻角昏睡未醒。
“我本應(yīng)該是一個死人。四年前子忌救我時,我已奄奄一息。他不顧門規(guī),將我這個外人帶回宕拓派,花了無數(shù)心血,用盡了珍貴草藥,勉強(qiáng)讓我撿回一命。然而,我活著就像個死人,沒有視覺嗅覺味覺,甚至在三伏天,還要靠棉襖和爐火保持四肢的溫度。后來,子春答應(yīng)給我移魂珠,代價是殺了玄武王和十七個無辜門人。他沒說小嵐的事……我知道不應(yīng)該,每天夜里合上眼就看見那些人的臉孔和鮮血…..可是我沒辦法。我想活下去,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紀(jì)凌聽著謝清漩的喃喃自語。他沒有想要表示同情,只是默默傾聽。直到淚水慢慢滑下那人的臉龐。
“畢竟,你還活著!彼参康。
“是的,”那人喃喃道,“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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